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蟹昭仪

4、他

　　白府门前有一棵槐树，树枝盘庚错节，紫色的牵牛花绕枝而上，藤蔓倒吊着，留下根须。白锦卿低头穿过，前一次出去时须蔓还没有这么深，转念想来应是自己长高了。从英国回到北平，锦卿拒绝了过渡，于她来说，不过是换了一件衣服的时间。

　　“您来了。”锦卿站在衣橱旁整理着箱子里的衣物，白老爷拄着一根洋棍，换了家常的白袍马褂，默无声息地站在门前。他在打量这个两年未见的女儿道：“你和你妈妈倒是越长越像了。”他声色涩哑，倒像是这一屋子的月色，没有丝毫情感的温度，他的双鬓被岁月染上霜华，锦卿忽然想起今年父亲已有五十五岁了。少了明面上的寒暄，两人到底都是性子凉薄之人，互执着不说话。

　　“妈妈走得可安心？”锦卿压低了声音，眼圈终于忍不住红了。回来的一路上她想过很多种情况，也许会赶在母亲还未咽气之时，再见上最后一面。
　　又或许，再也不会相见。可是现实总比设想残忍，切肤面临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伤心不可名状。于是她便一直忍着，不能让被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白锦卿，要永远都是光鲜亮丽的活着！
　　此刻回到家里，曾经熟悉的声音已不再，幼时的记忆就像电影胶卷一般在心里一幕一幕回放——“我们阿七啊，虽然是个女孩儿，可是阿妈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的。”闺阁里的摆放依旧，只是母女俩昔日的欢声笑语已不再。

　　她记得阿妈曾对她说：“人活着，不仅是为了活下去，还要活得堂堂正正活得漂漂亮亮！我们虽然是女性，可是并不代表我们生来就要伺候男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我年轻时啊，参加过革命，那时我们的同志就说，这千百年的陋俗困止住了我们多少本来能够大放异彩的女性，她们的天性慧智被所谓的制度打压成了奴性，她们的美丽贤惠被折磨成了麻木。那些美丽年轻的女子，终日小心翼翼的活着，这样的日子就像无形的牢狱将她们禁锢在里面，这是民族的可悲，是女性的可悲！你姐姐生性胆小，已是不中用了。阿七，你记着，你不能活得那么悲观，你要出人头地，风光无限。”
　　锦卿仰头看向母亲，母亲光洁的额头柔美如丝缎，眉目间却多了几分傲气与清明，她崇拜母亲，喜爱母亲的见闻。

　　但或许也是这样，母亲并不受婆家上下待见。她想，眼前的这位尽显老态的男人，到底有没有对那位被她珍藏在记忆里的母亲真正上过心。第一次，她与父亲，在眼神的对峙中有了成人的意味。

　　白老爷坐到藤椅上，眯着眼睛吸烟：“＂前日我碍着你二妈妈的面没好说，而今你妈妈去了，家里也得亏你二妈妈操持着。三姨太又太年轻，有些事你应该懂得，对你二妈妈别总不温不火的。不知情的人就觉得你傲气！＂
　　白锦卿只觉得一股火涌上来，却又无法发作。只低着头不说话。白老爷吸了一口水烟道：＂你出去的两年，你妈妈一直不肯见我，她气性大，总觉得恒誉（白二少爷，大太太长子）的死和二姨太有关。医生都说恒誉是吃坏了东西才不行的，她就怪我呀。＂
　　白老爷说完叹了一口气，锦卿最听不得大太太的事，苦笑道：＂爸爸，您将养了这么些年，还糊涂到这分上！二哥当初不是吃了二姨太为他做的糕点，又怎会年纪轻轻暴病身亡！二太太就是容不得二哥的才智聪慧比大哥强！妈妈又是那样的性子。横竖在白家，她哪一天做得了主过！她病了，您可曾去看过她一回。爸爸，我对您真失望。＂

　　锦卿轻轻的说，却令塌上的白老爷一怔。他素来知道这个女儿有主意，但在这白家，哪个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白老爷忽然站起身，狠狠的朝锦卿挥了一巴掌。
　　锦卿脸上立马又红又肿，她喃喃道：＂您竟为了她打我！＂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白老爷喘着粗气道：＂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怨得了别人！＂
　　锦卿抚着脸道：＂真是失望！＂

　　白老爷还记得锦卿小时，四哥白恒远抢了她手里的糖葫芦，那时她没有同一般小孩般哭在地上，而是看着顽童，声音清澈的说：＂我对你真失望！＂从此以后她便对这位四哥视若无物，连兄弟姊妹们一起玩耍，但凡是她来主持，白恒远便不能参加。一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白老爷暗暗心惊于锦卿对自己说出失望二字。这样刚烈的脾气，与她妈妈一模一样。

　　白老爷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回来就和爹吵！缪萧，拿冰袋来给小姐。”说完后白老爷拄着洋棍走了出去，锦卿木然的坐到床上，胸口痛得发紧。
　　缪萧着一身碧色双肩马袄，绣花的衣袖，时光仿佛没有从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她是锦卿自小跟随的丫鬟，锦卿出洋那两年留在白府照顾大夫人。

　　“小姐，疼不疼？”缪萧心疼的看着眼前的玉人儿。锦卿笑了笑，淡淡地道：“我没事的，你别担心。”缪萧哽咽道：“老爷素来忌讳别人提二少爷的事，这次小姐又加上大太太，让老爷怎会不恼呢。小姐，往后咱们别说这样的话来好不好，你这回来没两天，若让二姨太太抓住了什么把柄，又要编排小姐的不是了。”
　　锦卿冷笑：“她敢拿我如何。”

