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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花落无痕 ...

  •   徽恩回到西厢房时,夜色已转深浓。这夜,浓雾弥漫,遮挡住月亮俏皮可爱的脸。没有月光的透析,庭院内一片漆黑,唯独她的房内依旧亮着灯烛,照出方寸一隅。

      房门没关,徽恩挑竹帘进了屋子:“谁?”

      桌案上的红烛,四角的纱灯俱已点燃,此际烧得正旺,整间屋子明亮似昼。床边的香笼里蒸着几枝残叶桃花,熏染得人影绰绰约约,似朦胧在迷雾中。就在青白烟霭的最深处坐着一个人,模糊得看不见表情:“主子,您回来了?”

      这声音,这称谓对徽恩来说都明晰地到了极致,是与她朝夕相处的花椒。她莲步慢移,走至桌前坐下,竟才看清楚坐在桌对面的花椒。

      “回来了。”徽恩觉察出些许异样,又一时说不出口,只得咽下了疑问,盯着隐在阴影处的花椒,轻轻地抿着唇。

      “公子那边怎么说?”花椒微侧过脸去,避开徽恩探寻的闪烁目光,又问。

      “他……忆起父王母后有些伤感。”再怎样,邪离是她的亲弟弟,在她眼里弟弟此事做得有些无能,让她如何开口说出自家的丑事来。只得找个借口想要搪塞过去。

      “哦。”花椒再没问下去,她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另有一桩事情需要办完。
      红烛烧过了一半,忍不住爆出节灯花来,劈啪作响,高跃而起的火焰突兀地拉长了两个各怀心事人的影。

      “主子,”还是花椒开了口,她太了解徽恩了,永远地以静制动,“咱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徽恩听到花椒突然问出这话,稍稍发怔,转尔淡淡笑道:“怎么个算法?从我出生那天起,你就陪在我身旁。那时你是母后的心腹,最值得信赖的人。纵使父王再宠爱母后,他也不会忘记其她的妃嫔,能够保护我们母女的唯有你。各宫无论送来怎样的物什饮食,你必身先士卒触过尝过才敢呈给母后。记得有一次,你吃了口贵妃送来的茶,腹痛了整整三天三夜,御医就是查不出中了什么毒,无药可解。当时,你吐了许多的血,丢了大半条命,在鬼门关转了几转,终于活了下来。从此以后,你的身子就不好……冬天害冷,夏天畏暑,到了阴天下雨,肚子更是被利刀绞了一般。这些我都记得,从来没有忘记过。”

      往事掠光飞影地闪现,花椒的一颗心像在滚沸的油了反复煎炸,捞出时干脆干脆地,血脉皆无。她的眸子里终归蒙上了一层氤氲:“主子,您了解花椒对您的心就好。不管发生什么,请您一定要记住,花椒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不想复国大计前功尽弃,不想主子受到伤累,才会迫不得已的。”

      忍了半晌,徽恩这次竟没沉得住气,面色渐渐变了:“花椒,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知道,当然知道。”花椒眼底薄凉到了极处,痛意更浓, “请主子把这杯茶喝下吧。”说着,手里的茶杯虚隔着桌子递到了徽恩的面前。那手苍白中泛着姜黄,一看便是长久操劳而成,端的杯子倒是稳稳地,纹丝不抖。

      “这是什么?”饶是徽恩这般沉稳镇定的人,明眸里已依稀开始水光弥漫,一双手不听使唤地僵硬在素淡的青碧裙子上,根本无法抬起。

      “断子散。”花椒口里一字一字地吐出,哀伤却入了骨髓。

      烛火越燃越凶猛,直入熏烟的间隙,将一室映得斑斓锦绣,那温暖的橘红烧进了徽恩的眼中,连同她的心一同在灼烤着。

      “给我个理由!”徽恩看着那只细瓷描金的杯子缓缓逼近,泪缓了几缓,死死地隐忍在眼眶里,不肯流泻出来。

      “您这次进宫若是有了孩子还怎样光复零国?那孩子有一半的血脉是玖人的,您要怎么处置怎样面对?所以,您不能有孩子,会误了大事,陷自己于万劫不复的痛苦之中。不如……不如短痛,总比长痛来得好些。”把话给挑明了,花椒的心里也卸下了一块重石。她把手臂又向前伸了伸,唯独不让那茶洒出点滴,稳妥地就如同她一心为徽恩考虑的心思。

      “我……我……”徽恩哪里会不知道花椒对她的一片心意?她从小便在花椒的身边长大,情同姐妹,犹似母女。喂她喝断子散,花椒比她还要难受,但是身不由已呵,身不由已。也罢,为了零国,为了父母,为了弟弟,为了花椒……不待想完,徽恩接过茶杯,仰头便喝进了肚中。

