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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玉石俱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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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府古辞云: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深冬本就冷峻而又难熬,这夜的漫长更是在考验着人们的耐性。
钱宝宝待在雅苑内,久久没有等来宠幸自己的旨意,心凉了半截。派贴身宫女去询问在大王身边安插的眼线,得来大王夜宿永靖宫的消息,这才略略宽了心思,传了晚膳。反正她没有得到大王的恩宠,旁人也一样没有得到。
御厨房的晚膳做得十分用心,加上天气比较寒冷的缘由,主菜上了名叫浑羊殁忽的菜肴,副菜配了些时令的蔬菜小炒。钱宝宝端起盛有羊肉粥的碗,掌心刚好遮住上面蝙蝠飞绕桂花(福增贵子)的纹样,拿白瓷无釉的羹勺轻轻撇开粥上凝结的白色粥皮,瓢了一小口喝进肚里,烘暖了早已干瘪的胃,十分受用。一旁早有宫女用银筷将浑羊殁忽的鹅腔挑开一个缝隙,便有许多的汤汁簇拥着软香的糯米倾斜入金盘中。宫女再横向一拉鹅腔,将原本的缝隙撩成一个豁口,更有五味调和而成的肉块缓缓滑入盘子里。登时,香气扑鼻,令钱宝宝食指大动。她夹起一小块肉放入口中,咀嚼之下,汁水满溢唇腔之中,细嫩的口感仿佛入口便化。钱宝宝将将要夹第二块肉的时候,忽听雅苑外面远处似有金锣鸣响之声,放下银筷,问身边的侍婢:“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敲金锣。是不是我听错了?”
“禀娘娘,没有听错,奴婢也听到了。”身边的女婢躬身答道。
“哦?”放置于桌案上的浅青纱幔宫灯将光投射在金银餐具间,反射回来的熠熠光辉模糊了钱宝宝的面目,“那么说是王宫內苑走水了?快去看看究竟是哪座园子。”
“是,娘娘!”婢女领命迅速后退出了雅苑。
钱宝宝又吩咐左右道:“你们把东西都撤了吧,我没有胃口了。”寻到一个左右内侍女官忙碌无暇的契机,她转身进入内室,打开梳妆筪子最底层,掏出一方掌心一半大小用来装胭脂的绸缎小盒。环顾四周,确信无人,这才将盒子打开,瞧了瞧里面见盒底的少量白色粉末,小巧而又薄凉的唇角微弯。合上盒盖,走至内室红漆木窗,拉开横亘内侧的窗插,把窗户推展出一条罅隙,白净净的手心里攥着盒子,腕子翻转而下,粉末随风扬出窗外,眨眼时再也寻不着半点踪迹。精绣巧做的广袖蜿蜒而下,纯金的镯子刚一磕到窗棂上,琅珰声还未响起,就被袖子盖住了声响。
盒子似乎也是留不得的,坐下证据总是不好。钱宝宝状似漫不经心,踱到罂粟彩绸宫灯前,掀开灯笼,对着仅留在灯座上的红蜡,一手拢住火,另一手单单只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盒子的一端,燎着了火。
钱宝宝睇凝着火苗上窜,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捏着盒子的两指。火拼命蔓延着身子,将整个盒子全都包拢住,随着化为灰烬的盒子一起坠入尘埃之中。
烧焦之味流散鼻端,她回身双臂用力敞开窗户,飒飒的风夹带着大片庭霰兜面而来。青砖宫地上炭黑的灰烬,飘散在风中,真正没有了丝毫的凭证。
心满意足地坐在梳妆镜前,她略略侧头打量自己细心绘制的妆容。倏地,看到菱花铜镜内已有细微纹痕的脸,才起的笑意还未彻底绽放就被狠狠地封冻进了眼底。
是宫里女子的悲哀吗?
