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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寒梅傲雪 ...

  •   “大王!”雪青浅露滑落下来,紫轻影的瞳孔里骤然呈现出玖阙天近在咫尺的脸颊。

      一双卧蚕眉下,脉脉温情的眼神中隐隐浮动着身为王者应有的果决与睿智,鹰準一样的锐利。可不正是玖阙天!

      紫轻影第一反应便是推开玖阙天,却怎样也挣扎不开他如铁箍一样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脸上顿时红云曼陀密布,一直羞红到了耳根处。

      玖阙天细细欣赏紫轻影的娇羞之态,这才嘴边噙了一抹笑意,放开手臂,扶正她的身子,自地上拾起浅露,亲自为她戴固在发髻上。

      “大王怎么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紫轻影环顾四周,并未看到其他随从。

      玖阙天并不回答,却捡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问回去:“你不是回家省亲吗?怎么出来也没人陪着你?”

      闻言,紫轻影噤声不语,垂下了螓首。

      她总不能说自己忤逆了病榻上母亲吧?想把紫氏一门坐大这样的念头是断断不能跟大王提及半句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那么,大王也有难言之隐,所以才会这般隐秘出行吧?看他身上穿着鸦青绸绉云雁圆领薄棉衫,外面披上一件黛蓝洒金大氅。混身上下简便装扮,打扮得像个富家子弟一般,丝毫没有显露自己身份的模样。

      两个人驻足了片刻,静默无言,身边只能听到簌簌而下的细雪落地化作水滴滋养大地的破碎声音。周遭也有行人匆匆往来,偶尔会投下好奇的一瞥,再无其他。阳光在乌云的间隙中艰难得穿插出几缕光亮,然而这少许的光线滑溢在玖阙天被雪粒湿濡的鬓角上,换作旁人早已是狼狈不堪,但是现在的他却越发显得光泽粼粼,不需任何的言语和动作便能流露出凡人所不能比拟的飞扬神采。

      何为非凡?

      心平常,自非凡!

      “既是在这里遇到了,你便陪我一起走一趟吧。”还是玖阙天先开了口,倘若他不开口,紫轻影当然不敢僭越尊卑先说话。

      只是他没有说起要去的地方,紫轻影也不敢去问,只得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离开太平道,三拐两绕,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巷。

      又在巷中行了几步,方才停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宅院外,抓起斑驳脱漆大门上狮口衔的铜环,轻轻叩了两声。

      很快,门内一名男子如同水流洗泽白玉般的温润声音缓缓倾泻而出:“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①”

      紫轻影沉寂已久的心弦无端被撩拨了几下,夹杂着不可琢磨的细微感觉,流淌出几声琴音袅袅的清泠泠声响。

      玖阙天朗朗一笑,比那乌云四周镶着的金边还要灿烂。他想也不想,旋即应和下阙诗句:“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没?”

      “好,好,好!贵客登门,蓬荜生辉啊!”说完这句话,男子的声音已由远飘近,直到隔着大门。他‘格楞’一声抬起门后的木栓,将门打开。

      顺着固定在发髻上雪青色的浅露帷纱缝隙,紫轻影细看门口所站之人,两侧面颊竟隐约爬上了刺刺的热辣和痒痒的不安。

      这样一个人儿,究竟该怎样去形容呢?纵使紫轻影这样自小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大家闺秀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概括这人的样貌。若说俊朗尔雅,他比不过自己的父亲紫麈尘;若说气质卓然,他又不及玖阙天。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将温文儒雅的书墨味道与凛然慷慨的男子气概融合混杂于一身,鲜明而又独特的气质真叫旁人难望其项背!

