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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七月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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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了老大的劲儿,我才从泥巴堆里爬了出来,不得不感谢抛尸之人的随意——仅是盖了几层土,并没花力气踩实——否则,就没法呼吸这事儿也够我死个好几回了。
刚从土里冒出个头,我便看见蒙蒙黑雾之中星星点点的黄光,鼻子一动就能闻见四周弥漫的味道,焚纸烧烛的气味儿……
心头大致估算了一下,是了,这两天就是七月十五前后了。
没等我细想,就听见近旁“咚”的一声响起,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诈诈诈……诈尸啦!”
我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好似千钧肉球的家伙指着我大叫,转而一个翻身爬起,“咚咚咚”踩着地面就跑了,留了一地散落的黄纸。可能是错觉,整个地面仿佛都在颤动。
我想,幸好,他还没从我被埋的地方走过……
“你也是才过来的?”有人拍了我肩膀。
我哪里是才过来的,我分明是被人谋财害命的!
“才不……”
我愤愤不平转头就想争论,只瞧了个模糊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啊啊啊啊——!诈尸啦——!”
七月半的夜里,浑浊在月下朦朦胧胧的形状,是我曾经在村里坟地边上偷看过的模样。白森森无肉无肤,头上是两个大洞,嘴上是一排白牙,脖子上只剩一截骨头……
那搭在我肩头、像是被啃尽皮肉的“鸡骨爪”,突然捂住了我的嘴。
“别叫!”
这个时候我发现,他的声音带着空响……就像是在空荡荡的小黑屋里说话,隐隐带着回声!
一番挣扎未果,我哼哧哼哧直喘,这死人头不见疲倦。
嗯,似乎,我也不见疲倦。自从脑袋有了那个灵珠之后……
不过我好歹还是个普通人的模样,这家伙看上去能像人吗!
就算身上还挂着几块腐烂破碎的破布,也遮掩不了他就是个骨架的事实!
“唔唔唔……”放开我……
“先说好,你不叫。”
我话说成这样他还能听懂?不过听了这话,我连忙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便松开了爪子。倒是很好说话。
“救命啊——!”
一被放开,还不呼救撒腿跑?我又不傻。
“咚!”
我脚下被什么一拦,整个人就砸在地上了。
“多谢。”我听见那死人头对什么道谢了。
“无事。”另一个带着空响的声音闷闷说道,声音就在我脚边。
接着,我就感觉到脚踝边的什么东西“唰”地缩进土里了。
怎么回事?我心里一抖,莫名认识到这个死人头在这片坟地里的“好人缘”。
没怎么读过书,但多少还是听过几句话,比如:
强龙不压地头蛇。
识时务为俊杰。
……
我既不是强龙,也不是俊杰,但是我很识时务。
死人头还挺好心的,尝试着安慰了我一下,大概是感觉到了我态度的转变,又试图和我说话。
“你,无事吧?”
我被一个骨头架子从地上拉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这叫有事还是没事。
“彼此都是同道,你大可不必这般……”
死人头说话渐渐多了些文气,我却糊涂了。
“彼此?同道?”
死人头把他那全是黑洞的脑袋转向我,可能在看我神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
蠢。
“嗯……就是,我们都是已故之人,你不必这样害怕……”
“已故?”
“就是故去……”
“故去?”
“……就是已经死了!”
我飘忽着视线,不敢看他。我不知道我这叫不叫已经死了,还是说,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对这已经死了的人,我决定保持沉默。
“不过,为何你能有如此肉身……?”
我瞄见死人头的脑袋有些晃动,应该是在打量我。
“呃,可能,凑巧吧。”我可不知道这该怎么解释。
“也是,你若是刚好在大开鬼门之前死的,回魂返阳用上自己的肉身也是有可能的……”
见他自己帮我找了理由,我也乐得闭嘴了。鬼知道这怎么回事!
