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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奔 ...

  •   “燕燕,你悄悄来看,姐姐给你捉了什么?”
      五姐姐掌中托了一只碗大的木笼子,一个两寸小人儿很暴躁地在里面走来走去,凑近去看,就恶狠狠地竖起草丝般的绿头发低吼,惊得一小丛种子“噗”的从头顶爆了出来。
      “呀,是牧花老倌儿!这季节已经孵出来了么?”
      “你让它哭一哭,花期不同,眼泪的味道也不一样,我上次逮着一只,正赶上臭楝花期,呸呸呸,我是再也不尝了。”
      顶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法,准是二哥来了。
      “不要让它哭呀,我要好好养起来的。”我接过笼子,爱不释手拢在怀中。
      十一哥哥、七姐姐、九哥哥也围过来,把我举高高,这个亲一亲,那个挠一挠痒痒:“我们燕燕呀,是天底下最小最可怜的小宝贝。”
      鸢野原上的风拂过每个人的笑脸。
      “我们燕燕呀……”
      是谁?有谁在风的间隙呼唤我?
      身体沉重如石块,意识渐渐从混沌中苏醒。
      ……没有人唤我,只有风,只是风。
      是从鸢野原来的风,有我所熟悉的泥土和雨露的味道。我安了心,乏力地躺在地上,半晌,神识终于从一片混沌中凝聚起来。
      昨夜……大概是昨夜吧?以那具残破的身体驾云,丹田枯涩,神力从左臂不住溃散,最后还记得的一瞬间,是神识无法再凝聚成气,云彩消散,我感受着身体从天河星幕中坠下,甚至无法动一动以自救,片片枯叶从袖中逸出,被高空中的狂风击碎、席卷而散。
      竟是支持不住,连真身也显出来了。好在大概是落在哪处水泽中,幸而为木身,才保住了肉身不坏。
      我撑着身子站起来,又抖落一身枯叶。身上仍是酸软,好在这里离鸢野原大概已是不远,再咬咬牙走上一段,自会有人来接应了。
      边走着,边想,我现下的模样大抵吓人得很。我的小柳叶,还正是一蓬蓬往外窜的时候,昨夜却纷纷枯黄剥落,我拾起一片揣进衣袖,心里默念一句对不起。待我见了父皇母后,见我这么惨模样,他们兴许……还不会急着骂我,我便先在鸢野原呆上几个月,把这个破破烂烂的身体修补好——便立刻回有织山去找他。我担心他,担心得要命,还想着……他知道是我救了他,总会想谢一谢我、找一找我的吧?也该换他,在晨钟暮鼓里等一个人吧?
      周身雾气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寂静。我已走了很长一段,开始怀疑自己走错了路,记忆中这儿就该是鸢野原的地界钟了,可目之所及只有一个土包,覆了一层古怪的青铜疙瘩皮。
      莫非是我不在的时候,父皇下令搬走了?
      我心里跳了一下。夜雾浓稠如浆汁,我一路拨开一路按着记忆的方向走,始终有一种隐秘的不协调感。没有接应的执灯石人,我走了许久连宫门也没看见,却连虫鸣、溪流、风声也听不见了,只有遮天蔽日的大雾,脚下一马平川,似乎永无边际。
      我停下脚步,背上爬上一层冷汗。
      那种奇怪的不协调感,我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这里的雾是静止的。身后那些被我拨开的雾,像一堆灰白的砂砾,保持着被推开时的痕迹,我甚至看见了自己的指印。
      刚才那里,会不会是被融化了的地界钟呢?这样寂静,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了吗?
      我四下张望,怯怯的小声道:“有人在吗?”
      声音仿佛被四周的浓雾吞噬了,我走了几步,不知踢到了什么,“噗”的一声便化成粉尘。无论我怎样走,始终碰不到一个人,更看不见长阳宫的轮廓,可按理说早该到了,一路上只碰到了无数那样的灰堆,仅仅是衣袖拂过也能让它们轻易破碎。我心下害怕起来。
      “燕燕,你在吗?”浓雾中的声音流露出浓烈的焦虑,我听到这声音长舒一口气,忘了在这大雾中他看不见,跳起来挥手大喊:“晏伯伯,我在这里!”
      青光乍闪,明修师伯准确无误地落在我面身前,一手扣住我肩头,半晌才道:“还好吗?”
      我顾不得许多,急道:“晏伯伯,你可知道我父皇母后去了何处?我没走错路,这确实就是鸢野原吧?”
      他却答非所问,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后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燕燕,你喜欢晏伯伯、喜欢髓英哥哥吗?以后你到有织山生活,我们当燕燕的家人,好不好?”