      “请!”男子向旁让了让身子,神色并无半点谦恭之意,好似只是迎接寻常友人来访。

      “请!”玖阙天启唇一笑,眉宇增添了几分磊落。他也不客套一二,一撩虚折堆积的绵衫下摆,迈步进了庭院。紫轻影踯躅了几步,终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也不胆怯畏缩,在后面跟随着玖阙天。

      男子待二人都进了大门,便回身撂下门后的木栓,将门给杠上。

      “这是……”本是专心走路的紫轻影,闻声回眸,却看见大门被锁,不由得惊诧莫名。

      男子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对面朝他的玖阙天行三叩九拜大礼:“臣荒芜,恭请圣安!愿大王福泽百世,万寿无疆!”

      “你总是这么拘束!寡人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恐被他人所知,就不必分君臣你我了。”玖阙天语气虽是澹然,君王威仪却仄仄逼人。

      “回大王,正是担心大王觉得人多眼杂,臣这才将屋院内外一干闲杂人等遣去外面做些别的事情了。”荒芜也不慌张,细细解释道。

      这区区巴掌大小的庭院的确寂寂清清,只是满院皆栽满了花丰叶茂的腊梅树。累累容华端妙的蕊瓣被漫天晶莹剔透的雪粒沁润,更有着说不尽的光彩风华。甘美甜香的清幽香气袅袅流转在庭院之内,蒸腾充盈在这方天地,衬着明净迷离的雪光,令人心驰神往。间或花瓣坠地,悠悠落英盎然点缀了泥地的灰败落魄。

      玖阙天颔首道:“难得你这般谨慎,起来吧!”

      荒芜起身,平整了衣衫,复又行大礼下拜在紫轻影面前:“恭祝梅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你知道本宫?”尽管紫轻影心底更为惶惑,身子却依旧维持着身为王室妃子应有的礼仪风范,挺直的脊背不曾打一下弯,尖翘的下颚轻抬:“你,平身吧。”

      “天下虽大,又怎会有他不知的事情?”玖阙天看到荒芜起身,便揶揄了一句,面容上泛起和蔼亲切的笑意。

      “禀大王,臣所关心的不过是罂粟楼对江山社稷所能提供的一切有用线索。”荒芜躬身,不卑不伉地答道,既打消了玖阙天现存的疑心顾虑,又表明了自己的一片丹心。因为天气过冷,呼吸伴随温热的白气涌出。

      “罂粟楼这些年来为寡人做了不少事情,也出了不少的力。只是苦了你没有功名利禄,无法光耀门楣。”心情越发愉悦,玖阙天转头对紫轻影说道,“外头冷,进屋子去吧。”

      “这庭院的梅花真真是看得喜人。”三人往屋子里走去,紫轻影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听不懂的话,不随便乱问,只是将话题岔开。

      “就知道你喜欢,所以领你来瞧瞧。”听到紫轻影这样说,玖阙天笑意潋滟,恰如一池碧波春江,莹莹漪荡,更显得非凡风流之姿非同常人。

      进了檐牙挂着缠绕彩穗风铃的屋子,发现室内清简地几近如洗。

      一张竹制小桌旁摆放几把零散椅凳,灰白的墙壁上悬着一把三尺青锋。剑鞘是极为普通的鲨鱼皮制成,上面鱼纹拼凑地零零碎碎,并不十分打眼醒目,棕红的长穗绵绵垂落在暗灰色的墙面上,透出说不尽沧桑漂泊之感。

      “这可不是普通的青锋。”玖阙天追随着紫轻影跳跃在宝剑上的目光,气定神闲地上前抽出宝剑。长剑离鞘,一道华光挟裹着强大的冷冽寒意划亮整间屋子,铮鸣之声犹如蛟龙出海如云时发出的阵阵嘶吟,又似万马奔腾而过,气势磅礴。三尺剑锋尚未刺杀,只是出鞘,便势如千钧重,直让人未战先怯。

      紫轻影骤然感到瑟瑟寒冷扑面袭来,不自觉汗毛倒立,双手收入杏紫半臂的广袖之中,交叠一处,嘴上仍然啧啧赞叹:“果然好剑!”