“如此……小生……小生有个不情之请。”死人头说着,就站到我面前认真作揖。
我我我,我第一次看见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在自己面前“咔咔”作响地行礼。
虽然被尊重是很好的事情,但是我却很想捂住眼睛和耳朵。
“行了行了,你有什么事?”
“且听小生缓缓道来……”
大概他真的是个书生,和我一起就地坐下时还犹豫了一下,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用了些我不太明白的诗句和词语,却只让我听了个半懂。
“你说,你叫秦榭书。”
“嗯。”
“怎么写的?”
他伸出自己的骨指在泥巴上划拉了出来。挺复杂的写法。
我突然想起,我那随便的爹随便给我起的名字。
“我叫张大花,你知道怎么写吗?”
死人头的骨指在泥巴地上顿了一下,才写了出来。
这时候我不识几个字,并不知知道,我说太快,他其实没听清,而他又用他的书生气帮我美化了不少。在多年后,我学了不少字后,也才知道,我家那随便爹爹绝不会给我取那样的名字。
他写的是——
章丹华。
此后很多年我都误以为“丹”认“大”。
“然后……你说……你说什么来着。”我看着他在地上划拉出的名字,觉得有些新奇。却不料没能记起他此前说了什么,毕竟那种书生气的话语很难理解。
秦榭书这死人头好像有些难以置信,举着个骷髅头望着我,一排白牙略带惊讶地微张。
继能看懂小狗表情后,我又能看懂骷髅头的表情了。
“我……”秦榭书愣愣出声,忘记自称“小生”了。
“其实,我没太明白你说的话。你看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大概是在无数年之后,我才知道当时的自己只需三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
——没、文、化!
秦榭书并没有生气,大概生前性子好,所以也不怪我听不懂。
于是他又揣摩着用词,用大白话再讲了一遍。
这次,我就听明白了。
秦榭书还没死的时候,确实是个读书人,寒窗苦读想要考取功名。死前倒是考了个秀才。
秀才好像很了不得,我觉得。
他其实也没能记得太多事,诸如父母兄妹之人都不太有记忆了。唯独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一个稚龄的小姑娘。
可能是死前的记忆太深刻,那个小姑娘是在他临死之前出现的。
或许是想救他,那个小姑娘低头仔细看过他的伤口,似乎想从怀里掏出什么药来救他,可下一刻她被人叫走了,再也没回来。
秦榭书曾经想过,如果那药能能落在他身上,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不过他心里也明白,当时的自己是灯尽油枯之相,就算真的用了药,也不可能活下来。
可是,他却记住了,那曾经想给予他帮助的人。那时候,那小小的一个姑娘,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所以,你让我找到她,看她过得好不好?”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又不认识,上哪儿去找?
秦榭书见我瞪着他,大概是有了点自觉,有那么点嗫嚅着问道:“不……行吗?”
我沉默盯着他不答话,也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本来是想要说“不”的,可又怕那埋在地下的“热心人”再来让我摔一跤;可顺着他说“好”吧,我又觉得万一没办成,那地下的“热心人”没准还是会揪着我不放。毕竟此刻,我感受到的最大威胁来自地下。
秦榭书可能看出来我的不情愿,犹犹豫豫开口,说起自己的理由来:“那时她年岁尚幼,时隔数年,应是长大了不少。而我离世多年,回魂所得肉身也不过是一具白骨,而你……”
我明白了,由于我的样貌并不十分像死人,所以比较不那么吓人。他那副死人头模样,非常不适合在人群中晃荡。
可是,时间隔了那么久,那小姑娘应该已经变了模样吧?谁又知道她如何了,在哪里。又没有任何线索。
我犹豫不敢下决心的时候,屁股下、脚底心、不小心按在地上的手掌心,都感受到了地底之下的白骨时不时戳我,吓得我支冒冷汗。
可见秦榭书是真在这片地上有着匪夷所思的好人缘。
我最终也没能挨住这威胁,憋着一头汗结结巴巴答应了下来,心里却学到了一个道理——好人缘是不分地上和地下的。
我和秦榭书这骷髅头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的好主意来。
大概是一时着急,我忘记了来自地下的威胁,脱口就是“你怎么变这么笨的呢?连个主意都想不出来,还是读书人呢!”说完我就发自真心的后悔了。
秦榭书居然是个老实的,认真想了想便说:“或许是当年读书太劳心了。”
……
我虽然并不太懂他这话,可也能猜准大半——他说,他是读书读傻了的!
