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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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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这年中秋节前先后发生了两件事。世间事事有关联的。
八月中旬,阿豪成立嘉映电影公司。
据说,关云山将样片送去给袁劭怀看,袁劭怀一看就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当时在场,除了关云山和张容舟,还有袁太太。袁太太拎起坤包,道:“不好意思,二位不要生气,袁生是这样的脾气,对事不对人,最看中公司规矩。袁生信任关大哥,工人、胶片、一切费用,一向是凭关大哥签字就可支取,但是,凡事都有限度的嘛,不经袁生点头就拍片子,这实在是……”袁太太摇头,笑一笑,道:“我也帮不了你们。”
吃下袁太这记软刀,关云山立刻定了飞S市的机票,深夜到达,阿豪和黄季安到机场迎接。
机场附近是胶园,黑黢黢如走进原始莽林,没边没际没方向,正合关云山此时心境。
阿豪在码头的台球馆接到黄季安的电话时,电视机里正刺刺拉拉转播着马赛,周围乌烟瘴气,码民呼呼喝喝,人声嘈杂,在此之前他已对这结果有所预料,因此并不兴奋,他放下电话,许春平问:“什么事啊,豪哥。”阿豪只道,“我出去一趟,这里你盯着,给我买一百块‘暴风’。”
慢慢走到大路上,黄季安开车来接他,两人换手。
往机场的路上,黄季安面带忧色,“老弟,我知道你是胸有大志的人,也看好关大哥这支新片,但是万一,我是讲万一,片子砸在我们手里,你想过后果没有?”
阿豪:“什么后果?”
黄季安:“这次拍片,前后已经花费几十万,这还不算租场、胶片等等费用,到时如果袁劭怀跟我们算总账,钱数还要追加。东方的势力很大的,各个剧院的经理从前一直和东方合作,一年十几支片,不会为了我们这一支片跟袁公闹不愉快。要想让‘黄金侠’上映,到处都要打点。”
阿豪:“眼光要放远一点嘛,‘黄金侠’只是第一炮,今后我们一样每年都会有十几二十支片,不会输给东方。”
黄季安勉强笑笑:“当然这样是最好了。否则,我这次得罪光了袁公,往后东方一支片都不卖我,戏院也只好关张了。”
车行在出城的路上,头顶上压过飞机的嗡嗡声,不知是否是关云山的搭乘的班机。赶到机场,人果然已经到了,坐在大厅里等,颇为疲惫的样子,黄季安赶忙迎上去,两人多年交道,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关云山被人叫惯大哥,比较罗曼蒂克,此前始终抱有期待。这天袁劭怀的态度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如果是一般老板与员工的关系也就罢了,但二人合作十几年,交情很深,可以说是十几年的面子一朝扫尽,难免怀恨。深夜,车行在他乡,心里阵凉阵热,想骂人都没有力气。
“我为他拍了几十支电影,赚到那么多票房,结果在他眼里根本没有我的功劳。”
黄季安道:“俗话说合久必分,老关,到了散场的时候了,不如离开香港,到这边来发展。我和阿豪全力支持你。”
阿豪从后视镜里看向关云山,“不要想太多,最要紧是赶快让电影上映。”
关云山筹拍时志得意满,有种种许诺,这时却又唱衰:“哪里那么容易,东方拍的片子一向是自己发行,我和张容舟、小丁都是东方的人,以袁公做事的风格,宁可报废这支片子,也不会吐出发行权的。”
阿豪笑笑:“带子在你手上,怕什么,我和黄经理已经准备好了,在这边很快就可以上映。”
关云山道:“这样是要吃官司的。”
阿豪笑道:“那都是小事情,香港的官司,打得到这里来吗?”
