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故应长在》未有灵犀

2、起一

　　晏怀琛是太白第二十三代弟子中的大师兄，也是这一代弟子中悟性最好，被掌门寄予厚望的那一个。

　　弱冠那年，师父在大殿亲自为他举行了冠礼，取了表字。冠礼毕，便是他下山入世之时。清心习剑十四载，他凭借与生俱来的天生剑觉，已经把师门传下的无痕剑意修炼至发在意先，炉火纯青之境。纵然师父身为第二十二代太白掌门，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现在，他就要拜别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师父，踏进十丈软红去体悟世情。待得红尘行遍，想必剑心当圆满无碍，更上层楼。

　　临行之前，师父赠给他一柄名锋寒川佩在腰间，再三叮咛江湖风波险恶，切记莫忘来时路，不负初时心。他向师父郑重行了三揖别礼，步出山门便一骑绝尘而去。

　　彼时晏怀琛风华正茂，纵然性情天生淡漠少语，到底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面上不显，心里却全是隐而不发的豪情，因此也就没有回头，带着十二分的热忱和一柄崭新的寒川就这么一头扎进了山下的江湖。

　　在年轻的太白弟子策马下山时，远隔万里之遥的彼方，却有一场无声盛大的杀戮正要开幕。

　　相隔万里的距离，让时间也为之错置昏晓。秦川刚刚迎来晨曦，地处杭州的东平郡王府还沉没在黎明前浓重的黑暗中。

　　月黑风高，最适合做见不得光的事情。

　　比如说，盗窃，采花。

　　再比如说杀人，灭口，诛人满门。

　　都是夜里进行的好行当。

　　满月就要沉下去，挣扎着从暗沉的云里透出了最后一缕蛋青色的月光，照亮了郡王府屋脊上两个融入夜色的黑暗身影。

　　郡王府提灯的巡夜人一瞬抬头，还没来得及发出呼喊，咽喉已经一凉，然后眼前一黑。

　　面孔秀丽精致，一身紫色衣裙的傀儡微微低着头，轻巧地把尸体放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抬起头时，一对清亮却木讷无神的浅紫色瞳仁里清晰映出了背对满月从天而降的两个勾魂客。

　　看体态是一男一女，都穿着紧身合体的夜行衣，头戴一顶垂下黑色轻纱的同色斗笠，轻纱下透出的半张脸是一样的苍白而肃杀，仿佛飘荡在三途河上的鬼魅。

　　他们的身法也像鬼魅那样诡异飘忽，一瞬隐入黑暗，下一瞬又带着鲜血踏出。

　　那是她的主人与他的同伴又在执行掌令者颁下的任务。他们向来配合默契，一人双剑轻快狠准，近身搏杀，一人远处逡巡全场，折扇挥洒间各种机关暗器层出不穷，再加上一个在场中来回穿梭利爪夺魂的杀人傀儡。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毫无悬念的屠杀。

　　浓厚的血腥之气弥漫在空旷的郡王府墙内，却几乎没有一声惨叫传出来。当铁骨折扇里射出的暴雨梨花洞穿了郡王府主人——东平郡王赵允弼的胸膛时，他睁大了眼睛，在那一瞬间居然看清了执扇人斗笠之下的真面目。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启唇，肺腑里的一腔鲜血就顶了上来，涌泉一样从他口中喷出。

　　在夜里泛着幽幽冷光的铁骨折扇发出极轻的一响，被主人收拢在手中。两道绯红的剑光忽然划过他暗沉的眼眸，他眯起眼睛，看见他的同伴从打开的侧窗灵巧穿入，轻轻落在地面上，手中双剑血流不绝，在地面绽开了红梅般的碎花。

　　东平郡王倒在地上，一时还没有气绝。黑衣的女刺客和他对视，他的眼睛里竟没有太多惊骇，神色却仍然复杂。不甘，遗憾，还有未竟的雄心壮志，都深深刻在这一双不愿瞑目的眼睛中。但是再多挣扎，终究不过一口气断，魂走黄泉。

