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话荒年》枕石里的小他年

3、第三章:花间少年凡尘客

　　“沈府小筑是建于何时？这个，你得让我想想。”
　　半月后，难得一日碧空幽蓝，阳光微暖，沈府小筑的主客围了一炉炭火坐在院中闲谈了起来。
　　说话的是一位年已耄耋的老人，锦袄貂披，着一双雪豹软绒制成的长靴，仪态雍容。老人的身后站着两个堪堪及笄的侍女，虽身着家臣布衣，却头戴玉簪金花，一颦一笑里透着一股皇家内院巧莺媚燕的风骨。
　　“该是太祖慈宗年间建的。”老人伸手拈起锦袄上一瓣头顶老树飘下的寒梅，放在膝下一个女子手中，呵呵一笑握住女子那双娇巧的玉手，说:“这是慈宗恩赏给贵祖上的园子，来头大着咧。”
　　女子正是妙音郡主沈倾瓷。此时，她乖乖巧巧坐在老人右膝前，任由他握着自己的双手，朱唇微抿，浅浅笑着。
　　郡主既在，那她半路救的“穆湮”自也是凑趣围在炉火边的。这人便是沈府小筑现下里唯一的客人。只是这位客人，现在好像有些不高兴。
　　“老头，你能放开你的手吗？”“穆煙”翻了个白眼，手里握着添炉火的铁钳敲了敲倾瓷面前一个盛着金沙的铜盆，说:“你哇哇说了什么，小爷一个字都听不到，你是要急死我还是气死我？”
　　急死，自是因为离了倾瓷在沙盘里写字的手，他断了与他们的交流。至于气死嘛，显然是因为这位小爷打心里觉得那一双温软该是他握的，这老头忒不要脸。
　　“呵呵，穆小侯爷莫要动怒。”老人呵呵一笑，并没松开倾瓷的手，转而示意一个侍女捧过了沙盘，说:“小侯爷的耳朵还是听不到声么？”
　　懒风微浮，渐临初春，头上老梅歇了半树繁荣，暖风一摇，又落下些残瓣来。
　　“没好，还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穆湮”烦躁扒掉一身的残花，看了看沙盘，又瞧了瞧老人不停摩挲着倾瓷手背的老手，哼了一声，说:“她的字不好看，不好认，我要倾瓷妹妹写给我看。”
　　“好好好，都依你。”老人松开手，亲自捧了沙盘搁在倾瓷面前，说:“你呀，这顽皮的性子还和小时候一样。”
　　老人依稀想起了那个深更半夜翻进贵妃院墙偷了一串软金珠花被他逮着了，还张牙舞爪威胁要往自己碗里放泻药的小贼来，不由莞尔笑道:“从今上与沈相，到郡主和现在的小太子，老奴养大过诸多孩子，从未有一个像小侯爷这么顽皮的。”
　　“我天纵英姿，非凡神武，何曾顽皮？”妖界少主转世的穆湮立起了眼睛。
　　他来沈府小筑已有半月，妖神之力滋养的凡体早已伤势尽去，此时唯有一双耳朵却是任他手段百般都好不了。不过另有所获的是，在他天衣无缝的巧言如簧中，穆煙侯爷的生平总总已被尽知，此时演起这个凡人来倒得心应手得很。
　　“好好好，天纵英姿，神武非凡，呵呵……”老人抚掌大笑，说:“我看呀就张了张天纵英姿的嘴。”
　　“海零公公，你个死老头！信不信我今晚凭着这张嘴，去把你那一窖梅花酿喝个精光？”恶人么？我唐唐一妖主，三界群怪之尊，何愁演不来。司徒上君，你既爱从三界镜里观我演戏，这一世，本君演出好的给你。
　　嘿嘿，若本君这一世能凭这坏人让南祁国运不按天定走，我看你上君之位还能坐多久。
　　“信信信，自然信。”海零公公继续大笑，说:“只是这园中曾住过今上与沈相，他们小的时候都颇能摆弄机簧五行，我这酒窖虽然不是位于什么密阵之中，但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找到的。小侯爷可是得费些心思了。”
　　“除非是神仙布的迷幻大阵，区区机簧五行，能耐何得了本候？”
　　“哟，不瞒小侯爷，今上的机簧五行还真就得过神仙指点。你们且瞧瞧这棵老梅，可知它今岁几何？”
　　园中两小抬起头来，望着那树遮天老梅。妖界少主只望了一眼，便呵呵冷笑道:“年不过三千，尚不足成妖之龄。”
　　“小侯爷好眼力，这回倒有点叫老奴刮目相看了。”老人眼睛的确亮了亮，却并没有什么波澜。接着，他指了指院墙外，神秘一笑，说:“这山后有座奇崖，足万丈余深，那里生了棵怪树，比这老梅可是根深叶茂了不知几倍许。”
　　“穆煙”眼睛赫然一亮，摔了手里火钳，激动说道:“那树难道成精化仙了？”
　　“呵呵。”老人双目囧囧有神看他，笑了半晌，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意味深长地说:“不可说，不可说。神仙的事，不可说，此乃天机。”
　　“穆煙”看着倾瓷在沙盘里写下的字，愣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定了神，然后抬脸看着老人，眼有精光。
