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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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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住户的起居很简单。主卧的灯光在六点半准时亮起,七点钟男主人出门。开着一辆黑色宝马,跟他一同上车的还有他的小儿子。父亲是个年轻的男人,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刚进小学不久,身高仅仅到父亲的腰侧,背着棕色的牛皮双肩包。校服是深蓝主打色的小西装,内衬浅蓝,衣领下系着深红色的丝带,配上灰蓝色的短裤,白色短袜,踩着一双黑色皮鞋。每天早上男人都会在门口的台阶上为儿子再检查一次着装,孩子则乖乖站直身体,挺起胸膛接受男人的审视,一对父子都颇有军队早训的架势。
蘇汀从没有跟他们打过照面。鉴于他的课程一向松散,多出来大把的时间一般都用在家里。进大学之前互联网的普及才刚开始有了腾飞的前兆,防火墙的技术尚未成熟,不过也逐渐被各大公司及院校所接受。计算机与网络安全相关的职位的人才需求呼之欲出。蘇汀在高中时期自学了C语言与编程系统,由此与学校信息部的教师熟识,并在毕业前都作为信息部的技术援助为学校解决各式各样与电脑相关的问题。高中时期他的程式编写与破译的功夫突飞猛进,等到毕业,机缘巧合下他进入了一个小型防火墙维修团体。名为维修,实际上使用的手段与黑客无异,他们会选择一家公司进行防火墙安全的推销,并在授权下负责一个防火墙的攻坚,攻破后再对其进行分析与修补,借此数据向使用该防火墙的公司与客户说明该防火墙的弊端,并提出可以对其防火墙安全进行定期维修与养护,从中赚取利润。蘇汀就是团队中负责攻坚部分的一人。
他的作息通常是昼伏夜出,在没有课程的双休尤其如此。他时不时就要工作通宵,等终于可以从满屏的编码中抽出身,天已经蒙蒙亮了。对面别墅的灯适时的亮起。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看着年轻的父亲在门口跪下来,给自己的小儿子系好领口丝带,再到目送着父子出门。这段时间里蘇汀往往什么都不做,他只是靠在窗户边等待着,等自己看不到那辆车了,才从椅子上起身去床上睡觉。
这一个月以来他几乎没怎么睡着,跟他共事的朋友偶尔会在邮件里关心他最近的近况。他说一切都很好。真的。在他自己看来没有什么事可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的朋友建议他出去逛逛,去见见他学校里的其他人,大学里谁都会寂寞,好在他们都到了成年的年纪,找个人互诉衷肠也不是什么坏事。蘇汀问他,你是说让我出去找个女生一起睡觉吗。他的朋友说,你明白我的本意就好。我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话说得像你这么直白。蘇汀看完并没有当即回复。他想了一晚上,然后把收件箱里的几封邮件全部清空。
他没有跟他朋友讨论太多自己的私事。年龄增长,能找到互诉衷肠的人也越来越少,到了后来所有的对话难免都落入成年人那样的俗套,做做表面功夫,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这并不是说他对这样的成年法则有什么不满,这是人类社会自己总结出的游戏规则,每个人的成年都意味着一个新的玩家的加入,他也是玩家之一,想要不被淘汰,就要遵守规则规规矩矩地参与其中。蘇汀对自己步入社会要做的改变和妥协并没有太大的意见,平心而论,对于游戏他一向也都没有什么热忱。他的同事当中有不少在游戏里玩得风生水起的人,那时候还没什么太过复杂的竞技游戏,他们也都能在扫雷或是二十四点这样的益智游戏里相互博弈。蘇汀通常都是围观者,他参与的次数寥寥无几。
他在三天之后收到了录取邮件,通知他全校排名百分之一的学生将有资格加入这个精英社团,作为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未来他们会有额外的课程与小组活动,同时也有享受学校所有优秀师资的便利,希望他能在下周一到大礼堂准时参加入会仪式。蘇汀花了连一分钟都不到的时间阅读完毕,就把那条通知关掉了。