　　东平郡王赵允弼，身亡。

　　两个始终沉默的杀手对视了一眼，对方眼神落在彼此的眼底，他们的默契非同一般，不必言语，只是目光相接，已经完成简单的交流。

　　还有活口吗？

　　没有发现。

　　走。

　　从开始到结束，其实不过一时三刻，天地真正的黑暗了下来，再无一丝星月之光，黎明已经十分迫近，在天光透出东方之前，留在黑夜里的一切痕迹都会像雾气般无声无息地蒸发。

　　他们几乎同时起身，飞身跃上对常人来说高不可及的屋檐。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极为寻常的行动罢了。在无数个这样的夜里，相似的事情往复来回地轮转过不知多少遍。对象或许罪大恶极，或许纯然无辜，或许年少，或许年迈。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离开之前，身形窈窕，背负双剑的黑衣女子不经意回首望了一眼已无生息的郡王府，想着东平郡王倒下时还没有瞑目的眼神，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但是她转过头来，看到同伴也一样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一次的任务地，他湮没在夜色里的侧脸线条利落，非常俊美，但却是一片漠然，没有任何神情。如果不是还在呼吸，看起来几乎让人以为这是第二具不知疲倦的杀人傀儡了。

　　他永远是这样，沉默，冷漠又锋利。从来不会对旁的人和事有太多想法。无论是执行命令，还是……

　　隐秘的心思在这一刹被迫中止，因为对方已经偏过头来，几不可见地向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告别。然后身形一沉，飞纵而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又不经意间看他看得出了神。看了一眼天色，转身几个轻盈的兔起鹊落，也远远离开了这座庞大而空洞的郡王府。

　　暂时就这样吧，反正……来日方长。

　　但是向来谨慎的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一次离开之前，有一双满是鲜血的眼睛透过破碎的窗棂，直直地盯住了他们。

　　他们不知道，就是这一次的疏漏，成为了日后那样结局的开端。

　　时节慢慢的走到初秋时，下山已经三个月的晏怀琛踏入了巴蜀之地。

　　蜀中人杰地灵，古迹盛景云集，虽入秋而草木不枯，山水反而愈发深幽秀丽，近年来一直是武林新秀云集之地，晏怀琛很早便打算前往一游。除了想踏遍名山大川，领略蜀中风光之外，心里也渴望着能从同辈之中寻得与自己武道修为相齐的对手，这样对自己的剑道修为也是最好的磨砺。

　　自从拜别师门，一路行来没有一个可堪入目的对手不说，不甘落败偷施暗算者倒是比比皆是。至于怀恨在心隐而不发者，晏怀琛已经彻底厌倦了去探究他们眼神深处的那些不堪的算计，直接转身走人。这三个月来，他渐渐觉出江湖的险恶风波和人心叵测，意气风发的心态是彻底没有了，倒觉出几分厌倦来。而不能痛快一战，对于习剑成痴的他来说，也不免更加意兴阑珊。

　　这一天他沿着苍溪走到了阆中城外时，天色已晚。加之巴蜀多山水，山水间自古多雨，一场秋雨从日暮时起连绵不绝。初秋的雨已有些清寒入骨的冷意，细如愁的雨丝纷纷扬扬落满了年轻剑客的一头长发，不出片刻，便愈发下得狠了，晏怀琛别无选择，只能走进了苍溪边上一家破旧的酒馆落脚。

　　他一手撩开了酒馆门口的帘子，刚想开口对店家说想要住店一晚，却在看清门里情形时脚下顿了一顿。

　　酒馆里的人很多。

　　说是多，其实也并不拥挤，大概坐满了七成桌位的样子。但是这个时间，在这个破旧的酒馆里，居然会聚集这么多散客，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没有人吃饭吃菜，没有人喝酒，甚至没有人出声喧哗。各自据桌而坐，默然沉寂，店里气氛僵硬得近乎诡异。店掌柜和店小二战战兢兢地立在柜台后面，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自然也不敢开口招呼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而在他撩开帘子的一刹那，酒馆里的所有人突然齐刷刷地一齐看了过来。

　　那一刹，他分明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