关云山往前座看了他一眼。
车灯照亮的夜路上,有许多硕大的蛾子飞扑。
阿豪道:“容舟这支片子拍得用心,故事又出彩,我不信袁公看不出来,等他想清楚了,一定会自己拍,花更多钱,拍得比这支片更好。所以我们一定要赶在东方前面,一炮打响,做第一个拍武侠片的人,否则就没钱赚了。”
黄季安道:“是啊,大哥,袁劭怀是生意人,赚钱第一。”
关云山沉默不语。
阿豪做事果断,第二天就租定办公室。之后一周里三人时常碰头。
关云山嘴上打退堂鼓,实际这趟来,已将十余卷母带带在身边,在酒店里辗转反侧一晚,即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去到黄季安的戏院,抓紧时间洗印、制作拷贝。黄季安比他更忙,黄在本地戏院一向有号召力,第一支东方的电影就是由他代理引进,分销各地戏院,因此这时亲自出马,跑遍北部各家戏院、电影院推销新片。只有阿豪比较清闲。
办公室租定在城南一处写字楼的三楼,很快布置停当,当前也就是个充门面的壳子,没有职员办公,但毕竟是经他一手推动成立的公司,窗明几净,他在这里有自豪感。
推开窗,望着楼下树梢,肥厚的叶片下,藏着熟透烂红的芒果,几只斑鸠叽叽喳喳来啄食。他扔了个易拉罐出去,叮当,啪嗒,鸟飞果落。阿豪有滋有味地笑起来,笑时脸颊上一边一个酒窝。盛夏的阳光落下来,他还是白衬衣,扣子扣得规规矩矩,衣袖卷起,露出两节胳膊,模样干净清爽,看不出来出身。
父亲早亡,母亲改嫁,跟着祖母一起生活,春明街的阿豪有没有想过有朝会开电影公司,自己做老板?阿豪笑笑。
街上长大的小孩,大多性野,很早学会野蛮世界的规则。成人归堂口管,香堂的秩序大过法律,香主、红棍白扇、草鞋、四九仔,等级分明,不可逾越,街上商铺、流动档位、生意人与小贩,人人缴会费。小孩也跟着分出三六九等,大的欺负小的,兄弟多的欺负兄弟少的,有父母的欺负没有父母的,是平常事。
许家开米店,经济宽裕,家里小孩就多,许春平三兄弟,个个高大,在春明街是孩子王,可以横行霸道,其余小孩要上供,别条街上的小孩擅闯进来就要挨打。柿子捡软的挑,阿豪没有父母罩,最受欺负,不小心就被许家兄弟堵在暗巷里挨打,又没有可以申诉的地方。他长相乖巧,其实个性要强,表面服软,内心不平,所以常常逃出去,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钓鱼,周围已经是乡下,住户少,风景佳,钓鱼的时候,不会有人打扰,伤口慢慢收拢。第一次和庄兴讲话,也是去荃湾钓鱼,之后两人经常结伴。
相熟之后,有一次庄兴突然到春明街来找他,恰好被许家兄弟撞见。许家兄弟不认识庄兴,只见他一个外来的中学生,穿着规矩,没想到会是庄爷的儿子,这三兄弟强横惯了,看对方可欺,就要活动一下拳头。庄兴又不喜欢解释,几个人打在一起。后来阿豪赶到才把人拖开,讲明庄兴身份。这之后,阿豪所处的状况也就改变。
又过了两周,黄季安将北部大小戏楼影院跑到,悄悄敲定档期,至此,香港那边还算平静,东方公司还不知关云山出走,“嘉映”公司这才正式挂牌成立。挂牌这天是周五,舞龙舞狮,约了各大报刊的记者到场,派发利是。当晚,本埠第一家电影公司成立的新闻成为头版,大幅刊登阿豪和黄、关三人的合影。
这天晚上,因为庄宁和玛丽周不久前从美国度蜜月回来了,庄兴在老宅吃饭,过周末,不知外界消息,直到玛丽周下午约了朋友逛街,回来说:“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个‘深蓝’戏院的黄老板,开电影公司了。”
庄兴心里一沉,装作没事的样子,只问:“你在哪里听说的?”
玛丽周因为从前舞会上庄兴落跑的事,心存芥蒂,看他感兴趣,反而很简短地答道:“报纸上咯。”
庄宁道:“电影公司?真的假的,黄季安哪来那么大的手笔?”
好在庄爷不在场,只有庄太太在一旁和人打麻将,听到是电影公司,也就多问:“你之前同我借钱去拍电影,是不是就是跟黄季安合伙?”