      我诧异抬头,看得清楚,今夜明修师伯面色冷硬更比从前,可他看上去很疲惫,也很伤心。或许是我看错了,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明修师伯这样的人伤心呢?
      面对这样的邀请,我笑不出来,心里隐隐抗拒,语气便有些生硬:“……不好,我不要。”
      他竟不生气,露出一种无助而悲伤的神情。我抱歉地点了下头,转身继续找路,可实际上心中大乱,只是不辨方向的在浓雾中跌跌撞撞胡乱走着。我要去找父皇、母后,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们,走的时候母后说会等我回来,我也写了信,他们没收到吗?
      明修师伯自后抓住我的臂膀,幸好抓的是右手。他柔声道:“燕燕,先跟我回有织山,我再慢慢跟你解释一切,听话,你父皇是这样希望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猛然燎起,掺杂了积攒的委屈、不安、怨愤,烧得越来越旺。
      我冷笑一声,冷静开口道:“我不回去。什么回去?有织山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我的家,我才刚回来。”
      我打掉腰间的手,后退好几步,提高声音:“是你们让我回来的!是你们,父皇、母后,还有您!我那时不想走,你们要我走,好,我乖乖听话;如今我还是乖乖听话,回来了,站在这儿,父皇母后也不见上一见,连句话也不让我说,又要让我走!一个人还不够是不是……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当我是个召之即来、可有可无的小玩物?!”
      雾那头的人没有说话。
      我发起抖来,枯死的左手又开始隐隐作痛,只好用右手擦了把脸,嘴角支起很淡的一个笑,问道:“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明修师伯走过来,慢慢抱住我:“你永远不准这样说。他们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
      我倔强地咬住嘴唇,站得笔直。
      他又接着说了一句话,有情有义,又轻又柔,像裹着锦缎的利剑,全力刺入我心间:“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们仍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燕燕,这爱无可匹敌。”
      我猛地推开他的拥抱,避如蛇蝎,干笑一声,惨白了脸色:“……晏伯伯,我不跟您多说了,我要去长阳宫,他们一定在长阳宫。我犯了个大错,大概他们知道了,生我的气了,这才不肯见我……”
      “咚,咚……”突然想起的钟声正如我离开那天一样,正如我在这里的每一天,足足敲响了十二下,我数完十二下,忍不住笑起来,拉过明修师伯的手,向钟声响起的地方跑去,欢喜道:“晏伯伯,那是我们鸢野原的地界钟声,您看,他们果真知道我回来了,在等着我。”
      我回头道:“我带您去见他们,然……”
      却见他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高空中狂风突起,龙吸水般须臾便将雾气吸得干干净净。今晚原是圆月,白惨惨的月光铺洒下来,将眼前这一幕映照得不能更残酷。
      哪里没有人……身边长街上,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
      长阳宫就在前方不足五百丈的地方,就在这通往宫殿的朱雀大道两旁,鸢野原的臣民们挤挤挨挨排列成仗,像族中祭祀时一般跪坐,只是现下他们纷纷不分尊卑紧靠在一起,垂首闭眼,睡去一般。
      我一个个看过去,这里面有我认识的人,更多的我连面也没见过。我沿着朱雀大道,越跑越快,越跑越害怕,胸口喘不上气,明修师伯在身后唤我的名字,我着了魔似的不管不顾。猛地,我在一个人面前停下。
      他眉眼俊美,在月光下泛出瓷器一般的光泽,我蹲下身和他平齐,喉头发紧,涩声道:“……九哥哥?”
      他一动不动,嘴角凝着一抹极淡的笑意,不是往常那样快意的大笑,像是满怀希望等着什么,又像是再也等不到了。我骄傲而明朗的九哥哥,我看不得他做出这样的神情。
      “九哥哥,是燕燕回来了呀。”我浑身发冷,想伸手抱住他取暖。
      “别……!”
      来不及了。手指将将碰到他垂落在肩的发带,“喀啦”一声如杯盘脆裂,一丝裂纹自发带蔓延至面容,静坐的人如一座遇水的流沙堡垒,刹那便溶为一捧齑粉,没有重量似的,轻飘飘地很快四散开了。冷月之下,空空如也。
      “不要……不要……”我的手尚举在空中,僵硬着不能移动分毫。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双手,这双手做了什么?
