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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九
      临行这天,庄兴自己把箱子拎到院子里,大厅里一地金色、银色的纸屑,桌椅散乱,安静,清晨的空气从院子里慢慢地沁入,凉丝丝的浸润四周,是一种浮华散尽后特有的失落。庄太太昨晚上办舞会,名目是消夏。舞会办得非常年轻化,舞跳到深夜,周家姐妹也来了,说来说去庄太太办宴会就是为这个。庄兴负气地躲了出去,在阿豪新开的台球馆捱到后半夜才返家,倒也不是多么厌恶玛丽周,只是生庄太太的气。
      院子里洒满了阳光。
      李文彪来接他,提起他的箱子,扔在后座,瞥见他腰间的隆起,问:“带了枪?”
      庄兴点头。
      李文彪道笑道:“会不会用?”
      庄兴只斜了他一眼,因为心情紧张,没有呛声。
      李文彪又道:“到了吴俊明的地盘,有枪也没用了。”庄兴愣了一下,虽心有恐惧,但也不多问。
      李文彪低头看他:“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庄兴别过脸。他是紧张,但不想在李文彪面前示弱,脸崩得紧紧的。
      车上李文彪问起阿豪的台球馆。这些天他们都是各顾各的,但庄兴那边有什么动静,李文彪一清二楚,庄兴在码头给阿豪开了间台球馆的事他当天就知晓,庄兴被庄爷盯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道:“阿豪有四张球台,春明街他家那间小杂货铺根本用不上,不如专门开一间球馆。”
      “听说码头的店不止四张台子?”
      “既然要做当然是做大一点。”当然是获了他的资助。
      “开台球馆是谁的主意?”
      庄兴答道:“是我。”阿豪没有这么大本钱,又道:“我倒也没帮什么忙,他自己原就有四张球台。本来杂货铺里就有两张,最近又添了两张,是他们那里一个叫许春平的人的。如果不是添这两张,也还说不上开球馆。”说到这庄兴一笑,跟他讲了对许春平的打劫。
      李文彪一笑:“这么帮阿豪啊?”
      庄兴听不出李文彪是什么意思,道:“是啊。”说着把窗户摇到最低,脸偏向窗外,任清晨的风吹拂在脸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到了码头,等着他们的是条小船,庄兴慌张地回望了一眼,李文彪却从后面半推着他,解释道:“自己的船,比较可靠。”
      庄兴点点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第一次离家,但紧张的心情愈加厉害了,船一开锚,立刻后悔,像个弃子,也像是古代去他国做质子的王子,手紧紧抓着栏杆,望向码头,然而没有人来送他。庄爷一早去公司了,庄太太和阿宁还在补觉。清晨像是有雾,海水也是茫茫然,分拂开来,细浪是礼服上的花穗,长长拖曳在船尾,灰蒙蒙的,不怎样白,是出租店里被许多人穿过的礼服。岸上的绿树红花渐渐小到辨不清颜色,天高地远,填满了疏离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李文彪向马仔介绍他,他只是回头漠然地暼了一眼,他不笑的时候,表情变得非常冷酷,马仔被他的冷淡震慑到,对他加倍客气。等人散开,各就各位,船尾的甲板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文彪手插在兜里,向他一笑:“你倒会摆架子。”
      “嗯……?”庄兴茫然应道,这时才发现李文彪今天穿的西服,只是刚刚替他拿行李,领带歪了,他不知怎么,很自然地伸手去帮他摆正,夸了一句:“西服很衬你。”李文彪愣了愣,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庄兴不知他裤袋里的手捏紧又放松,也跟着调头去看海,这一回是看向前方,初升的太阳红得像红心咸蛋黄,凝固而且油腻,可以直视,风浪大起来,甲板上有点站不住了,他走进船舱。
      他占用了船上最大的房间,家具一应俱全,连着一个独立卫生间。李文彪到船长室去了,他倒在床上,从行李箱里抽出一本小说看,根本也看不进去,很久还停留在一开始翻开的那一面,只觉得身下大海浮沉,看着看着渐渐睡过去。
      这一觉睡去半日,李文彪来叫他,见他趴在床上熟睡,捡起他手边的书,《七剑下天山》,这时期大红,凑在窗边随意翻看了两页,兴趣寡淡,光线差,他看书又吃力,认字是从学记账起。熟睡的庄兴像小兽似的咻咻地呼气,拧着眉头,生气的样子,他看着不由得哑然失笑,慢慢地笑意收敛,眼底黑得像汪深潭。
      庄兴好像感应到房间里多一个人,不一会儿也醒来了,两手搭在床沿坐了一阵,摇摇晃晃到浴室去洗脸,李文彪发觉他的不对,皱眉问:“是不是晕船?”