庄兴搪塞道:“两回事啦。”等找了个没人的时候,派司机出去买晚报。老宅在城郊,司机开车出去找报纸,等回来,已经是晚上八九点。
庄兴接过报纸,拿到房间里才展开。看完已经一腔怒火。立刻打电话到码头找阿豪。
公司挂牌,阿豪和黄季安、关云山在饭店庆祝。电影还未上映,票房未收回,之后的事也不知会如何,所以包厢外热闹,嘈嘈切切,饭桌上气氛慎重。
黄季安道:“当初筹钱拍‘黄金侠’,我们拿过庄少的钱的,按理讲公司应该有庄少的位置,今天挂牌,招呼各路朋友,却不知会庄少,不太合适。”
关云山抽古巴雪茄,吞云吐雾,也道:“是啊,我听讲这边双龙会力量很大,想在这里做大生意,特别是娱乐业,不能不和他们搞好关系。就像在香港拍电影,要拜三合会,片场雇工鱼龙混杂,好多是帮派成员,出了事找坐馆比找警察管用。”
这次是阿豪主张水波不兴,暗自组建公司,到了电影上映前,才惊动四方。两人知道他和庄兴关系特别,所以都将目光转向他。
阿豪道:“不想和双龙会牵扯太深,也是为了公司好。都知电影公司是摇钱树,看到有钱赚,人人眼红,我们刚刚起步,无依无靠,很容易被对方吃掉。总之只要阿兴肯帮忙,双龙会其他人不会为难我们的。”
黄季安道:“你都讲要大少爷肯帮忙啦,我们现在这样晾凉人家,不知今后几多麻烦。”
阿豪道:“大家放心,阿兴那边我会去解释。”
散了饭局,阿豪当街,叫夜风一吹,心里也有些做紧。他当然知道庄兴的重要,但有时,看到庄兴的马仔把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打倒在地上,又不免会想,他和他们都是春明街上的人。
一个人回到码头,马赛已经结束,台球馆里还是吵吵嚷嚷,但是毕竟入夜了,白天退到背景里的声音,这时一一涌了上来,海浪一下下拍击到岸上,单调地冲刺,碰撞,破碎,退却,又再来,
许春平一见他就迎上来,“豪哥,大少爷打了好多支电话来找你。”
阿豪点头,许春平问:“要不要回个电话给大少爷?”
阿豪忽然很不耐烦,没理会许春平,转头又出去了,叫了辆计程车。他事忙,已经很少回春明街住,这夜回到自家的杂货铺。阿豪奶奶听见响动,披衣起来,“谁啊?阿豪?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夜回来?”
阿豪道:“无事,回来睡觉。”
倚在柜台边,给庄兴拨去电话。先打到龙泉路,又打去庄家老宅,兜了个圈子才接通。
“阿兴,是我啊。”
店里没有开灯,阿豪站在暗中。
庄兴房间里却是光明大放,等了一晚上,等到这支电话。
“你是不是利用我?”
一瞬间,阿豪仿佛隔着听筒,感觉到漫上来的水汽,反而因此安定下来。
“没有。”
“开电影公司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我们是一起的。”
阿豪笑笑,“我们是一起的啊,公司年底分红,一定有你一份。”
庄兴道:“我以为我们不止是钱的关系。”
“我知道我们是朋友,”阿豪摸了摸脑后的头发,手心一层薄汗, “但你是双龙会龙头的儿子,这时候现身,是投石入水,横生波澜。”
庄兴冷笑:“之前把我搬出来,喂关云山吃定心丸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身份。”
阿豪沉默片刻,问:“你想要怎样?”
“公司虽然成立,但是你们撬了东方的人拍片,之后多少官司,你想过没有?你以为黄季安那种缩头乌龟会有胆跟袁劭怀作对?”
阿豪不语。
庄兴此时的面部像结冻的冰壳,神情锐利,没有表情,但内部仿佛发面,慢慢变得稀薄,支离,出现孔洞。他心知不必感伤,自己本来对拍电影不感兴趣,亦没有开电影公司的愿望,当初出钱出力,无非是因为阿豪。
老宅里是静的,但耳里充盈着嗡嗡的杂音,“我要入股。”他几乎听不清自己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