      断子散,断子散,断子绝孙,永无回头岸……

      徽恩一口气将整盏茶灌下,无色无味,并不难入口。只是甫一喝完,曾经许多事如沧海之一粟,就着光阴这滩洪流,急速地铺展在她的眼前。多少年前,她也曾是父母掌上的明珠,家人围坐一起,共进晚膳,其乐融融。多少年前,母后为她梳发明镜前,弟弟顽皮地钻入她的怀里,笑语嫣然。多少年前,他们一家四口赏花赏景赏不尽人生快意。可是如今,如今却要服下这终生成魔的断子散。徽恩似乎又一次看到栖云殿外火烧云般成群的芍药再次绽放开来,绵绵地盖了一路,望不到尽头。她指给花椒看:“花椒,你看,芍药,是芍药!”

      花椒的面目扭曲起来,她知道这是药物开始作用产生的幻觉。她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泪水哗哗地往下流,这哪里是在流泪呵,分明是在拼了命地向外涌,口里还不停地唤着:“主子,主子……”

      这次,徽恩又看到了那条黑暗冗长的逃命甬道。她在通道里全力地奔跑着,四周青石壁上空空荡荡将她喘息的声音无休止地扩大、扩大……

      她脱口而出:“花椒,帮我!”

      哭得快要背转过气的花椒,一听徽恩这样说,她猛地想起那个目光肆意明亮的徽恩对她说:“花椒,帮我!”那是徽恩接受现实,第一次不再自称‘本宫’,说的是单单一个零落的‘我’字。花椒的心,仿佛被磨石碾过,碎成齑粉。

      “主子,对不起,我对不起您!”花椒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用双膝当脚爬到徽恩的面前,拽住她的衣摆放声大哭。

      这一拽让神志不清的徽恩下意识松开了手,倾空的茶盏垂直摔落,着地的瞬间,明晃晃的瓷器碎得支离不堪。

      花椒拾起一片碎片,对着自己白皙的颈侧狠狠地割了下去。

      热辣辣的血,四散喷洒,悉数溅在徽恩的身上,直把一件青碧的衣裙洗染成妖魅的红。花椒仰起头,零星的簪环坠入尘埃中,一头乌发披散开来,灯火下竟隐隐隐藏着几根银色的丝。她拼尽全力,看了徽恩最后一眼,目光里满含不舍又有解脱。

      很快,失血的身子无力再支撑,重重地向后倒去。她不再哭泣,带着欢颜,喃喃自语:“主子,珍重!”双眸不肯合拢,勉力睁着,逐渐涣散的眼色里记录的还是徽恩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再无痕迹。

      徽恩从昏迷中醒转过来,天刚露出一缕晨曦。她扭转僵硬的脖颈,才发现自己趴睡在桌案上。桌子中央的红烛燃至了尽头,耀眼的红蜿蜒了一地,烛泪流尽,生命便也走至了终点。终点……徽恩脊背一阵寒气袭来,清醒了尚有些混沌的脑子。昨天她好像做了场噩梦,与她最亲的花椒迫她喝下断子散,接下来……接下来不知为何犹如一颗石子坠入心湖,激起回忆的波纹一层层迭漾开来,历历在目。再后来……花椒自刎在自己的身旁……

      是梦吧,一定是梦!徽恩想伸手揉一揉酸麻的双肩,谁知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原来的一身青碧裙衫上满布干涸的暗红,晴天霹雳一般狠命地将心劈裂成两半,疼痛难当。不是梦呵,都不是梦,这一切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徽恩俯下身子,清楚地看见花椒蜷缩在自己的脚边,眼睛半张,瞳孔放大到了极处,已了无生气。是有什么不甘吗?为何到死都不肯阖上双眼?是不甘呵,她的花椒——待她既同主仆,又同母女,还似姐妹的花椒万般无奈之下逼她饮下了断子散。如果可以,花椒宁愿喝下那盏茶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付出毕生心血抚养长大的徽恩。可是,那唇角笑意欢畅,分明是种解脱。也许,对于花椒来说,死不再可怖狰狞,而是对徽恩最好的谢罪方式。

      “我本不信世间会有轮回,现在我信了。”徽恩坐在寒凉的石板地上,抱着花椒冷却的尸体,艾艾地说道,“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希望自己跟今世一样,有一样的父母,一样的弟弟,一样的你。只是不要名不图利,不做万人称羡的公主,不必担负国家兴衰的重任,哪怕是村野里的一个丫头也是好的。”

      人生无论怎样,太阳依旧会升起。

      邪离和西雪原赶来的时候,金灿灿的光芒正投射在徽恩的周身,满是淋漓的血色,伤痛地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