周末对面一家有时候会选择出游,后来听门卫说这周他们似乎是去植物园。女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穿着一袭青花瓷的碎花裙。也往往是在周末他才有机会目睹女人的模样,说来奇怪,这家的女主人平时都不怎么上早班。他观察了差不多一个月,说“观察”似乎也不是太贴切,不过是在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或多或少的,看着对面那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也不自觉地成为了他自己生活。就像一个习惯,类似闲暇时候一个抓挠的小动作,让他在没有太多事情的时候不自觉的把目光投向对面那一家人。
那家人很少同时出现,至少在他看来女主人跟着男主人一同出游的机会少之又少。他看到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男人接送孩子上下学,有时候回来的早一些,他还会看见父亲与儿子在门口的水泥道上一来一去地打着羽毛球。不过男人常常只是用抛的方式把球挑高,无论孩子怎么试图扣球,都能被他一一接回去,在抛高,吸引小孩上前去接。男人打了一会就把西装脱掉,挂到低矮的香樟树上,挽起白衬衫的袖子。小孩抱着水瓶站在他身边仰头喝了几口,就把瓶子举过头顶递给他的父亲。
父子俩并非每一次都是打球,偶尔也有几次踢毽子,或是跟邻居家的小孩聚在一起玩跳花绳之类的游戏。只是男人不怎么擅长太细致的游戏,蘇汀看着他在几根绳子里走来走去,试图弄清楚跳绳的顺序,只是他穿着皮鞋没办法掉的太高,左脚差点被右脚绊倒。楼下的孩子哄然大笑。男人貌似有些羞赧地放弃了,他低下头跟自己儿子说了几句话,最后被小孩踮起脚用力地拍了拍后背。
蘇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喝了一口咖啡。一种不可名状的违和感始终环绕在这家人身上。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隐约地感到一种暗示,他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蘇汀看着孩子的笑脸,视线里却出现的是男人在雨里一塌糊涂的神色。蘇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晚上宁愿一个人站在外面也不进去,他站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却没有一个人发现,那个屋子里始终都暗着,没有灯亮起。也没有人出来为他撑伞。
蘇汀把头偏向电脑。他看着发光的屏幕,上面有接收到新邮件的提示。
他左键点开,看见他的朋友在信的内容里做的回复。他把鼠标移到附件上,点击下载。
“你传给我的地址我收到了,早上十点的小区录像我全部都调取了出来。A3应该就是负责你家门口那条路的摄像头。你可以检查一下。”
蘇汀找到了下载文件夹里名为“A3”的视频文件。双击。
这段录像所拍摄的时间是在上个星期三早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就在上个星期的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蘇汀坐在他的被帘子遮掩的窗户前,像往常一样看着外面发呆。而就在他不经意要起身回到床上的时候,一辆陌生的灰色车辆停在了对面别墅门口。
蘇汀站起来。他凑近窗户。
女主人从那辆车上下来。她绕到另一边,俯下身,车身遮住了蘇汀的视野,他只看到女人在驾驶座旁边停留了很久,才走上家门口的阶梯,转身朝车上的某人招手。
蘇汀把视频快进,直到那辆灰色的丰田车进入摄像范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然后在十点十九分三十六秒的位置暂停。
他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向窗外,又是下午六点的时间,他看见男人的黑色宝马像往常一样停在了楼下。小孩率先从车里跳下,一刻不停地背着书包冲上台阶,转身朝车里的男人喊着什么,脸上满是笑容。
蘇汀感觉到什么尖锐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刻猛地捅破了表面蒙着的那层布袋。那些欲盖弥彰的客套,和乐融融的场景,朝九晚五的父与子,在这个时候,统统都在蘇汀的视网膜上被撕碎。他注视着年轻父亲的背影,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鼠标。
在蘇汀的电脑上停止的部分,是他当初没能看到的另一边。
视频上女主人正弯下腰,和探出灰色丰田车的男人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