      “表妹,也就是你,换了寡人别的妃子见到这种阵仗早就吓软了脚吧!”玖阙天掂量一下手中的长剑,一挥手,长剑稳稳入鞘,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这剑名为噬魂斩。此剑一出,先造声势,夺人胆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称不得光明磊落,却可百战不败。剑刃玄铁打造,淬火七七四十九而成。与另一把名为夺魄斩的宝剑出自本朝初建之时,一人之作,不辨雌雄,号称无敌。”

      “另一把剑如若是臣妾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在身为正五品的定远将军莫顾冬手中。”定定望向悬挂在墙壁上朴拙的宝剑,紫轻影说道。

      “不错,那本是父王御赐给莫顾冬的先父——大将军莫溢的。后来南平婉菱时,莫溢殒身殉国,战死沙场,宝剑也就遗留给了莫顾冬。”随性选了把竹编椅凳,玖阙天坐下,笑容冉冉盛开在唇畔,竟在男子皮相下略带了些女子明丽的欢颜。他笑得如此妖魅,心思更是缠绕一处,密密麻麻地无人可解,纵然扔出一二句话来,也不是随口说说,都是为了表达些许目的。就像现在这般,说了一堆话,不过就是要敲山震虎。

      “这把剑是大王所赐之物,代表无上荣耀。臣的一切皆是大王所予,永生难忘。”若说绝顶聪明,荒芜当之无愧。玖阙天的一言一行,他都心领神会。若非如此,身为罪臣之子的他又怎能从路遥八千里的潮州一路来到罹天,攀爬上罂粟楼楼主的位置?细微之处,在他眼中,都能成就或是毁灭一个人。如若换了旁人,根本无法马上听出玖阙天的弦外之音,早就不知因为猜疑而被杀戮过几回了。但,他,荒芜,不图荣华富贵,为了父母可以安心活命,只能选择屈辱地做只感官灵敏的狗。对于玖阙天来说,这,便足够。

      “能给予的,也能收回。看来你很是通透这个道理,如此甚好,真让寡人倍感欣慰啊!”玖阙天的笑容浓郁烂漫,看上去宛如春日花圃中最玉立娉婷的那朵芍药,鲜跳火红地烧灼了人的眉目,“表妹,荒芜其实也不是什么外人。寡人没有记错的话,他的父亲应该是开国大长公主宁远的启蒙夫子。后因获罪父王,被贬潮州。说起来,你与他家世颇有渊源,倒也般配!”

      “大王,您这是什么意思?”被玖阙天这样一说,紫轻影眉尾轻轻一跳,内心心惊肉跳之中犹有几缕甜酸。这种滋味,好似她幼时最初舔尝母亲手中拈着的蜜渍青梅,遍口生津,回味无穷。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吧?何必强做糊涂呢?表妹,寡人曾经期许于你——寡人不能让自己做到不同,却可以把这不同让给你。这不仅仅是句承诺,今日还要实现这句承诺。你想踏遍青山绿水,赏遍鸟语花香,这些荒芜都能陪你做到。只要你肯,你便会实现你所有的梦想。千金难易的自由,你想要吗?”玖阙天笑意不曾收敛分毫,反而笑出了极致的绚烂与风采。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人才可以笑得如此有恃无恐,笑得如斯明澈无痕。

      “大王……”在这样的魅惑之下,头脑昏昏沉沉的紫轻影本想一口应承下来,正巧被荒芜给打断了。

      “大王,这恐怕于理不合吧?梅妃娘娘是大王的妃子,怎可轻易许于他人?”荒芜撩袍跪地,“请大王三思!”

      “爱卿,寡人把轻影一直当作自己至亲妹妹,尚未指染。”闲闲地以手肘支在小桌上面,拄着下颚,玖阙天笑容依旧,眼眸中华彩更是一轮,“何况寡人只不过想为自己的表妹择一良婿,要求并不过分,何须三思?”

