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男儿有泪不轻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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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小山子仰着脑袋，望着刘二少关切的眼神，轻声抽泣着，微微张了张嘴。他本想将上次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刘二少，可他最终还是垂下头去，把一肚子委屈咽下了肚子。我告诉他有什么用呢？我难道要指望他来安慰我吗？娘说过男孩子要有骨气，什么事都要自己解决，不能总是靠着别人吧。
刘二少觉得奇怪，走回来握住他的肩膀，倾身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小山子吸了吸鼻子，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刘二少又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小山子抬起脸来，伸手抹着眼角的泪水，小声嗫嚅着：“没事，我怕狗，你家没养狗真是太好了。”听了这话，刘二少长吁一口气。他盯着小山子满脸的泪痕，不禁笑出了声：“你都多大了，一条狗都能把你吓哭吗？再说了，你也看到了，我家根本就没有狗嘛！”
小山子听着刘二少本无恶意的笑声，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如针扎一般刺痛着，这种感觉甚至比自己被孔二牛他们打还要难受许多。可他仍是强忍着，上前扯了扯刘二少的袖口，缓缓地开了口：“你说的那个地方，我带你去吧，然后我就回家了。”
刘二少背过另一只手去，任由小山子扯着那只衣袖，笑了笑：“那你带路，走吧。”小山子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路边的田地里少有人影，仅有几只贪吃的麻雀忽而飞起，忽而落下，带出悉簌的响动声。这条熟悉的小路静得甚至有些压抑。小山子觉得这种气氛很是奇怪，他也想和刘二少说些什么，可不知怎的自己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两人一路无言，小山子只得不安地环顾四周。偶尔有村民从两人身旁经过，可那些人也并没有说什么小山子预想中的闲言碎语，他们最多只是深叹一声，接着瞪大眼睛瞅一瞅两人去往的方向。
到了目的地，小山子如释重负般笑笑，抬手指了指路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二少自己见到胡小岚的经过。刘二少走上前去，出神地盯着脚下的土地，低低地问道：“你确定是这里吗？”小山子也跟了过去，无力地点点头。刘二少抬起头来，凝视着小山子瘦削的脸，苦笑一声，接着便喃喃道：“我真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可以见到小岚，而我却不能。每次……每次都不能。”刘二少的声音嘶哑，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一般。小山子心里泛起淡淡的悲伤，可现在的他又不得不选择逃离：“我要回家了。”刘二少抬手抚了抚小山子的肩膀：“好吧。不过最近我爹娘他们要回来了，在我家怕是有些不方便，下次咱们还是在老槐树见吧。”
“还要见面？”小山子被他的话吓得一激灵。
“怎么？你不准备把那些字写给我看了吗？还是你不想学字了？”刘二少倾下身子，使自己的脑袋恰与小山子在同一水平线上。他的眉尖微微扬起，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小山子有些沮丧，然而在面对刘二少这“欲擒故纵”的表情时，他却只得皱起眉头，尴尬地应着：“要多长时间以后呢？你会来吗？”他总觉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自己脑中就会变得一片空白，连一句拒绝的话也不会说了。看来，自己今早说的话要不算数了。早就想到会这样了，早就知道自己这么没出息，早就知道自己是摆脱不了这位少爷了。