      “这……这是怎么了?”纵然邪离是壮壮了胆子,也只问出了这一句。

      徽恩眼神轻飘地滑过他们的脸,所有的痛楚皆凝于眸端:“花椒死了。”

      “谁死了?”西雪原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怎么昨天还咄咄逼人、生气勃勃的花椒,只一个晚上便死了。

      徽恩不理会西雪原的问话,沾满黏稠血迹的手抚过花椒惨白的面孔,留下浅浅的胭脂红,仿若只是因为乏累而沉沉睡去。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也不管别人是否在听:“昨天晚上,我只以为是场梦魇,醒来时一切都会恢复往昔。可是,可是,原来这都是真的,真的……”眼中的泪潸然泪下,跌在花椒的额头,小小的银亮,转瞬灰飞烟灭,寻不到踪迹。

      “发生了什么?”邪离看见自己姐姐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口似被针毡辗转而过。他上前几步,双手箍住徽恩的肩头使劲摇晃:“你说啊,你说啊,发生了什么?”

      泪,随之以更快的速度不间断地坠落,连成一道银线,日光稠密地交织而入,晶莹中透出迷离。徽恩青白的下唇被尖锐的牙死命地咬出了一道血痕,舌腔内充满了甜腥的气息,还是说了出来:“花椒让我服下断子散。”

      “什么!什么断子散!”邪离的双手像是被毒蝎蜇了一样,马上从徽恩的肩膀上甩开,后退了几步,“你吃了吗?她怎么会逼你做这种事情?是你杀了她吗?”一串的问题混乱地问出,他已站在了崩溃的边缘。

      “因为我是零国的公主,我怎么可以怀上玖人的孩子?”徽恩瞳孔急剧收缩成了一个细细的孔,再也哭不出泪来。原来,痛到深处,血泪翻涌,只是无法渲泄出来。

      “所以你喝了,所以花椒为了赎罪,自杀了。”西雪原闭上含泪的双眼,幽沉地长叹一声,心里已是如重锤擂鼓,狂跳不止。

      “都是我没用,如果昨晚我没有只顾自己的话,一切都来得及阻止!”邪离好似万箭穿心,以手掩面,声音哽咽了一下,转成嘶喊。

      “怎么会是你的错?”徽恩轻轻放下花椒的尸体,慢慢站了起来,唇上咬破的伤痕沁出血珠子,圆润的一滴,阳光太盛,刺得人眼欲盲,恍惚中看上去是杜鹃口中啼出的那抹罹殇的色。

      “我是父王的唯一嫡子,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亲姐姐,不是我的错,会是谁的错?”因为太过激动,邪离放下掩面的手,握成拳头,双眼里根根血丝直欲眦眶而出。

      “你到底还是不懂……”如玉花颜尽显疲乏,视线没有任何距焦地投于邪离身后的某一处,满身斑驳的血红,也不如她唇角那滴血珠子的颜色半分好。

      “我如何不懂?虽然只有十三岁,人情世故却一点不比他人经历得少。身子男子的我,让自己的亲姐姐受如此屈辱,枉我苟活于世。”邪离越说越急,胸口剧烈地起伏,气都无法喘接上了,急急地吐促在鼻尖。

      唇角的血珠子圆至极处,掉落下来,正巧砸在花椒泛青的额头,碎成了五瓣,恰似梅花一朵,贴成额花。不知为何,徽恩收回了目光,眼神中凄凉地痛一下子弥漫在了空气里:“你就是不懂!我生来便是零国的长公主,纵然父王还在,零国尚存,只要有需要,我依然会被牺牲。从古至今,多少公主为了政治,为了权势,为了责任与义务,远嫁塞外寒暑之地,只求化解干戈,从此国泰民安。这,就是公主的命运!面对国和家,只能舍去小我,成全大我。”说到这里,神色陡转,眼波黯淡地失去了一贯常在的妍妍风采,声音更是沙哑,“有你又如何?不说你是我的弟弟,我应该遇事极力维护你。单说你是零国的唯一希望,姐姐再苦再痛也要承受。更何况,更何况,我还活着,还可以活着亲眼看你完成父母的遗命,这就足够了。”

      “姐姐!你为什么要那么傻?明知道子嗣对于一个女子来讲,是终生的倚仗呵。你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去做!你为什么不怨我!为什么!”颤着声音说完,邪离再也站不稳身子,缓缓蹲了下去,双手抱住脑袋,痛哭失声。

      “为什么……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徽恩笑了,倾城天姿尽融于这一笑。或许,天下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子超越这个笑容的美,更遑论其背后的苦楚与无奈,“我只能说我是零国的公主,如果光阴能够回溯到昨天晚上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喝下断子散。这,是我的命,只能如此,别无它法。”

      =============================本章完结,下章更精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花落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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