      庄兴摇摇头,却哇的一声吐了,船正颠簸,头一下撞在镜子上,李文彪赶忙走过去扶他,他躲开了,自己用毛巾堵着嘴,拧开龙头,把秽物冲掉,之后草草洗了把脸,又摸回床上,一条手臂横在脸上,压着眼睛。
      李文彪给他把被子拉上,却被他一脚又蹬开了,手臂抬起来一寸,从下面射出两道目光,哑声道:“走开!”原来是不好意思狼狈相给人看到,而且迁怒于人。
      李文彪不禁有些好笑:“我去拿药。”
      等取了晕船药来,庄兴却已复又睡过去,被子绞缠在身上,他去扯也没扯动,半恼地在庄兴腿上拍了一下,庄兴翻了个身,脸往他这边一歪,流了一脸的泪,在黑暗中反着亮光。李文彪愣了愣,给他揩了泪,手指按在他眼皮上,感觉到底下眼珠微微的颤动。把药搁在床头柜,他退到沙发上坐下,重看起小说。房间里光线黯淡,隔着淡蓝色的舷窗,天色暗了一层。身在随浪颠簸的小船上,却感到非常安稳。
      傍晚时分,庄兴完全清醒过来,走出舱外,在甲板上碰到李文彪。
      天上飘着绵绵的细雨,凄风苦雨,海面上升起蓝色的薄雾,也是湿漉漉的,浸到骨头里来。
      李文彪关心地迎上来:“好些没有?”
      庄兴的鬓角与额发尽湿,脸色苍白,眼里也仿佛还有泪,但还是点头道:“完全好了。”
      李文彪道:“习惯就好了。你有没有胃口,我叫人把晚饭送到你房间?”
      “我只想喝点粥。”庄兴靠在船舷,四周围一点点暗下来。
      “好,吃一点粥垫垫肚也好,我叫厨房去做。”李文彪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仔细着凉。”
      “其他人呢?”
      “在里面打牌。”
      “你怎么没打?”
      “出来透口气。”
      在甲板上也听得到舱里摔牌和喝骂的声响,庄兴睇向里面,“他们都是你的人?”
      “都是惯常跑越南的几个兄弟,会讲越南话。”
      站了一阵,李文彪忽然抬手掠过庄兴发鬓,“头发都湿了。”
      庄兴退缩了一下,“噢……不要紧。”顿了顿又说:“刚刚睡到一半醒来,好像看到你坐在我房里。”
      李文彪发现身体上的虚弱使庄兴的性格也变得温柔,不自然地笑笑:“是做梦吧。”
      庄兴点头:“大概是吧?”
