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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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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二天黄季安约大家一起饮早茶。到了六合茶居,关云山和黄季安早已经到了,一身行头还是昨夜的,阿豪见了笑道:“两位大哥精气蛮旺的嘛,不回家补觉,咁早找人饮茶?”
黄季安赧然一笑:“阴阳怪气。”
六合茶居开在写字楼间,比较像个谈生意的地方,来往的食客都是西装革履,精神焕发,碰面就话个不住。庄兴看了看周围,猜想黄季安和阿豪两人大概想趁热打铁,把合作拍电影的事宜敲定。
果然,趁关云山去放水,黄季安就迫不及待地道:“拍片的事已经讲定了,剩下的问题就是钱了,关的意思是先给二十万,他去敲定剧本和人马。”
阿豪:“拍摄场地呢?如果在东方影城拍,袁公会不知道?”
黄季安:“我已问过,东方的电影城其实有时也租给别人用,只要借人家的名字租下来就是了。”
阿豪点头:“这二十万,你先拿一半,另外十万我来想办法。”
黄季安立刻露出为难的样子,“我刚买下几部东方的新片,哪里还有十万现款?”
阿豪:“能拿多少?”
黄季安支支吾吾,嗫嚅一阵,又看了庄兴一眼,才道:“六万应该没有问题。”
阿豪心知黄季安精明奸猾,拍片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绝不甘愿出血,另外阿豪自己也另有打算,因而也不强求,痛快地道:“好,六万就六万吧,但是要现款,立刻就能摆在关云山面前的。”
黄季安站起来,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给银行打电话。”
黄季安离席,阿豪往椅背上一靠,庄兴放下筷子,问:“剩下的钱,你打算怎样办?”
阿豪:“你手上有多少?”
庄兴耸了耸肩,“你知道,我从不存钱的。”
他说得理所当然的样子,阿豪不禁一笑,只觉得他可气可笑,令人牙痒。知道后脖子上那一块皮肤是庄兴的弱点,就忍不住伸手,屈指在庄兴后脖子上刮了一下。肌肤刚一相触就生起悔意,食指又是一缩,只剩指尖轻轻划过,似有还无,就有一丝痒意渗进去,钻进去了,似冰冻似火烫,猝不及防的,庄兴一颤,碰掉一支筷子。
大庭广众,周围嘈嘈杂杂都是人声,气氛却忽然间变得私人。
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阿豪摆正了神态,“码头的球馆里总抽得出七八万来。”
庄兴捡起筷子,垂下眼皮,道:“赌场里钱不能断档的,我向妈咪借一二十万,不成问题。”
阿豪点头。
等关云山回来,阿豪开门见山地道:“关大哥,拍武侠片的事,不是玩笑吧?”
关云山道:“怎么会是玩笑?”
阿豪点点头:“好,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准备二十万港币,算是开张。余下的款项等剧本和演员敲定之后,按预算给付。”
关云山问:“要不要拟定一份合同呢?”
阿豪望向关云山,温和地笑了笑,“彼此信得过,无需要合同,信不过,有合同也无用。”
关云山为防私自拍片的事情捅到袁公耳里,正不想留下凭据,自然同意。
倒是黄季安面露难色,庄兴也微微有些吃惊,没想到阿豪谈生意时,竟有股江湖豪气。
从昨天以来,庄兴极少发言,关云山不知他是被临时抓来充当门面,还道他出身□□,处事沉稳,注意到庄兴的神色,关云山望向他,客气地道:“庄少以为如何?”
庄兴笑笑,道:“我信得过关大哥。”
饮过早茶,返回车上才问:“你怎知关云山不会失信?”
阿豪笑道:“有你在这,他怎么敢失信?”
庄兴一愣,这两年在公司做事,已不像从前那样痛恨自己的身份,但是阿豪这么说,就好像在阿豪眼里,他的身份是第一位的。他摇下车窗,气温已经升上来,热风拂面,窗外街景稀松平常,都是看惯的,突然很怀念在越南,船沿湄公河顺流而下,两岸莽林,绿波如油,他谁也不是,只是个过客,外乡的风景,看在眼里没有心事。
吹着风,问:“真拿我当护身符了?”
阿豪:“不是护身符,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南海观音。”
庄兴笑了。阿豪:“送你去哪里?”
庄兴想阿豪不会想去度假村,就道:“回龙泉路吧。”
阿豪看他一眼,道:“还是去度假村吧,李文彪要去越南,你们总有几句话要说。”
汽车开到酒店门前。上午清闲,大堂里没有宾客,只寥寥几个服务生,得知李文彪还未到,庄兴索性坐在大堂里等。
服务生奉上咖啡甜点,庄兴抽出一叠杂志翻看,本埠的潮流杂志,刊登本埠风流人物,随手翻看一面,印着一位甜蜜蜜的佳人,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署名赫然是玛丽周。庄兴审视一番,再次感叹玛丽周的眼睛确实是大了许多,比小时候娇,俏。再翻过一面,是一篇专访,话题无非服装搭配、私人生活、闲暇消遣之类,庄兴一目十行,忽然一个英文词跳进眼里,玛丽周说:在美国念书时,要取一个英文名字,我想,叫什么好呢,正好校园里遍植迷迭香,于是就叫Rose好了。后来知道有一种玫瑰,也叫Rose。庄兴愣了一下,合上杂志。
大堂里大幅的落地玻璃,外面是高大的棕榈树,树冠已长到十几米高,太阳无遮无拦地射进来,一室金光。阳光盛大到消融了线条,吞噬了形状,甚至抹杀了颜色,庄兴坐在光中,像一只虚影。李文彪踏进大堂,见他白衫白裤,头上肩上落满白霜似的阳光,面部硬朗的线条亦变柔和,不禁刹住脚步,就远远地看着。
站了一阵,服务生见了奇怪,走过来:“李先生?”
