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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此去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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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我,我们拉领子的方式不同。
我曾经认识过他,他在鲜亮的戏台上,我在漆黑的台下座位上,他不曾认识过我。他的戏份总是半场,半场一到他便下了台。有人说因为他太小,还没到能把一场戏演完的年龄。如今,他已不上台多年,年龄到了能够演一场完整戏的时候,他却再不上台了,甚至整个人都消失了,没有人知道长大的他是什么样子。
过去与现在,就像是男孩与男人,岁月还是岁月,人还是人;过去与现在隔着年龄,男孩与男人隔着一条腰带。
人与流逝在岁月中的自己,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玻璃上积满了灰尘,越往前走越看不清自已,越没有勇气擦一擦这经年的尘埃。
观众是无情的,无情的却并非只有观众,这世上好人总是比真人多。戏院里总少不了戏,新式的,旧式的。一台戏一段人生,悲凄的,欢愉的。戏子换了又换,今天红了个青衣,明天冷了个花旦,武丑、老旦在观众看来只不过是陪衬,任他能说能跳善武善技地勾着个“三花脸”,任他本嗓儿婉转迂回地道来多少故事。观众看戏,看的终究是戏,不是生活;戏子活在台上的戏中,下了台过的是日子。
他寻着记忆,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开满油菜花,两条笔直的林间有一条雷打不动的铁轨的远在天边的家乡,所有无家可归的人的归宿。沿着铁轨走,总能找到家。那该是一条宽敞的河,水终日滚滚地流着,就像日子一样。河东面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镇子,毕竟是上了年纪了,住着不过几户人家,过着一些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日子。镇子的尽头是一间落了伍的学校,干红的砖头一块叠着一块,屋顶是墨青色的瓦;生了青苔,没人管了。这镇上只这一间学校,有意无意中集了一方的精华,老师便都长了脸,文化人的脸越长越长。他没心没肺地走着,倒辜负了这一路他乡的油菜花。油菜花,这灿烂的花,嫩黄嫩黄的,像是挤着眼笑话谁似的。风从林间过,扑簌扑簌地,犹如一只只大白鸽从身边飞过去。红红的太阳落了下去,白白的大月亮升了起来,是夜了。夜上,镇头的拱形门下,站着一个拱着背,穿着青衫的人。远远望去,人像是一支搭在被拉满的弓上的箭,不得不发。月亮再大,再白,也总有照不到的地方,人也总有看不清的地方。铁轨上时而有火车经过,“呜……..呜,呜……..呜!”声声像是吊死的人喉里留存的哭呜,让听见的人吓掉了魂。
镇上住着的都是一些过了时的人,过着过了时的日子,一千年没变过的日子,人都死了几十代了。时间过去了,不管是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活着的人也只不过是等死罢了。
这个世上活着的毕竟都是凡人,死了的都成了鬼,孤魂野鬼。
他记忆里的,处处开着油菜花的,家乡,也只能是他记忆里的了。油菜花地的虫,撮尖了嘴叫唤,一声更胜一声。脚下的铁轨凉凉的,他抱了抱两臂,瑟瑟地哈出一口热气。镇子南边有一角湖,幼稚地嵌在镇前,总也长不大。年年春水还漫上了岸,湿了路人的裤脚呢。有趣的是,但凡落了点雨,湖面上星星点点的都是鱼嘴。
下半夜,月光铺在人身上,好凉的月光!他梦中的是十年前的月亮,大,圆,白,暖。油菜花地里奔跑着下了学的他,书、笔在腰际琅琅作响。蝴蝶、蜜蜂和虫跟着他,总也跑不完的油菜花地,说不尽的欢乐!
他记得,细狭的小道过去,过了一片树林,就能听到狗叫。有狗的地方就有人。再往前走,是一方空地,空地上都是坟,或许还冒着青烟。往前,往前,黑影幢幢的地方是一片竹林,十几米高的,厚厚的竹林,“咻…..咻”地叫个不停。竹林里伸手不见五指,人与鬼面对面也不觉。竹林后是镇子。镇子西边有大河,南面是小湖,东头是学校,上头挂着月亮。一切都清楚了。
一声狗唤,镇上的狗都叫唤,“呜….呜”,像是人的哭声,听不清,看不真切。突然一阵“哐…哐”作响,接着耳鸣,接着就什么也没有了。天地都安静了。
天亮了,他回去了,把身体留在铁轨旁。
他的这一出戏算是演完了,观众是早已散了场了的。
太阳升了起来,光亮照在他的身上,照在灿烂的油菜花上。蝴蝶、蜜蜂围着他飞。镇西的河水流的那般急,流远了,不回来了。
下雨了,雨里紫色的油纸伞下站着一个清丽的女子;雨从伞沿溅下来,像是碎了的玻璃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