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归去来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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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午膳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揣测中不知不觉地度过了。太后春飞雪眼角微瞥柒颜，态度半强硬地暗示她。身为旁食招待使的柒颜察言观色，立即会意，主动提出要带迦陵公主去御花园转转。
看到柒颜这样懂得看人眼色行事，太后春飞雪甚是满意，语气和蔼地应允道：“去吧，迦陵公主难得过来，带她好好转转。”
到了这时，玖阙天还是没有忘记说客套话：“迦陵公主希望你在本国玩得尽兴。”
迦陵也只好含笑，客套地做以回应：“定然，定然。”
就这样，迦陵在前，柒颜陪在侧后，两人慢慢退出了南阁。
午后的日色正是一天中最浓烈的时候，白耀的光辉咄咄刺人目。柒颜自怀里掏出她带入宫中的那柄檀香木折扇，缓缓撑开，遮打在额际，眼前渐渐地清明开来。
既然两人走在一起，场面总不能就此冷寂下去吧？柒颜偷偷瞄了一眼走在斜前方的迦陵，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说：“迦陵公主，你们大漠的夏季可曾像中原这般如此炎热？”随着柒颜说话，折扇尾端的石榴红穗子垂打在她的芙蓉面上，衬出了几分慵懒娇媚的模样。到底是嫁作了他人妇，一柄扇子也能让她流露出款款的风情来，不能再与先前青涩的她同日而语了。
闻言，迦陵仰面望向天际，久久不语。
柒颜窃以为她是思乡情切，不好再追问下去，引导她向御花园行去。
半晌，听得迦陵故作风清云淡地说了一句：“如置身烧沸了油的瓮内，反复烹煎。”
唇齿碰触间，血腥的味道油然而生。此时，歇斯底里的知了盘踞在繁茂的树上骤鸣又骤歇，像是用一柄小巧的铜锤时不时敲响柒颜的耳膜。饶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她依然能够感觉出肌理细纹上的微小绒毛在轻薄的宫衣里根根倒竖而起，毛骨悚然。
柒颜强颜欢笑，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话来：“我看我们还是乘步辇去御花园吧。”
“不了。”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迦陵快速扯住柒颜露在袖外的手腕，冰冷的指尖扫过柒颜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肌肤，凉滑的触觉惊得柒颜浑身一颤，“刚用过午膳，不如走走，就当消消食。”
下意识，柒颜急急想要挣脱迦陵的手，试图翻转了几次都未能挣脱。
“你与我之间，看来我比较年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以姐姐自称吧，妹妹？”别看迦陵外表也是娇弱女子一名，毕竟是常年生活在大漠草原之上，就算是两个柒颜捆在一处，力气也未必会比迦陵大。他们旁食族的人，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完全贯彻了他们祖先遗留下来的思想——武力至上。与北方最初由游牧民族发展起来的玖国大不相同，旁食族的男女在战斗这方面出奇地平等。战场上，倘若年轻的男子战死大半，年轻的女子也有义务冲锋陷阵，保卫自己所归属的政权。
“当然不介意。”虚伪，这个时候柒颜只能用虚伪来应对迦陵的强势。谁让她得罪不起面前的这位旁食公主呢？倒不是怕她本人的刁钻，柒颜只是怕她身后的那个民族——旁食。她父母健在的时候，母亲就不止一次跟她讲过，旁食这个民族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算是中原人所知道的外族异邦中最凶狠的民族了。万一她没有伺候好这位公主殿下，让公主一怒之下率族入侵中原，害得玖国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那她柒颜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感觉柒颜不再挣扎了，迦陵反而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用审视的目光把柒颜细细打量了一番：“你们中原人可真是奇怪。”
“我们中原人哪里奇怪了？”虽然明知道不能得罪迦陵，但是柒颜全身肌肤下沸腾的热血不容她冷静思考，话语不经大脑，直接脱口而出。
“不奇怪吗？”迦陵继续前行，迎着灼热的光，不曾有过丝毫的畏惧，“你们心里明明不舒服，但是就是哽在喉头不说出来，永远用虚伪来应付他人。”
忽然，柒颜记起她来这里之前，拜月台上，徽恩对她投注地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或许，目前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可以让迦陵对玖国的后宫，乃至整个玖国，彻底失望。这样，她就不会留下了，不是吗？