……
天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秦榭书提了另一件事情,鬼门关再有两日就会关上,他说自己可能只能呆到那个时候。
我虽死了数次,但在做“鬼”这方面其实并无经验,也只能是秦榭书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地底下的虽要袒护秦榭书,似乎也不能提供什么找人的帮助。我和秦榭书一道想着办法的时候,地底下的却没有丝毫动静。
最后,我两人就想了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办法去撞大运。
从遇见那个小姑娘的地方开始寻找。
我这模样还好,换套干净衣服就行。秦榭书就不行了,他那模样就是露点指头都能吓死个人,浑身骨头架子可都得好好藏起来。虽说是鬼门开的日子,但也不必吓到很多人。
我两人趁着夜色结伴出了坟地。
一路上,我算是体会一把偷鸡摸狗的味道。随时都要小心环顾远近,看有没有谁在附近,生怕秦榭书一不留神露出的白骨吓到谁。
在错认了几个提篮匆匆而过的姑娘后,秦榭书在记忆中找到了一些逐渐清晰的东西。
“她的身上有涔涔铃音如水相随……”
细细碎碎的铃声从远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我俩齐齐往那方向望去。
“她的身影处紫云伴银光……”
烟火焚烧后的烟雾中,模模糊糊能够看见远处的人影,我那奇异的眼力竟然能看见她身上紫黑相间的衣衫,头上脖上手上腰上脚上晃晃悠悠的银光。
“她十分地……轻盈……手腕上有……”
我看见那个渐渐靠近的人,一步步轻点,便向掠水而过的鸟一样轻轻飞起又轻轻落下……
这个时候的我,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很多东西还不能分辨。只待直觉那人会看清我和秦榭书的时候,我猛地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不知怎么的,便拉着秦榭书一起摔倒在地。
“秦榭书,装死!”
我说完才想起,他其实不需装的,要装的是我。
“有趣有趣,你这丫头竟然装死。”
清脆如黄鹂一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很快便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我现在还是个“大活人”,和秦榭书这种本就是死者的不一样,我有的不仅是我的躯壳,还有血液和温度……
“既然如此,不如来试试我的蛊药。”说话的女子身上有着让人避之不及的气息。我不敢看她,只敢僵躺着装死。
她似乎也不在意我的强装,只管把我的脸扳正。我那微微颤动的眼睑,让我从缝隙中看了个大概。她从衣间掏了个褐色的瓷瓶出来,倒出了一粒黑色的小药丸,行动间一个手腕间露出了一个环扣的黑亮事物。那玩意儿在她手腕突然爬动了一下,我看见了形似葫芦带钩的一截尾巴。
这女子并不在意,十分熟练地掰开我的嘴,将药塞到喉头。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推了我的脖子,十分巧妙地将药顺进我肚子里。
仿佛只是一刻停顿,我就感觉肚子里好像爬出了千只蚂蚁,慢慢往四肢爬行,遇到阻碍便开始噬咬。
随着疼痛意识渐渐模糊,我渐渐找不到自己了。
耳畔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你不是打算做尸蛊吗,怎么用在了活人身上?”
“还不怪你,十年前碰见那个要死的书生不让我试,我就偏要……”
“你……”
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熟悉”的感觉,我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躯壳内。
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秦榭书低垂的头骨脑门。那黑洞洞的眼眶无法表露眼神,我却清楚的知道他在走神。
躺在一个瘫坐地上的白骨怀里,并不会比直接躺地上好太多。
至少我的感知还算比较正常……吧。
“秦榭书?”我都站他旁边了他都没有反应,我只好出声叫他。
秦榭书那如鸡爪骨一样的手指颤了颤,才望向我,闷声闷气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怎么就死了?”