饶是你用尽了心机,想要独得大王的宠溺,到头来都抵挡不住容颜被岁月所侵蚀。
钱宝宝还未来得及结束满腹的自怨自艾,就被匆匆而来的女侍给打断了。
“娘娘,不得了了,是椒兰殿走水了。大王为了救大王子,身上多处烧伤,至今昏迷不醒!”女侍跪在烛火照耀下发出清冷光芒的宫地上,细细低泣。
“什么?”钱宝宝转身想要细问,广袖边角不小心甩翻梳妆台上瓶瓶罐罐,各种瓷陶易碎器皿渐次粉身碎骨在光滑的地面上,香粉流脂撒落,浊红了青色的宫砖。她将视线移在那团各色红掺杂一起的污渍,像极了命运关口无数人为了利益而抛洒的淋漓鲜血。
“娘娘,奴婢所说句句都是属实。现在王驾正在永靖宫接受医治。”女侍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钱宝宝回过神来,也顾不上衣角被那胭脂膏粉溅染得红点斑斑,直奔永靖宫而去。
雪花应景已大如鹅毛,在风如刀片似的苍凉呼啸中,天地茫茫一体,看不清三步以外的人影。
钱宝宝辨认不出宫道。依稀记得永靖宫的方位,在风雪的声声怒号中,仔细聆听人声最为嘈杂的地方。她因为太过匆忙还来不及披件外氅,仅着单衣的身子冻得僵直。丝线盘绣的锦鞋早已埋入了深厚的积雪里,她只得丢下鞋子拔出脚,仍旧行走。没过多久,脚趾便失去知觉,麻木在湿冷的袜子内。她紧咬牙关,腰部使劲,硬生生拖着毫无感觉的两只脚前行。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是的,她怎么能够放弃,怎么可以放弃?那个男人曾经对她许下一生的诺言:“你也是寡人的第一个女人。这一生,寡人都会记得你的。”那夜的温存在后宫里许多个不眠的夜晚里被她反复回味、反复咀嚼,却怎么也不会觉得厌倦。为了他,她甘愿化身成为金丝雀,圈养在这叫作‘雅苑’的鸟笼,只为得到他的爱。为了他,她甘愿学会尔虞我诈,只为寻求一线生机可以依然爱他。为了他,她甘愿舍弃自己的一双脚,只为在他生死难料的时候能够守在他的身旁。
她那样爱着他,那样爱着他……可是,旁人都以为她所贪图不过是那些虚伪的名与利,没有人可以知晓她爱他的情意。没关系,这些统统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一人知道她的心就好。
右脚的袜子被尖利的石子划破,脚跟处温热的血害羞地流出一点便被冰冻的雪块粘贴住了肉皮。痒,抓心挠肝!一心只有玖阙天的钱宝宝着急拉扯自己动弹不了的右脚,硬是把一块肉皮撕剥下来。疼,撕心裂肺!再落脚,又被伤口吸附,再拉拽,血肉模糊。
疼痒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钱宝宝,身体每一个微小的细胞都感受得到这股摧断肝肠的痛苦。
不能放弃,真的不能放弃!
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上,终于来到了永靖宫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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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飞雪看着奄奄平躺在龙床上的玖阙天,揪心的痛楚就好比针毡碾辗自己的心脏。
状为象驮宝瓶的香薰炉飘渺而出烟霭如云,游走于龙床旁,恍然若梦。
若梦?
春飞雪在床边坐下,伸手抚摸着玖阙天依旧红润如昔的面颊,忆及前事。
上次自己这样守在儿子床边是在若干年前。那时,还是太子的玖阙天因为贪吃而被玖千羽踹伤卧床。现如今,当年那个娇弱的稚子已成为了一代威风八面的君王。
只是,一次比一次伤重,教她这个为人母亲的,怎会不心痛难当?