　　“敢问公公，您今年高寿。”
　　凡间人·君相
　　那是小皇子第一次来沈府小筑。
　　彼时，守园的是沈府的南伯，还有三五个种草栽花和清扫采买的奴才。另外，园子里还住着一个不爱说话，终日只爱读书望天的小孩。
　　当时的小皇子默默站在海零公公身后，一脸的伤，小脸肿得包子一般。但即使是这样，皇子的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觉般，小脸崩得紧紧的，南伯与他见礼，尚还规规矩矩拱手道了句:“南卿不必多礼。”
　　话语冷冷清清，却字字腔圆声正。
　　沈府里不爱说话那孩子坐在园中看他，头顶一树梅花正旺。
　　“小筑里冷清，小皇子到了府上，怕要受颇多的委屈。”南伯将海零公公让到偏厅里叙话，看了杯香茶，道:“加之我家少爷也是个冷性子，素不爱言笑，只怕也和小皇子玩不到一块去。”
　　南伯早得了府中老主人的信报，说宫里要送个小孩到园子里常住，望南伯好生照料。因为信里也未言明是谁，所以南伯只当又是皇帝老儿要塞个名分不好的私生子来，也没多么的在意，哪料最后却送了个正正经经的皇子来，还是六宫总管亲自送来的。
　　“南大人不必忧虑。”海零公公礼貌地接过茶来，望着园中负手而立的小皇子，眼神一暗，长长叹了口气，说:“他到哪儿又能比在宫里受的委屈多。”
　　呷了一口茶，海零公公搁下茶杯，说:“老奴有几句要紧话想与南大人说。”
　　南伯点了点头，遣开下人，然后对着园子里的小皇子恭了恭身，关上了门。
　　“你站着不累？”此时，园中那个所谓不爱说话的沈家小孩忽然开了口，声音闷闷的。
　　“你是在说本王？”小皇子转身，看着那小孩，小脸依旧崩得紧紧的。
　　“是。”拈指新翻了一页书，小孩眼也不抬，伸手指了指面前一方石凳，说:“坐。”
　　“本王不累。”小皇子冷冷说了一句，回头继续盯着门里。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帘，他恍恍惚惚看见海零公公似乎对着南伯跪了下去。
　　面色一冷，小皇子忽然握紧双拳，牙齿紧紧咬住小嘴唇。
　　花树下那孩子从书里抬起头，仿佛没想明白自己的好心为什么会被拒绝般，满眼茫然地看着肩膀微微发颤的小皇子。
　　想了想，他合上书，站起来缓缓走到了小皇子身后。
　　“你恨他。”闷头瞧了半晌，那孩子笃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来。
　　“是！”小皇子恨恨出声，牙齿有些打架，崩了很久的小脸忽然烂开，哭了。
　　他说:“此乃蛇蝎之人，手上沾着我母妃的血，也时时打我，我怎能不恨他。”
　　“哦。”小孩应了一句，隔了半晌才又补了一句:“可他看着像个好人。”
　　屋里，南伯与海零公公的叙话很快到了尾声。此时，南伯正将再次跪在地上的海零公公慌慌扶起，边扶边义正言辞说道:“公公且放心，若是我家老主人有此允诺，南某纵死也会守护好小皇子的，你不必忧心。”
　　“沈氏一门主人，历朝为相，浩气凛然。南伯仁义，也是帝都人尽皆知。只是宫中奸小魅魅，老奴实乃难得心安。”海零公公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而且君上虽不知小皇子未被老奴当庭打死，但今日酒醒了怕也会生些疑窦，继续查问，不过这自有我和沈相在宫中应付，此间就有劳南大人费照顾，万万要保住这可怜孩子的性命。”
　　“哼，虎毒尚不食子，今上所为，实叫听者齿寒！”南伯一甩衣袖，满面怒容，但还是尚留了三分理智说道:“既是如此，公公也不便在此久留，你还是速回宫中，免有不测之祸发生。”
　　“南大人所言甚是，我这就回去。”
　　海零总管收拾好泪水，南伯开了门，二人连襟出了偏厅，向着小皇子走来。
　　园子里直挺挺杵着的两个小孩，看着二人走来，小声私语着。
　　“不想见他？”沈家小孩问道。
　　“不想！”小皇子咬牙，摇头，说:“见着会忍不住想杀他。”
　　“哦！”沈家小孩哦了一声，说:“那你转过头，一直跟着我走。”
　　难得多说了几个字，沈家小孩抓住了小皇子的手，扭头带着他钻进了一扇门洞。
　　二小不理会南伯的喊问，一路过了花厅，出了后院，最后跑过一条长长的山路，来到了一处满是积雪的断崖前。
　　那崖说不出几深，云雾缭缭，半崖生了棵老树，华冠千倾，蔚为壮观。
　　“不想见的人别过脸就看不见了。”沈家小孩又用笃定的语气说出来一条至理。然后，又多话地再说了一句——
　　“十九皇子，我叫沈修，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