我愕然无语,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迄今为止,我死了那么多次,唯独这次惊吓到了“人”,还是个“死人”。
大概他也发觉了些异常,没有再追着问我。
安静了很久,我才问他:“那个……你看清楚了么。”
我都不知道我是在问他看见那个“小姑娘”了,还是在问他看清那个小姑娘的“作为”了。
秦榭书的脑袋微弱地点了点,有些嗫嚅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其实也不想他这样说对不起。
一个傻乎乎的书生,为了一个念想中的“恩人”,而见到了真正的这个人。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才是该道歉的那个人。
我帮助了他。
尽管不情愿。
秦榭书说,鬼门关的时候,他离鬼门最近的地方就是他回魂的地方。我们一起回去的时候,他一路都很消沉,几次抬头想跟我说话,却又低头不说。
回到他回魂的坟地,地底下的那个伸出了一只手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回来了。”
“嗯。”
“见到了么?”
“嗯。”
秦榭书那没精打采的声音基本上能说明他此行的感受,地底下的也不再多问,说了一句“子时到了我叫你”,便又沉入地下了。
秦榭书安安静静找到自己最先醒过来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坐好,一声不吭。
我跟他认识也不过这么几天,要说多熟其实也算不上,真叫我凑上去安慰他,那也做不出来。毕竟,我倒霉又死了一次,起因还是他。
而我又有些好奇鬼门究竟是怎么开的,一时间还不太想溜。
安安静静枯等到地底下的出声叫他,我就知道是子时要到了。
秦榭书愣愣起身,骨头间不太适应地“咔咔”出声。而我这时却不怎么畏惧这种声音了。
黑暗中,席卷起了不属于阳世的隐风,风汇聚的地方渐渐浮动出幽幽暗绿的光点,渐渐汇聚成了凡人不可视的屏障,如渐起的微波慢慢扩散。
拜那“灵珠”所赐,我能听见那常人无法感受的风中,渐渐响起了各种声音……
道别的、快乐的、留恋的、愁苦的、不甘的、憎恨的……
各种各样的话语交汇,细碎又嘈杂,细细分辨却也能听清一些完整的话。
秦榭书的骨架在这些声音中晃悠了两下,便倒在了地上。
原本站着的地方多了一个飘渺的身影。
地底也飘出一缕影子站在了他身侧。
他们渐渐往那屏障处飘去,越接近鬼门,他们的身影就越凝实,渐渐就显露了模样。
秦榭书果真是个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和我见过的好些文弱书生都一样,一脸的书卷气,一看就觉得容易被欺负。
那从地底出来的却是个黑衣矮子,细一看,哪里是个矮子,根本就是个背着长剑的黑衣小孩子,一脸鬼精灵的模样。
“什么嘛,不过是个小鬼……”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原来老在威胁我的家伙竟然是这么个小家伙。
“哼!你啊,别以为世上的鬼都和我们一样好说话!”那黑衣小鬼听见了我的声音,张嘴就教训我,可转而又奇怪起来,“你不是……怎么不回地府……”
我没解释,秦榭书也没有说。
临到门前,秦榭书才没什么底气地对了我说了声“谢谢……”
其实,我也没想要他说谢谢的。
一切不过瞬息,若不是很久之后见识到了吸尘器,我都想不到该怎么形容这万鬼回归地府的模样,就像是无数团烟气被被吸尘器吸走了一样。
子时一过,一片寂静。
很多时候,人就是有点事后诸葛,等到这个事过去很久之后,我才知道——
那人身上的紫黑相间衣衫,其实是毒物的暗示。浑身上下穿戴的银饰其实是苗疆的传统,她其实是来自苗疆的苗夷毒人。
而我避之不及的感受,便是所谓的直觉,抑或是,第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