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上生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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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上海，繁华之地。衣香鬓影，歌舞升平。
身处乱世，满目疮痍的中国土地上能有这么一个城市，当真不易。
上海的和平，是复杂而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土崩瓦解的和平。国共英法日各方势力暗潮涌动，一个不小心，擦枪走火，粉饰的太平就有可能天翻地覆。
然而身处漩涡之中的人们未必就能把自己身处之状况看得清楚，即便看得清楚，也不可能都像特务一样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尤其是那些富贵之家的公子小姐，年纪尚轻资历尚浅，面对世间凶险，尚且不懂得惊怕，只识得在这大上海花花世界，寻欢作乐，尽情挥洒金钱和青春罢了。
百乐门、仙乐斯，歌舞厅是太太小姐老爷少爷们常去的消遣处。夜上海、野玫瑰，不论是歌舞还是女人，都有一股特别的韵味。
“奢靡。”
对面沙发里的唐大少闻言哈哈大笑，酒杯里的白兰地洒了一半出来。
祝大少看着他，不发一言，只是推了推金边眼镜。
唐大少搂着交际花白秀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哎呀祝兄，果然留洋回来的人觉悟都不一样啦！哈哈哈……不过既然奢靡，祝兄何必要来呢？又没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来你说是吧。”
祝允明嘴角一弯：“寻欢作乐，当然要到奢靡的地方来。难不成去破弄堂里寻花柳？”
唐子畏笑道：“有理有理。”
欢场上有名的交际花不少，出名的痴情公子也有一箩筐，不过让姑娘们趋之若鹜的公子，唯有两个——一是唐家大公子唐子畏，二是祝家大公子祝允明。
这两位也算得上总角之交，两家都是有名的富商，父辈交好，两个少爷自然从小就被搁在一处。说来也奇，唐家公子和祝家公子性格迥异，一动一静，一外露一内敛，偏生处得那般好，无话不谈，亲密无间，比亲兄弟还亲。不过虽然两人静躁不同，却有一点如出一辙——情场高手，百发百中。
为此唐家父母内疚许久，每每跟祝家父母提起，都愧疚万分，觉得自家儿子带坏了从小根正苗红规规矩矩的世侄。祝家父母倒不以为意，还有些庆幸，还好自家儿子没读书读成书呆子，而且泡妞技术还这么高超，肯定能带个风华绝代的儿媳妇回家。这样一说，唐家老爷夫人心里也没那么歉疚了。
然而说是这么说，两个比交际花还交际花的少爷，一把年纪，都还没找到心上人呢。两人一样的脾气，看上哪个美人就去追，两人生得又俊俏，知书达理谈吐不凡，至于家境，半个大上海的姑娘都想高攀；至于泡妹风格，一个霸道一个柔情，一个是流氓起来全然不脸红，一个是讲起情话出口成章，比唱的还好听；以这样的条件，这样的手段，无论是冷艳无比的高岭之花还是历尽沧桑的半老徐娘，两位公子出马，哪有追不到手之理？纵横情场多年，两人所向披靡，未逢敌手，不过今日，却双双碰上自发育健全以来最大的难题——
逼婚。
“子畏啊，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带个人回家啦。你也别藏着掖着，娘都听说了，你在外面那么些个女朋友，个个都容貌脱俗仪态万方，你就在里头挑挑拣拣，选个温柔体贴识大体的娶回来，好好过日子。爹娘年纪大了，天天惦记着抱孙子呢，你是咱家的独子，继后香灯的重任，可不就落在你身上了么，你可得着着紧。”
祝允明无奈地揉着眉心：“唉，跟我娘说的一字不差。”
“允明要是实在挑不出呢，娘这里都给你选好了，张家李家郭家的小姐都不错，门当户对，回头请算命先生合一合八字，跟最匹配的那个姑娘择吉日成婚就是了，下个月就摆喜酒，明年这时候，就要张罗满月酒咯。”
