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向前的路 ...
-
（7）
“恒艾，你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孩子。还记得吗？小时候，别的小孩总拿石头打街上的野狗取乐，可你从来不会这样，你被野狗咬伤了也不生气，后来还给那只狗带去肉吃。还有，那时候你遇到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总是央求我给他们点钱帮帮他们，你还说咱们的浣沙园这么大，问我要不要带一些人搬进园子住。你有次在路上捡到前面的人掉落的钱包，可拿给他时那人却以为你是个小扒手，差点把你扭送到警察局去。有小朋友的风筝挂到了树上，你着急地爬上树帮他们取下来，他们拿到风筝就跑去别处玩了，你自己却因为恐高下不来了，在树上大哭。浣沙园里翻进来窃贼，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吓坏了，哭着哀求他别伤害我，告诉他你愿意去找些心爱的东西，你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他说家里穷，一家老小要张口吃饭，你就把自己最喜欢的碑帖拿出来给他，还对他说，他可以做个好人。”
孙婆婆回忆着往事，稍稍仰起头来，眼里依然是难掩的柔和光泽，层层漾着笑意，她听见董恒艾又开始叹气，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董恒艾的脊背。
“那时候是那时候……可我后来，我竟然先动手打人了。”董恒艾的嘴角抽了抽，她又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那个人被我一拳打出血了，是真的血，血从他嘴角流出来的时候，我就开始后悔了，只是因为我看不惯他，我压不住心底的怒火。不过我最后也被他打了，算是扯平了么？”
孙婆婆没有接过她的话茬，而是继续耐心地说着：“恒艾，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也很有意蕴。在医者眼中，艾是一种很温暖的事物，它以自己的燃烧，释放出热量，帮助患者温通筋络、散寒止痛。”孙婆婆笑笑，“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种有趣的想法，恒艾，谐音恒爱，就像一句话讲的：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你的亲生父母他们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董恒艾把脑袋往孙婆婆怀里埋了埋：“孙婆婆，我没有父母，我只有您一个亲人。”
“孙婆婆已经老了，要是哪一天……”
“不，其实不用想那么多，孙婆婆，您在的时候我就好好孝敬您。”董恒艾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不过这话却不是说来安慰孙婆婆的，她说的确实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她都这么大了，自己本就读了那么多书，再加上孙婆婆总给她讲一些患者的故事，她其实早就明白了人间这些离苦。她不是不懂生死之事，而正是因为看淡了生死，她更看重当下，当下的事，当下的人。
“好。”孙婆婆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抿住嘴，缓缓勾成一道弧线。她扶着董恒艾的双肩，摆直了她的身子，“你回去吧，多休息。后面的患者该等得急了。”
“恒艾姐姐，不去第一排了吗？”第二天，董恒艾又带小山子去了戏园。
“我们能看见就好，”董恒艾眼边溢着笑意，“不能让台上的人看到我，容易分心，唱出来的戏就不好听了。”
董恒艾拉着小山子在后排坐下。“为什么看到你会分心啊？”小山子不甘心地问道。
“因为你恒艾姐姐长得漂亮，怕离得太近，台上人的眼睛就移不开我了呢！”董恒艾伸出手指刮了刮小山子的鼻梁，咧着嘴坏笑着。小山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好了，不说了，认真听戏。”可没成想，下一秒她便又板起脸来。小山子乖乖住了口，也转过身去，和董恒艾一起，将视线投向远处的戏台。那上面，光华流转，人影绰绰。可台下是一如既往的喧闹。台上的声音艰难地翻过层层的人墙，与嘈杂的人声互相挤攘着，然后挣扎着传到后排的两个人耳中。