“我怎么不会来？”刘二少偏着头笑道，“虽然这次的字都比较难，但你这么聪明，十天总够了吧？十天后早上见。”聪明？我哪里聪明了？小山子听不懂刘二少话里的意思，略显呆滞地点了点头。待他回过神来时，刚刚还在身旁的刘二少却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哎，你——”小山子冲他大喊着。刘二少应当是听到了，可他没有回头，仍旧昂着他骄傲的脑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吗？小山子低头看了看手里捏着的那张纸，愣在原地眼望刘二少的身影逐渐远去。“哼，讨厌鬼。”小山子撅着嘴嘟囔着，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他回到家里，想了想自己这一早上的经历，顿时又气又委屈。去时纠结忐忑，回来又是一肚子怨气，小山子觉得跟刘二少相处真是糟糕透了。他瞅了瞅手里的纸，一脸不屑地说道：“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他这个骗子，就是想让我把那些什么诗啊书啊的吃到肚子里去，他好看我的笑话呢！我才没那么傻呢。”他自顾自骂了好一阵，待情绪平复下来，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把那张纸整整齐齐地折好，和原来的纸放在了一起。“字还是要学的，不然我可吃亏了。”
母亲回来时已是中午。小山子一看见母亲扛着锄头走过来，忙一蹦一跳地迎了上去。“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开心啊？今早我不在的时候有啥好事吗？”母亲把锄头立在墙边，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弯下腰便要拿起那把斧头。小山子只是围着母亲转着圈儿，问道：“娘，你要劈柴吗？我帮你！”
母亲愣了愣，笑着点点头。小山子接过斧头，用两只手提着，跑到院子边的柴堆旁。他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地上立好一段木柴，吃力地举起斧头使劲儿劈了下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木柴的上半截被劈开了，可下半截仍是连在一起。小山子努着嘴，握着斧头的手又猛地向下一使劲，这才把木柴彻底劈断。他呼了一口气，又拾起一段木柴。
母亲怜爱地朝他招招手：“靠里些，到阴凉处来。这阵子太阳毒。”小山子抬起脸笑笑，便往屋檐下挪了挪。他挥下沉重的斧头，劈开一段段木柴，也似是劈开了一个母亲苦涩的心。母亲站在一旁注视着他，不知怎的就哭出了声。小山子忙放下手中的斧头，跑过去握住母亲的手臂，眼中满是不安。
“大概是沙子进了眼睛，不要紧的。”母亲慌张地做着解释。
“沙子？哪里有沙子？我帮娘吹掉。”小山子踮着脚想要看个清楚。母亲轻柔地推开他，破涕为笑。
“你就是娘眼中的小傻子啊。”
“娘，你就拿我开玩笑！我哪里傻啊？”小山子假装生气，皱着眉头鼓着嘴，“娘也会嫌我傻么？”母亲用袖口抹去眼角的泪水，伸手抚了抚小山子的脑袋：“咱们小山子就算是个傻子，也是娘眼里最好的傻子啊。”小山子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本就是喜欢笑的，母亲也是喜欢笑的；他也喜欢母亲的笑，母亲笑的时候，他小小的心里也会溢满了欢喜。这也让会他觉得，自己帮娘做的这些事都是有意义的。这就是幸福吧，像小岚姐姐说的那样。
十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刘二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自己的床上翻身起来，叫来家丁：“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家丁道：“已经巳时三刻了。”刘二少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瞥了瞥眼前的家丁：“那我确实是迟了些，不过现在去见那小子也不算太迟。”
“二少爷要去见谁？”
“一个约定好的人罢了，这不是你应该问的事。”刘二少一把抓过身旁家丁递来的长衫，披衣上身，迅速扣好前襟的纽。没多久他就出了门。
“那小子等急了么？”刘二少快步走在通向老槐树的路上，他一面自言自语着，一面兀自笑着。此时，路边的田地里有一个年轻人见刘二少走过来，阴阳怪气地冲他喊着：“喂，刘二少！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闲逛啊？”刘二少一言不发，只是鄙夷地瞧了那个年轻人一眼。
“哎，你别走啊！我还有重要的事要说呢！”那个年轻人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朝刘二少挥了挥手：“你可别不信，我要是说了，你肯定会继续问我的！”刘二少轻哼一声，背着手继续向前走去。年轻人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见刘二少要走，便跟了刘二少跑了几步，直截了当地说：“那我就告诉你吧，最近那个胡家的大小姐要……”这话果然触到了刘二少敏感的神经。他猛地回过头来，一脸警惕地高声问道：“她怎么了？你说！”
“你果然还被蒙在鼓里啊，这村子里谁不知道？恐怕只有你不知道吧。那个胡大小姐要出嫁了，嫁给城里的林家……”年轻人略显得意地笑着。听到“出嫁”这个词，刘二少脑中突然“嗡”的一响，接着便又有一阵眩晕袭来，他觉得自己竟有些站不稳了。他踉跄着退后几步，顿了顿神，冲那年轻人厉声喝道：“满口胡言！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鬼话？”