      ……刚才一路过来,我不停弄碎的灰堆,又是什么……
      “谁来告诉我……九哥哥,我要九哥哥……父皇,母后……”我惶然无助地跪在地上,颤声泣道,却是动也不敢动了。我好害怕,我好像又做错事了。
      明修师伯从身后抱住我,宽大的袖摆将我拢在他怀中,是庇护的意味,可我还是发抖,一抽一抽地哭道:“我要九哥哥回来……您让他回来好不好?”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将我抱起,让我趴在他肩头,任我的眼泪一层层浸湿他的衣裳。他抱着我慢慢走过那些熟悉的面孔,玉刀卫,鹤婆婆,五姐姐诶,六姐姐,十一哥哥……这些身影慢慢的越来越远,我也不再哭了,胸口愈闷,也愈有一种淡漠,横竖这都是假的,我要是哭了,就输了。
      明修师伯始终不发一言,到了朱雀大道尽头,登上长阶便是长阳宫了。他转过身,将我身子转过来,向大道两旁的灰堆人阵深深鞠躬,很久都没直起身来。这比一位君主对臣民所能有的礼节更深、更重。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很是烦人。
      然后他转身,往长阳宫走去。他的步伐很慢、很慢,走路的晃动磕得我胸口疼,他每走一步,我便颤一下,身子缩成一团。明修师伯或是察觉到了,手掌覆上了我的眼睛。一时间,只听得单调的脚步声久久回响不散。
      许久之后,明修师伯将我放了下来。
      长阳宫的王座上,坐着两个人。
      明修师伯凝视半响,竟跪下一拜,肃穆道:“玉衡,弟妹,师兄敬你们。”
      我却是不拜的,拜这假人作甚?我跃上平日里父皇从不让我上去的王座,细细看那两尊灰堆人像。
      右边的男人身着冕服,器宇轩昂地坐在王座上,目光如电如水,平视前方。他的右手握着妻子的手。左边的女人同样盛装,是依附的姿态,但自有一种凛然逼人的尊贵气势,她随着君主的目光望向远方,或许正是望向大殿外的那条大道,显出一种不必言说的深情——一个颠覆的王朝,她和她的夫君一力承担。
      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越来越难以呼吸,我低低嗽了几声,喉中有铁锈味。我一心一意地看着人像,男人眉间皱起时的川字细纹,女人发髻上簪着的两颗东珠,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燕燕,你下来。”明修师伯这样说着,声音却也很无力。
      我注意到女人的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便俯下身去看。辨认了很久,才想起这很像我小时候带的一只玉镯儿,封了我的第一声啼哭,一直被母后收藏着。我脑子嗡的一声,丹田中涌上一股热气,却被胸口的大石生生堵住,只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周身剧痛。
      我直起身来想笑一笑,缺一个趔趄,一手撑上王座前的玄武宫灯,那宫灯霎时粉碎。
      真可笑,我与他们共同生活了这许久,此时竟也怀疑这两个假人的真伪,这是大大的不孝了。思及此处,我便真的笑起来,却只将面皮扯得大大的,喉管中是风箱一样嘶哑的“呼呼”声。
      可笑至极!怎么会如此逼真,太像了……
      但这必然不是真的!
      那么就由我来亲手打碎!没有人可以借他们的名义欺我骗我,撕碎我的心!
      我高扬起手,向着人像用力拍下。
      大殿里静极了,没有任何人阻止我。
      这手便生生断了去势,悬在半空中,不肯再进一步。
      挥下去!打破这恶毒的谎言!让这两尊亵渎的人像灰飞烟灭,消散在三界六道!
      动啊!为什么不动了!为什么心里有人在狂叫,身体却一动不动!我目呲欲裂,手臂绷得太紧,剧烈颤抖。
      为什么不动,为什么不动?为什么不动?!昆山燕,你在怕什么?!
      这一问,脑中似乎被刀剑划开,有什么极可怕、极痛的东西进来了,穿透胸口那团浊气,一阵剧痛,我猛地喷出一口血。
      “燕燕!”一声惊呼,明修师伯终于抢身上来,抱住了软身跌落的我。
      他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我偏偏在一迭声的呼唤中听到极其细微的“喀啦”一声。我瞪大了眼,看到母后小拇指尖米粒大的一滴血,接着,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纹逐渐扩大,蚕食了她的整个身体,温柔地、欢快地通过连接的手,蔓延到了父皇身上。他们像是身披蛛网的君主,守着这偌大的、空旷的宫殿。
      我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声,也没有一滴眼泪。
      有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清,耳边全是“喀啦”“喀啦”的声音,海浪般回响。
      我看着他们碎成晶莹的齑粉,飞出了宫殿,在月光下铺满天空,好看极了,像是山川间无忧无虑的精灵,毫不留恋地飞向夜幕中影影绰绰的远山,很快便看不见了。
      我多么希望生命在这一刻终结,那么,这便是我此生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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