      在海上数日,一直下雨,海天茫茫,像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然而毕竟有到达的一天。从头顿入内河,河水黏黏腻腻,河面虽然开阔,但湿气仍然很重,两旁是低矮的丛林,一段丛林接着一段民居,也不知哪个更可怕一点,在黑魆魆的夜里,总疑心哪里要放冷枪,庄兴躲在房间里,身上实在黏糊糊的不舒服,一受怕又更加出汗,一趟又一趟地洗热水澡。
      次日傍晚终于抵达西贡,船坐久了,一脚踏上陆地,地也微微摇动。码头上一片高大的合欢树,羽毛扇似的粉色绒花擦着天,天快黑了,那树冠显得愈发厚重,像贵妇人拖在地上的裙摆,都拖脏了,粉红色最容易显脏,随着天色渐晚,越看越脏,成了灰蓝色。
      马仔们卸下行李,除了行李,还有一些货物,是什么庄兴并不知道,李文彪没有跟他通过气,他并没有留意,但不知怎么倒看在了眼里。
      码头上有汽车来接,等检查完毕,通关时天色已很暗。八点后宵禁,汽车开得很赶,市中心的街道两旁那些殖民风格的奶油色建筑,亦笼罩在一种深沉的恐怖里。路口设有哨岗,拉着封锁线,他们的汽车夫凭着一张从军队搞到的通行证,一路畅行。庄兴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李文彪和另一名保镖分坐两旁,肩膀紧紧抵着他,车里空气很稀薄似的,他的呼吸很浅,想动,又不想让另两个人察觉,以为他坐立不安,但是蜷缩着坐着,他的脚实在已经很麻了。
      最终汽车开到堤岸,华人聚居区,街上没有路灯,两旁多是中国式的建筑,绿瓦朱漆,窗户上映着烛光,那种弥漫在市区的恐惧渐渐消退了,雨后的街衢水汽氤氲,像一声无奈叹息之后,杳杳的余韵。汽车停在一家古董店前,老板在门前迎接,是个高瘦的老头子,留长白胡须,穿中式褂子,颇有古风,李文彪和他握手,又拥抱,叫他:“钱先生,好久不见。”
      钱老板也道:“李先生。”
      李文彪向钱老板介绍他:“这是我们大少爷。”
      钱老板转过来微微一笑,“庄少爷,你好。”
      庄兴和他握了手。
      三个人一起往店里走,古董店门脸不大,店堂幽深,青花瓷的瓶子暗暗发着幽光。除了青花瓷和粉彩瓷的瓶子,带有显著的南蛮色彩的器皿,另外有许多舶来品,架子上甚至不伦不类地摆着鱼罐头,但这时期的店铺都是如此。前面是店面,后头住人。庄兴听着李文彪和钱老板在前面絮絮地交谈,并不避着他。
      “你要的货我带来了。”
      “好好,有劳。海上也下雨吗?”
      “也下雨,不算厉害。”
      “那辛苦得很。”
      “我倒没什么,我们少爷晕船。”
      “辛苦辛苦,庄少爷看起来精神倒还好。”
      “这两天习惯了些。钱先生看着也健朗。”
      “托福,七叔公还好吧?”
      “好,七叔公问您好,请您如果新收了好东西,千万给他留着。”
      “七叔公客气了,我这里确实是新收到一块石头,血很足,你带给七叔公,一点心意。”
      “好,多谢。”
      “我已经约好了九哥,等一下在‘广源’见过。”
      “明白,您费心。”
      钱老板回头笑笑:“不好意思,这地方到晚上就停电,留意,这里有个台阶。”难怪这么黑。脚下木板震颤着,吱吱的响。
      穿过店面,后面是一栋二层的小楼,中间一方小小的天井,角落里有一丛月季,开出碗口大的深红色花朵。钱老板带他们上楼。一面上楼,一面听见楼下厨房里锅铲霍霍作声,油烟气钻过板壁。
      钱老板走后,他推开临河的窗户,河上的月光比较亮,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李文彪靠在窗框上,也往外看了两眼,之后目光落在他脸上,道:“我们明天就走。”
      庄兴点点头,问:“这个钱老板是什么人?”
      李文彪道:“七叔公在这里的一个朋友,卖古董,做投机生意,和外国人关系好,没有他做中间人,我们在这里走不动。”
      “船上那些箱子是送给他的吗?里面是什么?”
      “食品和药品一类,比钱管用。”看了看他:“怎么了?”
      庄兴摇头,河水缓缓流淌着,偶尔什么东西掉进去了,咚的一声,蛙鸣虫啼,声波缭乱的夜晚,然而又很静。“我们待会干什么去?拜客(拜码头)?”
      “是。这里的主人叫李九林,你叫他九哥,别的由我说,我们打过交道,相识的。”
      双龙会现在完全是公司化管理,只有在拜山堂和办庙会时还看得到帮会习气,庄兴身上已经没有江湖气,反而是下一等级的李文彪还有。
      庄兴动了一下肩膀,扬起脸,“他会为难我们吗?”他的眼睛非常黑,所以常常像在生气地瞪着,这时候他又非常像小孩。
      李文彪为他的孩子气愣了一下,之后笑笑:“不会的,只是打个招呼,钱先生都说好了,不会出事。我们在西贡是安全的。”
      庄兴点点头,眺望河面,“你看这里多静。”
      “静?等下我们出去转转,你就知道了。”
      “城里宵禁,酒家还能开吗?”