      “大王,臣布衣之身,实难配得上梅妃娘娘千金之躯。”毕竟,荒芜思维敏捷,不会轻易被绕进弯子里面出不来。一条路不通,大不了换条路行。这个借口被堵住,就换个借口,再接再厉。这种招数,换作普通人,胜算比较大。只不过,这次遇到了玖阙天,只能算荒芜倒霉了。

      “爱卿自称为‘臣’,又不是什么‘草民’,你本身已当自己为寡人的臣子了,怎么能说成布衣之身呢?”玖阙天好整以暇地望着荒芜,抓住称谓漏洞,轻轻一捏,成了四两拨千金之势,“再者,寡人记得你的父亲现在在潮州任一方小吏,职位不高,也算是官宦之人。和表妹两家都在为朝廷尽心效力,怎么不是门当户对?莫非爱卿的意思是,你父亲因为获罪被贬于潮州,积怨于心,并未做到尽职尽责?”

      “臣……不敢……”一番话说得荒芜哑口无言,空有学识满腹,再无半点招架之语。

      “不敢最好!罂粟楼是玖朝最重要的机构设置,是寡人的眼与耳!你虽未有功名,但寡人把这样一个掌控寡人眼与耳的位置交予你,可见寡人对你的信任程度远在那些王宫贵族之上。把寡人的至亲妹妹托付于你,寡人也可安心。”玖阙天放下手肘,满意地颔首道。看到一旁的紫轻影孑身孤清,心里刺痛了一下,略略收敛了唇角状似绚烂的笑意,语气温和道,“表妹,寡人思前想后,此事必须万无一失,否则会有失王室体统。这样吧,待你省亲回宫以后,便与荒芜出宫吧。寡人会对外宣称你身患固疾,再等个半年一载的,就说久病难愈而薨,自然人人深信不疑。只是委屈了你,不过寡人盘算将来你与荒芜无的后代可在朝为官,官至三品堂上官以上,你看这般可好?”

      窗外,小雪已停,委身于乌云之后的太阳终于露出了面目,慵懒惬意地伸展腰身,穿梭在庭院内梅树的枝桠之间,点点斑斑的光束,支离分解枝杈上朔美的寒梅,破碎了一地红赛胭脂的英英瓣瓣,仿佛凝负着明翦的春潮。一时间,让人误信这是在离开梅花倾城独立的冬,渐渐回春还暖。

      “大王,臣妾今日只有一事想要当面问明!”紫轻影站在背光处,阴暗到看不出身影,那深深的灰黑色粉饰了浓得化不开的寂寞。

      玖阙天的心竟被面前的紫轻影羁绊在了某一刻,他再次用力地笑,明璨如珠:“但说无妨!”

      “这,究竟是成就了谁?”

      是啊,这,究竟是成就了谁?

      玖阙天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让她紫轻影拥有千金难易的自由吗?抑或是为了他自己获得挟制荒芜与满门紫氏的把柄?

      到底是在意这个表妹的,玖阙天面对这样一针见血的问题,他索性也抛却明君表象的虚伪,率直而言:“你莫要怪,生在帝王家,最是无情。寡人已经兼顾了你的幸福,两全其美,贵在难得。成就了寡人,也成就了你自己,难道这样不好吗?”

      两全其美……呵……说得真是动听!

      她的幸福竟要架构在全族的利益之上,想要抽身离去之时,方才发现这条路早已杳无归路。

      最初的最初,是玖阙天将她诱入了瓮中,还是她自己一时私心?

      无论怎样,这些已不再是重点。

      重要的是,她不再是掌管四妃之首的梅妃,不再是令她父母骄傲半生的紫轻影,不再是身份荣耀显赫的开国大长公主宁远的女儿。

      那么,她是谁?

      她,亦迷惘。

      终生,不得其解。

      ============================本章完结===========================================

      ①出自王维的《杂事其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寒梅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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