那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信算了，凶什么凶！你以为你是个地主就不得了了吗？你们现在还能得意几天呢？到时候革命党来了，没收了你们的财产，我们农民就能分到土地了！我倒是想看看那时你们能有多狼狈！”
“你很希望他们来，对不对？”刘二少只觉心底涌动着潮水般难以抑制的悲伤与愤怒，它们一下一下击打着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令他痛苦不堪。他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拳头，看向那人的一双眼里已满是敌意。
“那是当然！”那人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摔，似是在发泄情绪一般，“等到我们农民翻身了，倒霉的就是你们了！狗地主，你们活该去死！”
“你倒是再说一遍！？”刘二少只觉怒火中烧，三两步冲上前揪住了那人的衣领。
“你们活该去死！”那人仍是嘴硬，不甘示弱地圆睁着眼。刘二少终于忍无可忍，抡起拳头狠狠地给了那人一拳，那人便被一下子打翻在地。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哀嚎着爬起来，也给了刘二少一拳，并向四周大喊：“地主打人了，地主打人了！”
周围的村民们听闻这喊声，都扛着农具聚了上来。
“怎么了？还敢在这欺负人？也不怕遭报应？”
“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长大了还不吃人？”
也有年纪稍长的人走上前来，问这个年轻人“哪里被打了”“还疼不疼”之类的话。年轻人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底气，因为有这么多村民给自己撑腰呢。他“嗯嗯啊啊”地应着，有恃无恐地转过头白了刘二少一眼。
而刘二少此时的处境却截然相反，他完全成为了众矢之的。
另一边，小山子一大早就到老槐树下等待。趁着刘二少还没有到，他便蹲在地上练习着刘二少教过的字，嘴里小声念着，他还得不时抬头望一望远方——可每一次抬头都令他失望。有许多人从树下走过去，却始终不见刘二少的身影。眼见太阳一点点移向南边，小山子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只得顺着田边小路往家里走。
刘二少会不会怪我没有等他？小山子正这样想着时，前方传来的吵闹声扰乱了他的思绪。他好奇地跑上前去，只见一群大人正聚在那里，嘴里大声叫嚷着。
“我们辛苦种地，却怎么也填不饱肚子，还要给你们交租，换来的难道就是各种欺负吗！”
“大家别忘了他老子是谁！刘老霸家的儿子要是不来欺负我们，那才是太阳打西头出来了！”
小山子正疑惑时，又听见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刘二少，你刚才不是很猖狂吗？现在继续打啊，怎么不打了？” 小山子心中一惊，赶快挤进了人群里。果然，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刘二少正垂着头坐在地上，任凭人们指责。小山子有些着急，冲上前去站在人群中间，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刘二少。
周围的大人见了他，惊诧地喊着：“谁家的孩子？！”
有人认出了小山子：“小山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刘二少突然抬起头来。他瞥了小山子一眼，以手撑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的泥土，轻声说道：“各位乡亲们，今天我先出手打人，是我的错。但下次他胆敢再说那种话，我还打他。”说完，他便推开人群走了出去，小山子愣了一下，紧随其后跑出人群。
这是村里人第一次听到刘二少说他错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已走远了。“这是怎么了？那个小孩一来，刘二少竟然主动道歉了？”那个被打的年轻人瞪大着眼，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一个年纪大的村民就赶紧上前劝告：“他既然道了歉，你也没啥大碍，这事就算了吧！毕竟现在咱种的还是地主的地，还是不要再招惹他们了，可别生什么事端才好。”
“大家还是各忙各的吧！”人群便抱怨着，吵嚷着四散离去。
刘二少走得很快，小山子觉得有些跟不上他了，于是朝他喊了一句：“二少爷，等等我！”
“不要跟着我！”刘二少咬着牙，颤抖着吼道。
“刚才怎么了？”
“不要问我！”刘二少仍大步向前走着。
“二少爷，我还要把那些字写给你看呢，咱们说好的！”小山子仍是不甘心。
刘二少深叹一声，终于停下脚步，但仍未回头。小山子赶紧追了上去：“二少爷，我这次真的都会写了！”