　　缪萧急了急：“总之小姐听听缪萧的话吧。上个星期萧先生来过府里，说是来北平办事，顺道来看看大太太，缪萧留了萧先生好久，说小姐不日就赶回来了。可是当时萧先生有急事，便辞去了。”锦卿心头漏了半拍：“你说，他来过？”
　　缪萧点了点头，会意道：“萧先生托话给小姐：我来看过夫人了，情况不是很好。若你回来时不能见到夫人，切莫太过悲痛，夫人说阿七是个好孩子，一定能够自处安好。”

　　白锦卿拂过耳边垂下的发丝，嘴角勾笑：“萧枍（yi)，你可还当我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么。”梦里那个白衣长袍的青年站在她身边，侧脸逆光轮廓勾勒，深邃的眼神亮亮晶晶的像是阳光下的水珠，反射出七色光芒。他眼里的自信与傲气足以灼伤她的心，只是年幼如白阿七，骄傲如萧枍。

　　是在萧家大宅里那条长满梨花树的小道上，小道能够通向后山，漫山遍野的梨花似雪覆盖住山坡，摧枯拉朽地烧出一片生机与春色。
　　三月，桃红柳绿，莺飞草长。萧枍拿着课书，白色的布长衫纤尘未染，黑发剪得短短的，妥帖爽朗，眼里带着浑然自成的自信与意气，连笑意也自带三分温柔光明。若说天上的星星耀眼，那么她曾怀疑星子的光芒是否被他装入了眼眶。若说山林中的溪水最清爽畅快，那么她曾经怀疑这般的爽朗是否被他随身携带。

　　一个人的气场不是刻意去制造氛围来表现出来的，这个词顶妙，就如我能在千万人中，一眼就能发现你的身影，终生寻觅。
　　萧家公子萧枍，十四岁从国外游历学习，后归国入京师学堂。十六岁参加新民革命，发表《救国论》曾震惊学术界，同时引起但是朝政上旧党的敌视。

　　他长身玉立，声线低沉，却语出乱世救国之道，兴国之道。皇城里的名媛淑女们曾这样评论过他——萧枍站在何处，何处便是风景。
　　乱世倾覆，军阀混战。社会上的有识之士为了谋求家国出路，四处奔波，更有甚者掀起几场爱国运动。那时萧枍就读于京师学堂，常与同窗各处演讲鼓舞民心。

　　白锦卿在北平城的一次学生运动秘密大会上听过他的演讲，他声线略带清淡但非常响亮，站在千人举目的大台上，腰脊笔直，黑发凌冽。
　　他说：“萧枍自少时便四方游历，曾求学于欧洲、西洋。然吾等虽用心一专，科术研习，却终未受外人重视之，何之？有甚者竟妄称我大国之学子，之国民，均为东亚病夫。萧枍曾甚以为耻，对所学要为国用产生了自问。萧枍雁书归家，问及吾父此疑问，吾父答道：尔等之发肤可改色否？于是萧枍明白，吾学之为用，实为吾国家之用。实业兴国之，国之盛强，然国人扬眉，国之衰败，然国人之倒戈！败不足馁，再败亦不足馁，当今之世国民之思想已开，我同志之休戚与共，患难相救，不爱其命，不惜其力............若家国有难，我男儿必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若欲求民之幸福，必先经历民之痛苦！”

　　结束时台下掌声雷鸣轰动，站在台上的萧枍嘴角勾笑，眼神明亮。她坐在万人坐席里，看向那名微微笑着的青年，那时她方才明白，何为气场，何为萧枍所站之处，皆是风景。

　　白锦卿醒来时已值半夜光景，玉枕纱厨，月光凉如清水，蝉鸣在枕边倾泻下琴曲。缪萧坐在椅子上半眯着双眼，手中还拿着为锦卿扇凉的团扇。锦卿笑道：“你起来，莫要装睡了。”缪萧闻言假寐了一会儿，便睁眼：“呀！小姐，你怎么起来了？”

　　锦卿一本正经道：“好个滑头的丫头！我倒是出去这两年，你倒是有精慧了，连我都敢瞒骗！”缪萧哭丧了脸：“小姐没良心！本来缪萧都已经睡下了，可听到小姐一会儿又叫娘，一会儿又叫萧先生的名字的，还哭了呢，所以缪萧担心小姐，便想彻夜守在小姐身边。”

　　指间抚向眼角，果然一片润湿。锦卿心下无言，低了声道：“我没事，其实都已经习惯了呢，有时候在梦里哭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是可笑，我还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也不会再伤心了呢。”
　　锦卿墨色长发垂落至腰间，玉白色的寝衣照着月光仿佛也微微发亮，她仿若一朵婷婷绽放在暗夜的梦昙，散发着令人沉醉的幽香。缪萧一向便知道小姐美，但此刻的锦卿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双眸有泪光闪烁，唇角仿佛被深秋的霜露打上苍白的颜色，她脆弱得像要凋谢去的梦昙。

　　缪萧想，七小姐应该是很伤心的吧，毕竟在这看似繁盛富贵的大宅子里，连最后一个心有挂记的人都不再了。富贵人家，明面上看似风光无限，但背地里的凄苦，便又是尽伤人心。缪萧放下扇子，伸手抚向锦卿睡得略微凌乱的长发，她轻轻打理着，轻轻地说：“小姐，你若伤心了，便不要忍着，哭出来吧。太太在天上，一定会保佑小姐一辈子福寿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