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董恒艾眨了眨眼，皱起了眉，努力向前倾着身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小山子还是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兀自开心，置于腿上的双手正激动地揪着裤面。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董恒艾半阖着眼，两只手交叉扶着自己的下巴。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小山子半张着嘴，歪着脑袋，挠了挠额头。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董恒艾的眉峰塌了。
这次，泪水从眼角涌出的那一瞬，她体会到这泪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董恒艾竟觉得自己也置身戏中了。不算很明亮的灯光打在身上，锣鼓声一刻也未停，苏执芊就坐在台下，笑道：
“我能让他们开心，当然也可以让自己开心，何来难过？”
“你希望我在这里继续唱下去吗？”
“你觉得我们真的心意相通吗？”
“我会的。”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还会去戏园听戏吗？”
“我求你远离我这种人，越远越好。”
“你有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一句句话，说得那样轻柔，让人分不清真情假意。苏执芊一直是置身戏外，看着台上的董恒艾，看着她静她动，她哭她笑，再回过神，台下的盈盈笑意也早已化为乌有。原来这场戏，从始至终便只有董恒艾一人。
董恒艾转过身，看了看一旁的小山子，他正出神地望着台上的花花绿绿的身影，傻傻地笑着。董恒艾拿出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呼出一口气。她感叹自己并不像小山子这样天真纯粹。是她深入过多了吗？
“那信……你给她了吗？”这一出戏结束，董恒艾似是有些犹豫地问出了口。
“恒艾姐姐你觉得呢？”小山子微微撅起嘴，侧过脸来盯着董恒艾。
“好好说。”
“信是给出去了，可我不知道你说的她是谁啊？”小山子忽然很想和董恒艾闹着玩。
董恒艾慢慢攥紧了拳头，深深吞吐气息，缓声道：“她是……我给你说的那个……那个人。”
“嘿嘿，恒艾姐姐你瞧瞧，还是说不出口嘛！”小山子看董恒艾的脸色正变得铁青，心道不妙，忙笑着，“你放心，我是认得那个姐姐的，不过她……我把信给她的时候……”小山子皱着眉头，眼睛骨碌碌转着，口中却还是拖长着句子。
“她怎么了？你快别卖关子了。”董恒艾抬起一只手，弹了一下小山子脑门。
小山子“哎呦”一声，耸耸肩，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什么……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没有是有，有也是没有……我不懂。”
“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董恒艾愣了愣。
小山子点点头，但露出了十分不解的神情：“我当时问那个姐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给我讲了很多，我也还是不明白，还越听越迷糊。所以就想来问问你。”
董恒艾心中暗忖，苏执芊口中这真假有无到底指什么？她垂眸，盯着自己手中攥成一团的手帕，然后她缓缓伸开五指，手帕展开来，变得皱巴巴的。
从遇到苏执芊的那一天开始，自己就一直在听她唱《牡丹亭》，也没有听她唱过其它曲目，这出戏竟也没有听得倦烦，反而是次次听次次新，尤其是执芊的表现，更是带给她一种并非阳春白雪而是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感觉，深情、流畅而亲切。
执芊她不是杜丽娘，不是什么官家的千金小姐，也没有那样倾心相爱、甚至愿意伤情而死的恋人，她只是个比自己还苦命的孤儿，是被早早地扔进婚姻牢笼的女人，默默忍受着暴躁丈夫的欺侮的女人，可她只要上了台，便能融进杜丽娘这个角色，赋予角色她自己那生动的灵魂。那一颦一笑，一步一姿，与其说是她在扮演杜丽娘，不如说是她借着杜丽娘之口讲述自己的故事。所以，那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假的戏剧背后悲情是真，真的笑容背后甜蜜是假；假的借口背后不舍是真，真的拒绝背后无情是假。
原来不只是自己守着园子里的姹紫嫣红，台上那人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守着这片春色。所谓春色，就存在于这出戏里，更确切地说，存在于戏中戏外人的心里。