唐子畏哀嚎一声，脸埋进身边杜丽丽小姐的怀里，呜咽道：“万恶的封建主义，万恶的包办婚姻……”
祝允明斜他一眼：“你还封建主义，自己就是个封建毒瘤，纸醉金迷，祸国殃民那种。”
唐子畏回了一句：“祝大毒瘤，彼此彼此啊。”
另外两个狐朋狗友见两位大少爷如此愁苦，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至于，还不忘搅一搅浑水。
文家小公子文征明道：“既然都是要娶，两位少爷何不自己选太太呢？”
唐大少长叹一声，哀声道：“秀秀清丽可人，欣欣活泼大方，丽丽温婉体贴…… 要我选择其中一个，舍弃其他的好姑娘，那真是太残忍了！”
祝大少捏了捏鼻梁，低声道：“玉兰兰心蕙质，茉莉清雅恬淡，牡丹热烈奔放……如果必须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分开，恐怕会我心碎而死。”
徐家二公子徐祯卿冷笑一声：“有病。”
祝允明道：“如果爱情是病，我早已病入膏肓了。”
唐子畏拿靠垫砸他：“酸！酸死了！”
文小公子问：“唐兄和祝兄，在情场上可曾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没有。”唐大公子答得干脆利落。
“贤弟为何有此一问？”
文征明一本正经道：“都说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若是遇上棋逢对手的姑娘，说不定恰好合了两位的意？为了世间独一的高岭之花放弃一片花园，似乎也未尝不可接受。”
徐祯卿道：“有道理啊，人嘛，都是贱骨头。”
“两位贤弟所言甚是有理，可惜——”
“我同允明混迹情场多年，百发百中，从无失手。”唐子畏嘴角一勾，从身旁的美女手里喝了一口气泡酒。
文征明烦恼地皱起眉：“看来这条路行不通……”
“未必。”徐祯卿道。
文征明的眼睛亮了起来：“徐兄有办法？”
徐祯卿笑而不语。
徐兄究竟有什么妙计？说出来让小弟学习一下嘛。”文征明摇着徐祯卿的胳膊追问。
唐子畏笑道：“这家伙就爱卖关子，你越是想知道他就越要吊你胃口。”
徐祯卿道：“我可不是为了卖关子而卖关子。”
唐子畏挑眉：“那你是为的什么？”
徐祯卿揽过文征明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吃豆腐咯。”
在坐各位少爷小姐都目瞪口呆。
文小少爷吓得傻掉了。
唐大少和祝大少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在心里默念：真是闪瞎了我的狗眼。
尴尬过后，祝允明咳了一声，道：“徐兄……徐兄的目的也达到了，能不能告诉大家，你的囊中妙计究竟如何？”
徐祯卿道：“你俩说情场无敌手，我看不见得。现在这里，就有两个你们搞不定的人。”
“谁？”
徐祯卿指指唐子畏，又指指祝允明，道：“就是你们俩咯。”
唐大少和祝大少面面相觑。
“两个出了名的交际花，段数同等，身家相称，旗鼓相当，臭味相投——绝配。”
全场霎时静了。
“荒谬。”祝大少说。
“可笑。”唐大少说。
“不过我喜欢。”祝大少和唐大少同时说。
一对损友相视一笑。
此后上海的风月场，可是消停了好一阵子。
上海滩混得最风生水起的两位花花大少突然间对莺歌燕舞全然失去了兴趣，每次出来参加舞会派对，眼里谁也装不下，除了彼此。
舞池里，唐大少揽着祝大少的腰，贴在他耳边低声问：“允明，有没有想我？”
祝允明轻叹一声，道：“望穿秋水，寝食难安。”
唐子畏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转了个圈：“睡不着？来我家睡啊。我的床又大又舒服。”
祝允明道：“唐大公子未免也太急色了。”
唐子畏道：“人非圣贤，谁不好色嘛。”
祝允明笑道：“唐大公子可真是当之无愧的——读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哎呀，牙尖嘴利，该罚。罚你给本少爷亲一下。”唐子畏说着嘟起嘴贴过去，被祝允明轻轻给拂开去。