刘二少缓缓回过头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真的么？”小山子使劲点点头。
“那我说几个字，你写写看！”
小山子蹲下身子拾起一根树枝，扬起脸望着刘二少。刘二少也蹲下身来，他慢慢地说，小山子便认认真真地在地上划划写写。写完了，刘二少指着那几个字说道：“这个‘寶’字少了一横，‘裕’字少了一点，这个‘樹’字也少了一点，但其它几个字都是对的。”小山子心里有些飘飘然了，得意地朝刘二少眨着眼。刘二少却板起脸来，伸手拍了拍地：“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吗？回去再练！下次一个错都不可以再犯了。”小山子像是瞬间从云端坠了下来一般，他委屈地垂着脑袋，提着那书枝在地上东戳西捅。
刘二少倾身上前，握住了那树枝：“你连‘树枝’的‘树’都不会写，还玩？”
“二少爷，我是不是太笨了？为什么学了这么久还是学不好？”小山子松了手，抬头看着刘二少。此时的刘二少心中正烦乱，便扔了树枝没好气地答着：“是挺笨的，这样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
“是我太笨了，二少爷一定也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吧。”刘二少站起身，直截了当地说：“当然不想！”小山子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盯着地面。
“没事了，我就回去了。”刘二少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小山子看他要走，赶忙站起身来：“二少爷，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要打架呢？”小山子抬起头，对上了刘二少满是怒火的一双眼睛。
“他骂我，我便要打他！”刘二少的理由每次都这么简单。
“那，那也不该打他啊……”
刘二少冷哼一声：“是么？我原以为你和那些人不一样，现在看来，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顽愚不化！就是笨，愚蠢！”小山子上前扯住了刘二少的衣袖。
“你们的观念原本不都是根深蒂固的么？你们那时不也一直觉得，农民只有种地主的地才能糊口吗？可革命党一来，全都不一样了对吧？你们马上转换观念，一个个都开始抱怨被地主压迫，对吧！？我知道，你们对地主有很深的偏见，这很正常——因为你们不是我们，你们只是鼠目寸光的农民。”刘二少说着，情绪愈来愈激动，“若是与城市里的富豪大亨相比，我们这些守着一小片贫瘠土地的穷地主，又能从农民哪里拿到什么呢？你们总说是靠天吃饭，可我们想要钱也是要靠你们的吧？你们不交租，我们哪来的钱？我们还得给那些军阀交税，我们难道没有被剥削吗？还有，我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如果有，你尽可以说出来！一件一件说出来！”
小山子愣住了，拽着刘二少衣袖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说不出？那就是了！我们地主不过成了革命时代的牺牲品罢了！你们以为分到了地就会富起来吗？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不管这些，我关心的只是——我们是朋友啊，我不想看见你打架，因为这样你会招来更多的讨厌和怨恨……”小山子还在苦苦挣扎着。
刘二少苦笑一声：“你可能想多了。你和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小山子被惊得张大了嘴。即使他知道刘二少说的确实是真相，这是母亲也曾告诫过他的真相。可他就是一时不敢相信，这话会从刘二少的嘴里说出来。他想不通，或许他就是不甘心罢了。他之前总是会幻想着，幻想眼前这个大他十几岁的少爷可以成为他的朋友，可是今天，残酷的现实已经硬生生地将他们拉开了距离，好远好远，竟已看不清对方的脸。小山子仍固执地问着那句他说过多次的“为什么”。
刘二少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道：“朋友是什么，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
“二少爷，怎么什么道理都是长大以后……”小山子慌张地还想辩解什么。
“回去吧。”刘二少扭过头便离开了。在小山子面前，他每次都走得这样坚决，了无牵挂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只顾向前走。只是上次他们之间还有约定，这次却是连何时再见都成了妄想。小山子定定地站在原地，眼望着刘二少狂傲的背影，鼻头一酸，无助地流下了眼泪。“他说得对，地主和农民……朋友？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