      “这里和其他地方两样的。”
      庄兴觉得很多事是他从前没有想到的,有一种粗豪的新鲜感。
      放了东西,回到店里,另外几个马仔在巷子里等着了,钱老板带着他们去“广源饭店”,饭店的门窗都盖着厚厚的黑色毡子,从街上看不到光,但掀开毡子进去,里面高高吊着几盏大灯,点着碗口粗的蜡烛,这是家宫殿式的大饭庄,店堂里立着数根朱漆攀金龙的柱子,被烛光照得鲜红欲滴,远看辉煌,近看粗陋。九哥等人在后面临河的厢房里,庄兴与李文彪进去,先拱了拱手,对方也站起来。堤岸的华人帮会与S市的双龙会都是从前洪帮散落在海外的堂口,时移事往,不再讲渊源,只求合作,老江湖的那一套规矩也一再去繁就简。照章办事似的,李文彪说了一套切口,九哥身旁也有个师爷答了,两人一来二去说了两段黑话,说完九哥笑笑,庄兴伸出手,两人隔着圆桌欠身握手,一一落座。
      觥筹交错,饭吃到一个时候,庄兴几人起身告退。走到街上,当然更暗了,但留心地去看,确实是暗中另有乾坤。李文彪问:“你吃饱没有。”
      庄兴摇头,“我们另找间馆子吃吧。”
      “还是早点回去的好,我给你买几只烧肉粽吃。”说着忽然就走进旁边一间店里。
      庄兴一个人留在黑洞洞的街上,借着酒气,开始还不觉得怕,刚要觉得怕,李文彪已从店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串粽子,汁水哒哒。
      庄兴剥粽子吃,肉香四溢,他饿极了,吃得很香,满嘴是油,李文彪笑着看他,“这件衣服要毁了。”说着拈下他嘴角的饭粒,庄兴不理他,然而脸上表情终是有些松动,有食物的慰藉,难得心情放松,心里大概也想,万事开头难,终于到达西贡,迈出了第一步。
      “别动,我给你擦。”
      李文彪掏出手帕,给他擦嘴,他犹疑了一下,转向李文彪,自然地微闭上眼睛,那一刻李文彪忽然很想在他嘴唇上落一个吻,却道:“这附近有间庙,我带你去庙里看看怎样?”
      庄兴睁开眼,“好啊。”
      李文彪带着他往前走了不远,果然有处庙,和喇嘛庙或中国北方的寺庙都不太一样,浓墨重彩,红绿蓝金的油彩纠缠在一起,仿佛刚涂上去要滴下来了,令人肃然起敬不起来,反而有种邪气,像聊斋里什么妖怪变出来的,是一处容易露陷的鬼域幻影,走进去便是走进妖怪的胃里。庙里供观音,似笑非笑的半眯着眼睛,供灯在观音脸上扑朔,也给人一种异感。李文彪买了香来点着,庄兴擎着香在蒲团上长身跪下,想祈的愿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因为吃了肉粽,只觉得口唇发干,胃肚发涨,空洞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李文彪道:“凡事有菩萨保佑,不必担心了。”
      他听他讲得这样认真,有点好笑,点点头,走到庙门外,回头看到李文彪虔诚地叩首,身姿沉重,极力伏低了,好像舍下一切,将一切托付给菩萨,然而看那菩萨的脸,眼梢高吊,却是嘲弄的表情,炎热的夏夜里,庙前冷泠泠的,这时不知从哪一户人家的窗户里飘出来一段南音,他没有想到会在西贡的街巷中听到南音,甚至没想过要住在堤岸,不过想想也很正常,中国人习惯彼此照顾提携,到处是同乡会馆。
      “名将佳人难偕白首,总是重重灾障多劫多忧,乱世情缘难得天佑,镜花水月花落水流……纵有深情难成佳偶。”
      因为民间流传的不是爱歌就是怨曲,庄兴倒也没觉得不详,反而觉得曲子里有爱恨生死,也有了人气,两旁都是寻常人家,闻得到糯米饭的香气,只是多年以后,忽然想起在西贡的这个晚上、这个晚上长巷里飘荡的这段歌词,和那菩萨睥睨众生的脸,才悚然惊觉那观音庙正是人世间的一处堂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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