不远处观察他俩的几位少爷，纷纷给徐祯卿塞钞票：“我买祝大少赢！”
大使馆派对的角落，一对人影纠缠在一起。
祝允明抬起手臂，把唐子畏禁锢在自己和大理石柱之间。
“我给你写的诗，收到了没有？”
“我扔了。酸的要死，无聊。”
祝允明叹一声：“你，你竟真舍得……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好好地收着。五岁生日你送我的木陀螺，八岁时你亲手做的竹蜻蜓……还有三天前那束百合，我把它用水养在花瓶里，今天已经开始谢了。”
这种情怀回忆杀，最是难招架。唐子畏软了心，伸手抚上祝允明的脸，半路却转了向，揪起祝允明的耳朵：“敢骗老子？什么木陀螺竹蜻蜓我怎么不知道？胡扯也要有个限度！当我失忆的啊？！”
“饶命饶命！”祝允明把妹的时候，瞎话向来信手拈来，姑娘都被他一张俏脸一把低声迷得神魂颠倒，哪还管得上他说什么。没想到打雁多年，被唐子畏这只公雁啄了眼。
对面几个少爷往徐祯卿怀里塞钱：“买唐大少赢！”
原来，这两位少爷打了个赌。一个月之内，谁能让对方对自己死心塌地，就可以带着对方回家见家长，这样同时解决了两个人被逼婚的问题。虽说荒谬至极，但俩人玩得特别起劲，加上徐祯卿的大力宣传，不出三天，半个上海滩都知道了这一场没有硝烟的玫瑰战争。许多少爷小姐纷纷暗中找徐祯卿下注，许多人看好唐大少，押祝大少赢的也有不少。究竟鹿死谁手，哪一位大少能获得另一位大少的芳心呢？真是令人期待。
然而当事人心里，对这次决斗的结果是否同样期待呢？这就不得而知了。笔者只是道听途说，这两位公子私下里都偷偷地在徐祯卿那里花重金，买了对方赢。
这天晚上，戏院散场。两位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又黏到了一起。
祝公子替唐公子披上外套，系好围巾，道：“我送你回家？”
唐公子假笑道：“送什么送，本来就顺路的好吗。”
“那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请我去你家喝茶？”
祝允明微笑道：“想得美。”
今夜是一月之约的最后一夜，两位公子早已使出浑身解数，却仍未能令对方就范。这一场万众瞩目的赌博，恐怕难分胜负，说不定要以和局收场。各位投下重金的公子小姐们，此刻纷纷扼腕叹息。
故事的两位主角并肩行着夜路，平日里花言巧语层出不穷的两人，而今竟不发一语，默默相对。
钟声报时。当——当——当——
已是午夜十一点。
过了十二点，这场拿爱情赌博的闹剧就要结束了。
唐子畏突然笑了起来，道：“看来你我之中，没人能赢了。”
祝允明也笑道：“原本就是很无聊的事。现在终于要结束了。”
“想必徐祯卿从中捞了一大笔，改日定要他请客。”
“好啊。”
沉默。
对话戛然而止。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的月亮。
残月如殇，映照破碎山河。
繁华都市大上海的夜景，此刻的月光下，竟也寂寂然。
许久，两人突然同时说：“我想是时候坦白了。”
唐子畏与祝允明对视，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惊讶。
“坦白什么？”又是同时。
唐子畏扶额：“你先说吧。不然就乱了。”
祝允明道：“不如我们两个一起，若是你我所说的是同一件事呢？”
“也好。”
两人对视一会，同时说：
“我要去参军。”/“其实我喜欢你。”
咦？好像哪里不对？
两人再度异口同声：“你再说一遍？”
“轰——”
一颗炸弹在离两人不远的街道上爆炸，冲击力使得他们俩站都站不稳，必须扶着对方。
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下一颗炸弹已经投了下来。