原来如此。
董恒艾转过头，看着面色呆滞的小山子，笑了笑，倾身拥抱了他：“谢谢你。”
小山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就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个姐姐的名字呢……”
“她叫苏执芊。不管她名字改成什么，她都是苏执芊。执戏之苦，心何芊芊。”没想到自己还顺口给这个名字做了个解析，董恒艾忍不住笑出了声，下一秒她忽然急切地望向戏台，可那戏台上已是另一出戏，翻打腾跃，舞刀弄枪，台下的观众不时爆出一阵叫好声，红火又热闹。董恒艾愣了半晌，便牵起旁边小山子的手，轻声道：“戏已终了。走吧。”
两人走到路口，小山子又看到了小火雷，彼时他正追着一个戴着礼帽叼着烟、蓄着八字胡的男人，小火雷跑了几步，见那人实在是无意买报，只得退开，继续大声吆喝起来。见他并未注意到自己，小山子便照着他吆喝的内容和语气，也大声吆喝起来，甚至比小火雷吆喝得还卖力。小火雷正疑惑是谁在和他抢生意，转过头来却看到小山子和董恒艾站在街角，小山子正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他。
“小山子！恒艾姐姐！”小火雷当时手里还抓着一沓报纸，来不及收起来，便欣喜地快步跑到他们面前。“你们怎么……在这里啊？”因为刚才跑得确实有些急，他说话还带着些喘息。
“我们刚从戏园出来，正准备回去呢！”小山子伸着脑袋略一弯腰，凑近小火雷手中的报纸，“诶，小火雷，这报纸上的字你认得多少啊？”
“其实也不多……我现在认得的都是孙婆婆医馆里有的字。不过我可以看懂有些文章的大概内容。”小火雷叹了一口气，“孙婆婆教我认字后，我才开始想真正搞懂每天的报纸里究竟讲了什么。“
小火雷告诉他，没遇到孙婆婆以前，自己是为了卧病在床的姐姐才去了报馆，后来孙婆婆知道了他的情况还免费帮他姐姐治病，只不过姐姐的病实在是难以医治，孙婆婆也帮不了她多少，只能靠吃些药勉强支撑时日。那段时光，小火雷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赶去取报纸，他们只会告诉他这一天的重点新闻是什么，教会他怎么吆喝，而且小火雷也没读过书，报纸上的东西他也看不懂，当时只是想着快点挣钱给姐姐买药。他拿着好多好多报纸从镇子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直到后来每一条路都跑熟悉了，也认识了一些常客。可他姐姐最后还是没扛过去。姐姐走了以后，小火雷就更喜欢去孙婆婆的医馆了，孙婆婆看他有兴趣，看他愿意跟在自己身边去学相关的知识，就想从识字开始教他。小火雷在的时候，孙婆婆写药方，总会写两份，一份交给病人抓药，一份就给小火雷识字用。小火雷自己倒也是勤奋，每天拿那些药方回去研究，这一年以来，他也基本认全了医馆里的药品以及医用品的写法，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药方搭配。
小山子听了他的经历，心里有些难过，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火雷笑了笑，话锋一转：“我自己虽然还不是很明白报纸里的东西，但我看很多人似乎很需要这报纸，我想这上面应该有对他们很重要的消息吧，说不定是救命的消息呢。那我把这些消息送到他们手中，也算是做好事了吧。”
小山子低下头略一思考，便问道：“你每天卖报遇到的人多吗？”
“嗯，那肯定，人多的地方才好卖嘛。”
“那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帮什么？”
“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我爹的消息，问问这里有没有人认识他，或者听过他的名字？”小山子着急地说着。
小火雷点点头。
入夜了，这座小镇逐渐静了下来，阑珊的灯火在沉沉夜色中一一摊开，点点星光也被一颗颗铺了上去。深巷中有犬吠，街边有醉酒之人划拳之声，小赌局周围，人们急着下注，结果一出，众人哗然。路边的屋里，传来男人污.秽不堪的骂声。床上的婴儿惊醒而啼哭，被抱入怀中轻拍了一阵子，哭声便渐渐消失了。难以入眠的人，紫青的手捧着写满字迹的纸，倚在窗边望着夜色，独自神伤。
当白日的光明彻底不见，黑暗便裹挟着人们的喜怒哀乐，走向更为深邃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向前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