想到这里，柒颜索性撕下伪装，冷笑道：“虚伪……难道你们不知道在中原生活，就要学会虚伪吗？”
已经差不多能够看到远处御花园里的凉亭了，迦陵却在此时停下了脚步，回头极其认真地看向柒颜，眼神澄明如镜：“大漠万顷无垠，放眼望去没有阻拦，无论什么，都是一目了然。这就是生长在大漠中的旁食人所具备的性格——豪放磊落。”
柒颜黑亮的眸子并不逃避，回视迦陵自若的眼，渐渐从中显露出寒光点点，深邃而幽冽：“玖国的宫中可不比你们旁食的行帐，你来看！”这次，轮到柒颜抓住迦陵的手腕，想要拉她一同前行。
迦陵心里有些好奇柒颜会带她去看什么，就任由她拖着自己，向前走去。
很快，走至御花园内不远处的芙蓉池旁。池水似整块的翡翠玉石镶嵌而成，千万株的荷花红中稍透浅白，凝芳娉婷而立其中。举目望去，触目可及的碧绿叶子盘碟大小，含露浮荡在水面上，接天连地地铺盖了这一方的天地。清风悄过，水中的涟漪四散开来，袅娜的荷叶重重叠叠如同绿色的波浪不歇地翻滚过去，夹杂那摇曳于风中的团团粉白嫣红，一任流泻出漫天清香。
柒颜阖扇指給迦陵看：“你看这池荷花，妍丽秾艳，株株都是玖国上等的货色。它们似乎表面平静，相安无事，其实……”说到这里，她向前几步，躬下身子，扇端随便扒开离她最近的一丛绿叶，“你自己看吧。”肥硕的绿叶下，入眼处皆是腐浊黑臭的淤泥，荷根盘纠错结于一处，不管是否是属于自己应得的养分，拼了命地吸取。
“古人无论是在诗词，抑或是歌赋中，都一直盛赞菡萏出淤泥而不染。唯有你恰恰看到了别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倒是别有一番启发。”只消一眼，迦陵就明白了柒颜所想要阐述的意思。世人所关注的都是这些花草树木表面的光鲜亮丽，鲜少有人真正在意它们私底下究竟是怎样生长的。就单单说这芙蕖吧，秀丽婉约，任谁只看它的外表，都猜不出它努力在污浊的境地争得一席存活的地位是何等的艰苦。
放下荷叶，柒颜打开手中的折扇，掩去一半光影迷离的面，问了一句听上去仿佛与本事毫无关系的问题：“公主，你说后宫的女子美吗？”
谁说上天不公平了？
也许，上天在赋予你一样礼物的同时，就收回了一样你所拥有的东西。
天下人们渴望的无外乎三点：比如，美貌。
比如，富贵。
比如，权势。
似乎大多数的后宫女子都占尽了这三点，但是同样的，她们的寂寞，她们的辛酸，她们的劳心，都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馥郁的荷香幽幽传来，盛极一时的日色投射在曲廊飞檐上，将斑驳的阴影覆在柒颜遮挡住面容的扇面：“我想公主冰雪聪明，一点便透。”
流光的水波隐隐滴淌在迦陵的紫眸中，唇际扬起不以为意的笑：“原来如此。”身份尊贵至极的公主，习惯了折磨他人的心，面对柒颜说出的话，她既不明确表态，也不保持沉默，微启红唇，轻而易举地说出了那四个字。原来如此，柒颜兜兜转转，拐弯抹角，耗费半天的力气，仅仅是为了说服她，离开玖国王宫。迦陵有一点还不是很清楚，柒颜这么卖力，是因为她爱玖阙天，不想跟迦陵分享她所拥有的宠爱，还是在惧怕迦陵阻碍她走向通往掌握玖国权利的希望大道？
花影锦绣绵延，漫漫日光下，斑斓的色彩染上紫藤紧密缠绕的凉亭，淡淡的浅晕氤氲在她们四周，团花模糊如梦似幻。
敛神凝息，柒颜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近乎透明。
这样让她如芒在背的敌手，生平罕见。
迦陵率先登上凉亭的石阶，转身没头没脑地问柒颜：“妹妹，想听听姐姐的故事吗？”
有宫人内侍捧来果食茶碟，满满当当摆在石桌上，等待柒颜和迦陵食用。
待宫人都退下去，柒颜方才独自踏上凉亭，寻了个位子，不管迦陵是否还在站着，她先径自坐下。
洗耳恭听的架势摆好，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还是颇为好奇，想知道迦陵到底想要讲些什么。
奇异的笑容不真实地飘浮在迦陵的靥上，深紫的眸子微微的收缩，似有什么事情如今仍旧在她的眼前发生，甚至闪过轻微的痛意：“你先前问过我，大漠的夏季是否同这里这般炎热。我告诉过你，那热如置身烧沸了的油，反复烹煎。我说的，不是一句玩笑话。我的母妃就是在大漠的骄阳下活活暴晒而亡的。”
那年的夏，迦陵毕生都不会忘记。
父王松戎族长为了统一部族，率兵征战大漠草原。那些不甘族灭的人们在夜色的掩护下，穷凶极恶地反扑了他们部落的聚集地。
母妃让侍卫拼死将尚小的迦陵带走，而她一心只想要拖延时间，让女儿可以走得更远。最终，她被他们活活地拖走。
得到消息的松戎赶到部族的时候，那帮人挟持迦陵的母妃早就杳无踪迹了。
大漠之上，数万铁骑四处寻查。三日之后，迦陵在又一次见到了母妃。
在沙漠的某处戈壁岩石后，她的母妃歪斜着平时高昂的脑袋，死去多时了。褴褛的衣衫下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失去了应有的水分，干枯到爆裂开薄薄的一层皮肉，便可见森森的白骨，全身上下层层龟裂剥开，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那些伤口与患处不知是被人生生凌辱的，还是被那毒辣的阳光强晒而成的。