“天儿!”春飞雪不知不觉又唤出了玖阙天的乳名,“不就是死生别离吗?我春飞雪这一生经历的,还少吗?”说着,豆大的泪珠聚集在眼窝里,打了一个滚儿,砸落在玖阙天厚薄均匀的唇瓣上。
“母后……”咸涩的滋味在舌尖处打转,玖阙天的手指动了动,扯住春飞雪繁密的袖角,轻唤道。
“哀家的天儿!你可算是醒了……”春飞雪点点头,压满鬓髻的累累珠珞互相碰撞于颊畔,映衬透亮的木莲琉璃宫灯的光华,色泽流转不定,“什么都不用说,做母后的心里有数。你从小便是个内心极为脆弱敏感的孩子。就是时过境迁,你成为了执掌天下生杀予夺大权的王,骨子里的东西也未曾有所变更。哀家尽管不该过多干涉你的行为,但是说来说去终归是你的母后。所以,送你一句话,望你终生受用:要成为真正的强者,除了具备应有的气质与才干之外,内心更要如蒲草一般——坚韧难折。”她温柔地轻拍玖阙天攥住自己衣摆的手,安抚他受到重创的心灵。
这时,有宫女急急前来禀报,脚下却不敢有半点声息:“太后娘娘,钱贵人在殿外请求觐见。”
“她来这里做什么?”提起钱宝宝,春飞雪火气一下子就顶到了天灵盖。
“母后……”玖阙天身子略抬,攲侧在暗纹龙枕旁,哀求道。
“大王,该狠心时,不能存留丝毫的妇人之仁。哀家身为一介妇人,心肠都比你一代君王强硬。以这么软弱的内心治理天下,何谈开创盛世?”停顿了一下,怕儿子斜歪身子会累到,她把另一个龙枕放到玖阙天的身后,将他背部垫高,接着说道,“你真当哀家已经年老昏聩,什么都不知道吗?那郁金香料是经哀家之手赐予姜如画的,其中被人混入了罂粟香气,哀家一嗅便知。罂粟茎叶成熟枯干后切成菸草或研成粉末供人吸食,会让人迷失在幻觉泥潭之中,难以自拔。”
“不要说了,母后,求您!”姜如画与他人欢爱时媚波横生的脸不断放大在眼前,玖阙天痛苦地闭合眼睑,妄图借此清除掉脑海中的画面。
“哀家今日不说明白,深恐养虎为患!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又怎么样?你对她情深意重没有错,错就错在你这个君王一直宠溺娇惯她。大玖后宫上下只有她的雅苑种过罂粟。那时,哀家就十分反对,对你说过:那花虽看似大而艳丽,实藏邪毒。幼时,哀家到过西方边境,亲眼目睹多少人只为抢得这花而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不听,偏偏允了她。如今她恃宠而骄,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来,难道你还想袒护她不成?”冷哼一声,春飞雪黑莹莹的双眼罩上一层血雾,仿佛光凭这眼就能闻到自她体内弥漫而出的份额血腥气味,“这等蛇蝎女人留在大王身边只会蒙惑上听!”
宫灯内,火就着明松油透过木莲状的琉璃大放异彩,颜色时而荼白,时而粉红,时而茜染,流辉浅浅地栖身在借助风力漂浮半空的床帷幔帘,淡影浓光纷纷呈现。本应是良辰佳时,奈何宫闱深处暗流汹涌,大好光阴皆虚设。
宫女向后瑟缩了一下,嗫嚅道:“钱贵人脸色青紫,右脚冻伤,情况看上去不太妙。”
“不妙更好,正合哀家心意。”春飞雪眼神渐敛,好似殿外肆虐的风雪,嘴上却只是轻描淡地说道。
“母后,就饶她一命吧!”玖阙天深知多说无益,但仍是忍不住代为求情。
“你狠不下心肠,无妨。哀家来做便是!”说罢,春飞雪站起身子也不用宫女去扶,径自走到外殿,坐到龙书案后。
外殿不比内殿烘暖舒适,即便大殿中央镂纹青铜炭盆烧得红火,还是有些寒意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窜入。
这样的温度当然融化不了春飞雪此时寒硬的心。
“诏钱贵人!”春飞雪用圆润的指节轻叩案角,神色已沉静下来,只有一双眼睛轮转之际,还依稀蹦跳着几簇微光。
“可是……”宫女为难地跪在书案前的宫地上,迟迟不肯起身。
“可是什么?难道你听不到哀家方才的旨意吗?”春飞雪新怒旧怨一拥而上,语气被稍稍放缓,已是火山爆发前的平稳。
“奴婢不敢,只是钱贵人右足已然冻伤,走不了路了。”宫女吓白了脸,捣蒜似的,拼命磕头。
“行了,不是她要来见的吗?给她机会,她还会不高兴?”一丝讥诮浮上唇边,她又说道,
“既然无法行走,那就把她拖过来!”