李文彪点点头,这才走到庄兴面前,“等人?”
庄兴正发怔,听见动静才抬起头,“是在等你。”
李文彪:“昨日去龙泉路找你,你不在。”
庄兴:“我知道,所以今天一早就来见你——要去越南?”
李文彪在沙发坐下,“就这两天出发。”
庄兴:“怎么这么匆忙?”
李文彪:“钱先生打过几次电话,我想还是去一趟的好,你知道姓吴的脾性,疑心很重的,我不露面,他会以为我们玩鬼。”
庄兴沉默了一下,道:“我和你一起去。”
李文彪一愣,“为什么?”
庄兴:“在家也没有事做,不如去越南转转。”
李文彪笑道:“有闲的话,可以去香港,去日本,去欧洲,没有听说去越南的,再说,上一次去之前,是谁还动气上火?”
庄兴瞪他一眼,“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李文彪笑笑:“你也知此一时彼一时,我答应,庄爷也不会答应。”
庄兴:“不让爸爸知道就好。”
李文彪笑笑,故意道:“那就是要同我私奔了。”
庄兴再瞪他一眼,“痴线。”太阳底下晒得久了,脸却有些发红。
李文彪:“忘不了越南的女仔?”
庄兴脸又更红,不像庄兴,谈到在香港一周的艳遇,谈到Rose,愉快有回味,他这时再回忆越南的那女仔,想起女仔的温柔缠绵,和缠绵之后,她洒金菩萨似的面盘,却是一阵难堪与难过,“有一天我看她,觉得她的脸像菩萨面孔。”
李文彪笑笑:“勿要乱讲。”
庄兴这时想起李文彪虔诚,又将涉险,也就不再多讲。
李文彪:“无聊的话去香港玩一趟。”
庄兴不再强求,只道:“到了越南要小心。”
李文彪笑道:“多谢关心。”
庄兴也不禁笑了,“你就要走,应该给你送行。”
于是中午一起吃饭,度假村也有餐厅,却好像为避人似的,特意开车出去,行了很长一段路,两人在“醉乡”开了间包房。庄兴稍喝一点酒,脸颊就飞红,道:“这几天酒喝得多了。”
昨夜坐在龙泉路的客厅里,对着一院子黑黢黢的野树红花,李文彪就忍不住想东想西,庄兴去了那里,这时候在谁的近旁,这时顺水推舟地问:“又是谁开趴体?”
庄兴摇头,但也不好透露投资电影的事,只道:“约了阿豪,还有几个朋友。”
李文彪笑笑,淡淡地道:“喝酒伤身,少喝一点。”
庄兴想,醉也有醉的好处,醉了比较轻松,有些话讲出口也没有负担。
这天下午,再次回了老宅,正好庄爷不在,老宅里寂静无声,只有蝉鸣,庄兴去到庄太太房里。庄太太正打电话,欹枕倾听,语气轻软,未待庄兴听清,就挂断了。庄太太抬起头,“你回来了。”
卧室里暗沉沉的,像要下雨,庄兴很不习惯,走到窗边。
“妈咪,借我点钱。”
庄太太懒洋洋瞪他一眼,“自己搬出去住,长久不回来,一回来不问妈咪好不好,张口就是要钱?”
庄兴道:“妈咪,你最近好不好?”
庄太太:“好啊,你们不来烦我就好。你要钱做什么?”
庄兴:“放心,是用来做正事的。”
庄太太:“既然是做正事,怎么找我呢?”
庄兴:“事情还未成,不便告诉爸爸。”
庄太太坐到梳妆镜前,整理头发,戴耳环,冷笑了一声:“怎么,还想给他一个惊喜啊。他不会惊,也不会喜的。”
庄兴沉默,他一向是被批评,倒没有想过事情做成讨爸爸欢心,不过听庄太太这样讲,知道她是失望过的,好像也体会到了她的失望。
庄太太往脸上扑了点粉,又补了口红,庄太太的房里总是只开一盏小灯,昏昏沉沉,看不出口红的颜色来,庄兴把大灯打开。
庄太太看了他一眼:“要多少?”
庄兴:“二十万,港币。”
庄太太略一皱眉,但也不再多问,只是道:“这么大的数目,要给我两天时间。”
庄兴这时看清庄太太的口红颜色,跟平时不一样,是一抹桃红,墨色真丝旗袍,也藏着一缕缕桃红,偶尔一转身,就浮现出来,再一转,又没有,庄兴没有意识到口红颜色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庄太太今天年轻许多,愉快许多。庄太太站起来,“我要出去了,你留下来吃夜饭?”
庄兴跟着站起来,“不,我就走。”
庄太太笑一笑:“你不喜欢在家里,其实我也不喜欢。”
庄兴只好再次沉默,庄太太看看他,忽然道:“你越大越像他了。”
庄兴想起庄宁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有一样地回答:“父子俩当然像。”
庄太太点点头,“是的,父子俩当然是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