从此，迦陵便深切地痛恨大漠的夏，甚至痛恨那片荒凉的地带。
她对着母妃的尸骨指天为誓，终有一天她要远远地离开大漠，离开她母妃惨死的地方。
大地的此端到彼端能有多远？有多远就走多远……
同是天涯沦落的不幸人，何苦执意去为难呢？
柒颜的神色柔软了下来，放缓语气，低声问：“那你喜欢这王宫吗？”
“那你喜欢吗？”迦陵扬眉反问道。
“这王宫太寂廖太阴森了。我是不得已才入宫的，而你不一样，选择在你自己的手里。”重重地一叹，柒颜着实无奈地说道。
金灿的光渐渐偏转，由东向西缓缓地移动，某一朵棉絮状的云遮住了那样凶猛的日色，片刻的幽僻，让人清冷入骨。
迦陵笑着，感慨万端地答道：“在我这里？不在。”
突兀的答案让柒颜愣了一下，心中一阵恍惚，没有了边际：“那在哪里？”
这次，迦陵干净利落地回答了柒颜所提出的问题：“在命运那里。”
不过只是陪着迦陵在驿站住了几日，大玖蓉嫔柒颜和旁食公主迦陵竟成了好朋友。
然而，柒颜并不快乐。她总是在惦记迦陵是否会留下来，总感觉这朋友之间似乎还隔着些什么，如在云端，飘忽不定。
“迦陵，你会留下来吗？”既然软硬都不得施，柒颜干脆直接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她不是一直说旁食人的性格很豪放磊落吗？且看她这次如何去说。
“我知道你当我是姐妹，很希望我留下来，我会考虑一下吧。”迦陵狡黠地冲柒颜眨眨眼睛，故意将柒颜的话拧成是不舍她离去，从而挽留的意思。
气得柒颜咬牙切齿，又拿迦陵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想豁出去算了，闭上眼睑一不做二不休：“说心里话，我根本就不希望你留下来，你走得越远越好！”
……一室寂静。
不待柒颜睁眼去偷瞧迦陵，她的贴身宫人朵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主子，羽婕妤小产了，太后娘娘招你速速入宫，说是大王好像……好像魔障了。”
乍听之下，柒颜不由慌得睁开眼睛。
夏日灼眼的阳光从窗棂一格格的罅隙里探出头来，猛然晃入柒颜初睁的双目里，有一瞬乍白还黑，好像盲了。
她听见迦陵的声音在耳畔一字一句地清晰响起：“知道了。”
刮割她的心四零五散，又惊又痛又惧潮水般同时向她一齐涌来。自顾自忘记后果地喊道：“你不知道，自以为是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前一刻大家还可以做很贴心的知己，后一刻就在你的背后用锋利的刃狠狠捅你。王宫里的勾心斗角，王宫里的明争暗斗，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主子，快点走吧，太后娘娘还在等您呢。”朵儿真是急了，顾不得什么主仆间的尊卑了，上前一把扯住柒颜的袖子，拽了拽，敦促道。
柒颜转身行至门边，顿住脚步，一瞬不瞬地望住迦陵，眼神清亮如旧，嘴巴张阖了几次，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内心的想法。也许最初她的心思和徽恩是一样的，存有私心。但不知从何时起，她是真心为迦陵考虑才不想让她留下来的。这话却如鲠在喉，叫她说不出呵，说不出，只能怅然叹息，离开了驿站。
当她赶到春华宫的时候，一大群宫人内侍正跪在春华宫宫苑门口，低眉垂目，噤声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宫内传来鞭子抽打物什的清脆声音，鞭子每响一下，门前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就会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冷气，脊背弓到最大的限度，不停地发抖。
句总管正站在苑门口焦灼地搓着手，来回踱步，看上去像是在等谁的到来。
“句总管，里面那是什么声音？”柒颜诧异地问道。
句总管看到柒颜，眼前一亮，迎了上去：“蓉嫔，您可算来了。那是……”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犹豫一下，寻了个理由，解释道，“大王在责罚……责罚没有照顾好羽婕妤的康宁阁宫人们。”
“那么……”柒颜环顾了一下左右，尽可能地小声问他，“那么太后娘娘的旨意……”
里面鞭子声再次响起，伴有太后春飞雪模糊不清的声音传入在场人的耳朵里。句总管哪里还有什么心情继续说下去啊？他忙不迭地跺脚催促道：“哎呦，蓉嫔，您先别说了，快进去吧。”
赶到春华宫大殿时，鞭子声雨点落地一样一声快似一声。偶尔，玖阙天沉声命令：“打，使劲打，谁也不准偷懒！”柒颜刚想行礼，眼睛无意中瞟了一眼地上，竟就这样傻傻地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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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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