“啊?”宫女停止了磕头,惊愕地望向高高如同君临天下的春飞雪。
“不要让哀家重复太多次!”春飞雪淡淡说道,眉宇之间显露出不耐的神色。
“是!”宫女赶忙退下。
只待片刻,钱宝宝被两名内侍架进了外殿。
“啧啧,身为大玖后宫的正四品贵人弄得怎生这般狼狈?”春飞雪依然笑语道,只是眼中的火焰几乎都能喷射而出。
“太后娘娘……请您……请您让臣妾看一眼大王吧。”钱宝宝颤抖着冰冷的身子,尽可能蜷缩成一团。案子上青铜小人灯盏晃照在她冻成青紫的脸,眼里流动着无法言说的哀切。
“你还有脸面见大王?你当哀家不知道那郁金香料里掺混着罂粟汁液干涸的粉末?”怒气憋到了极致,春飞雪的身子陡然绷直,“大王不但不会见你,还赐你鸠酒一杯自尽!”
“臣妾没有,臣妾没做!”钱宝宝惊恐地瞪圆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长到最大。
“你没做?事到临头还不承认?是,你以为哀家没有证据,但不代表哀家找不出证据!你伙同哀家贴身女官总管琪言,偷偷在香料里添加东西的事情,哀家一早就知道了。哀家装聋作哑,只不过想借你的手除去姜如画,顺便拔铲姜氏势力。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事做得太过,无论是精神还是□□都伤害了大王。那是哀家的至亲骨血,岂是你们这些蜉蝣之辈可以伤害的?”目光渐渐压下了浓烈的火焰,寒冷得好似殿外越刮越紧的风雪。
“琪言,是她出卖了我,是她,一定是她!”极阴的凉意最终成功地钻入了钱宝宝的心肺里面,她终是按耐不住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
伴随她的嘶喊,外殿的大门被风吹鼓开,密密的大雪旋即溜入外殿,飘忽了几下,化成剔透的水珠,如若泪滴。
“她似乎出卖不了你,也没有出卖你。”春飞雪面色已无波澜,她不会和一个将死之人再计较什么,生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唯有眼神凛冽如刀,“哀家一向最恨别人背着哀家私自做些小动作,是忤逆哀家也好,是本意邀功也罢,哀家统统都不会留下活口,包括她,也包括你!”
“能不能让臣妾最后再见大王一眼?就一眼……”心知死期将至的钱宝宝,看透了生前身外的一切,只剩一件心愿——亲口告诉平安无恙的大王,她有多爱他!
“你认为哀家会那么做吗?”春飞雪觉得钱宝宝说的话十分可笑,唇角上扬,竟真的扯出了一丝笑容,“来人,赐酒!”
几名内侍上前使劲摁住四肢乱动的钱宝宝。有宫女端来一杯金盏,里面的液体无色无味,看上去就是寻常饮用的清水,然而那却是穿肠的毒酒。
“太后,求求您,让臣妾最后见大王一眼吧,臣妾死也甘愿……”钱宝宝还在做垂死挣扎。话还未能说完,已被宫女往嘴里塞灌毒酒。
她不能死,她还要确定大王好好地活着,她还要告诉他:她是真的爱他!
只爱他的人、他的心,从未在乎过其它……
哪怕永远只是一名小小的正四品贵人……
哪怕不断地被新人所取代……
哪怕失去他的宠爱……
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知道她爱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为什么连这点微薄的愿望,老天都不愿帮她实现?
为什么?
没有人在再会回答她的问题。
鸠酒,果然是穿肠之物。
只湿了喉咙,就灼痛了胸骨。热辣的血液自她的口中一股连着一股地呕出,正巧晕洇在她先前被胭脂膏粉溅染的衣角处,斑斑的印记成了真正的血渍。
“求求您……”声音慢慢低弱,意识也渐渐涣散。
还有几段画面残留在脑海里面,是最初与玖阙天同房时的画面。
他敛淡洒脱的俊朗英武面目映入她的眼帘,只这一眼,从此一生只爱这一个人。
他对她许下诺言:“你也是寡人的第一个女人。这一生,寡人都会记得你的。”
他不忍心看她哭泣,生硬地哄他:“哭什么?寡人会好好疼你的。”
真的是爱呵,好爱,好爱!
有泪从钱宝宝失去意识也不肯闭合的眼角滑出,只是一露面就浸润在了她浓密的鬓发间,宛若南柯一梦,虽然酣实,却最终一无所有。
活着,她多想活下去……
==============================本章按时完结,谢谢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