祝允明拉着唐子畏跑到角落里躲着，唐子畏看着头顶呼啸而过的日军飞机，一脸的难以置信。安定繁荣的上海，一夕之间就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成了战火之下的又一片焦土。这情景，犹如噩梦一般，但划过身畔的破碎砖瓦和奔走逃亡的人群，无不昭示这正是你身处的现实世界。一小时前它是繁华的天堂，而此刻，它是人间地狱。
唐子畏张口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被拉进了一个吻。
祝允明在吻唐子畏，在无间隙的轰炸和建筑物的倒塌中，在伤亡和嘶喊的包围中，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人事物都不存在，仿佛其他任何事都毫无意义，除了这个吻。
当这个吻结束，唐子畏把祝允明推了开去。
祝允明道：“如果我们今晚死在这里，至少我曾跟我的心上人接过吻了。”
唐子畏望着他，神情晦明莫测。
祝允明轻轻把他抱进怀中，越抱越紧。
“我爱你。”
唐子畏笑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说这个。”
祝允明捉起唐子畏的手腕，看他的腕表，说：“还没到十二点，你赢了。”
唐子畏笑道：“那你要跟我回去见家长咯？”
“好啊。都依你。”
唐子畏道：“别开玩笑了。你明知道行不通的。”
祝允明望着他，苦笑一下，说：“你不信我？”
唐子畏难得收起平日的嬉笑，缓缓道：“我信你又如何？”
而后一句令祝允明心头一震——
“我爱你，又如何？”
于战乱中相爱，不知是喜是悲。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将对方拥进怀中，越抱越紧。
“我要上战场。”唐子畏说，“一个礼拜之后就走，记得来送我，我穿军装的样子一定很帅。到时候不许哭，不然我就不回来了，知道吗？”
“我加入了共/产/党。”祝允明说，“做情报很危险，一不小心就要株连九族。你记得跟我撇清关系，好好活着，知道吗？”
唐子畏道：“哟，你这样的也能当特务，能得不轻啊。”
祝允明道：“你这样的还上战场，别连枪杆子都举不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
一轮轰炸已经结束，街上三三两两流窜着逃亡的人。两位公子，不，应该说革命同志，也混在其中，携手回家去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祝允明去车站给唐子畏送行。
唐子畏一身军装，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月台上人山人海，送行的人群弥漫着紧张的伤感气氛。新婚媳妇拉着新郎的手，泪水涟涟。
两人在人群中挤，竟也能悠闲地像散步。
“得了，不必送了。”唐子畏说。
祝允明拉着他，停下了脚步。两人站在涌动的人潮中间，耳边是无数人道别的喧嚣。
祝允明给唐子畏整理衣领，温柔地，一丝不苟地，宛如新婚的妻子般，充满了爱意地。
唐子畏望着他，他也回望着唐子畏。
“再见。”祝允明说。
唐子畏笑了笑：“再什么见，我可是去赴死的。”
祝允明也笑道：“说不定我死的比你早。”
“啊，那就算你好运了。”
两人相视一笑，却是苦笑。
身处乱世，若是死了，说不定比活着更幸福。
唐子畏戴上军帽，正了正，对祝允明行军礼。
祝允明对他回以军礼。
唐子畏转身离去，却被叫住。
“若是你我都死于战争——”
“为国捐躯，是好事。”
祝允明犹豫一会，道：“我想，我想和你葬在一处。”
唐子畏默了一会，道：“想到你的骨灰罐子咕噜咕噜滚过来的样子，还是算了吧。”
祝允明哭笑不得。
唐子畏回头望了他一眼，笑了笑。
“若是你我都活了下来呢？”
“那么我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
“若是找不到呢？”
“也无妨。”
迟一点，天上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海上生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