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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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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丁然
突然断电的那一刹那,丁然是吓了一大跳的,毕竟在这种电闪雷鸣的台风夜一个人值班,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很残酷的事情。尤其,这间便利店是这方圆百里唯一24小时亮着灯的地方,现在一断电,丁然只觉得命运如同眼前一样,暗无天日。
这地方荒僻到连路灯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租金便宜,她不会搬到这里来,更不会为了节省交通费在这个便利店找了一份工作。
干了将近一个月,第一次值晚班,居然就遇到了台风,还停了电。
听说这一带是H城最乱的地界,鱼龙混杂,□□横行,想想窗外那大片的黑暗中可能隐藏的种种肮脏,污秽,和罪恶,丁然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左右看了看。
一片漆黑。
风雨好像更大了些,那雨扑簌簌的砸在雨棚上,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都随之共振了起来。狂风扬起的悠长的尖啸,像什么野兽的哀鸣,听的人头皮发麻。
门前的树被风吹的东倒西歪,摇曳不定,一丝丝的光线透过树桠影影绰绰的映在窗户上,仿佛张牙舞爪的鬼怪,狰狞可怖。
一声惊雷响起,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丁然哆嗦了一下,更恐怖的是,不知道是否错觉,她总觉得在方才亮起的白光中,看见了一个影子,藏匿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她。
是人是鬼?
丁然颤抖着摸向柜台下面,那里藏着一个扳手。金属材质冰冷而坚硬,紧紧握在手中,给了她些许的安全感。
又是一道白光,这一次,丁然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那个黑色的轮廓,在暗影里浮现。
“啊——”丁然一声尖叫,下意识的将手里的扳手对着黑影的位置掷了过去,然后抱着头蹲到了地上,浑身颤抖。
“你喊够了没有。”似乎有人走到她的跟前,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
丁然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的抬起头,首先看见的,是眼前一小簇火苗,闪烁着暖黄的光,接着,是一只持着打火机的手,属于男人的手,修长白净,骨肉匀停。
那只好看的手给了她更多的勇气,她缓缓站起身子,试图看清眼前人。
光线太暗,无法看的十分真切,只感觉到他个子似乎很高,虽然从雨中来,但身上却带着一股干燥的烟草气息。
无论如何,至少可以确认站在眼前的是个人,而且似乎并不是坏人。
丁然心放下了大半,对着光源中心模糊的脸抱歉的笑了笑,“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这里有人,吓到你了吗?”
男子没有答话,举着火光四周围看了一下,突然问道:“有没有手电筒?”
“啊,有的。”丁然如梦初醒,赶紧在柜台里翻找起来,不一会便摸出了一只手电,递了过去,“给。”
“电闸在哪?”
“在那边。”
男子接过手电,朝丁然手指的方向走去,打开电箱,向里照了照,“不是断电,只是跳闸了。”
他拨弄了一下,啪的一声,整个便利店瞬间恢复了灯火大亮。
突然的光明让丁然有些适应不了,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半晌才敢微微睁开一条缝,隐约看着男子的身影,似乎正在推门。
他要离开?
“等一下,外面那么大雨,”挽留的话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雨停了再走吧。”
男子顿了顿,却没有回头,继续向外走。
“你饿不饿?”丁然冲着他的背影道,“要不要吃宵夜?”
男子停下了脚步。
丁然笑了,“我做的面很好吃哦。”
男子缓缓转身,看见丁然举着手里的碗,眯着眼睛,笑容灿烂,“我刚刚打算宵夜,有没有兴趣一起?”
2、子梵
那蓬血喷溅而出的时候,子梵还是忍不住皱了眉,虽然他下手的角度精准,保证连一滴都不会溅到身上。
那些浓稠滚烫的液体离开了身体,立刻变得冰凉,落到了地上,与满地泥泞的污水融为一体,毫无区别。
顾老大的脑袋咕噜噜的滚到一边,在肮脏的泥水里,瞪大的双眼犹自牢牢的望住了他,像是不可置信,又或是心有不甘。
无所谓了,无论他最后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几秒后的现在,都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在这条道上走着,暴尸街头,死不瞑目,原本就是宿命。
这些年来,他见过的人无非两种,死了的,将要死了的。
在这个城市最阴暗的角落,滋生的污秽,邪恶,罪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里是人间,也是地狱。
而他,是修罗。
满手血腥,不见天日。
一声雷响,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轰隆隆的落下,他勾起唇角,很好,台风过境,所有的痕迹都会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包括那股令人不悦的,血的腥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袋子,走到顾老大头颅前,厌恶的皱眉,然后还是弯腰把它装起来,塞进了一旁的黑色旅行袋中。
若不是老板的特殊要求,这种出血量太大的杀人方式,绝对不会在他的选择之内。
拎起旅行袋,毫不在意的跨过地上的尸体,向着连路灯都坏了的荒僻公路上走去。
雨越下越大,他却丝毫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反正,雨的前面还是雨,就好像,黑暗的尽头,仍然是黑暗。
可再向前走,出乎意料的,路的那头,远远的,像是有一处光亮。柔和的,暖色的光亮,在狂风暴雨中,像一场幻觉。
他忍不住向着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走到近了,才发现,竟是一家小小的24小时便利店。
隔着玻璃看进去,十几平方的地方,却也收拾的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丝毫不觉得局促。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女孩,穿着便利店的制服,站在柜台后面。
柜台上放着一个电磁炉,架着一口小锅,似乎正在煮什么,女孩小心的揭了锅盖,水汽蒸腾而上,氤氲了她的眉眼。
似乎有点烫,她往后躲了躲,又凑近,撅起嘴轻轻吹开热气。
子梵站在便利店的雨棚下,隔着一道玻璃门,静静的看着。从他站的地方,只能看见女孩一小半侧脸,线条柔和,皮肤白净,一个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脖颈后俏皮的扫来扫去。
女孩用勺子盛了一口汤尝了一下,应该是对味道很满意,即使从他的角度看去,都可以看见她浅浅的笑涡浮现在脸颊上。
子梵突然觉得有些饿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又猛的顿住,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旅行袋,半晌,吐出了一口气,打消了走进去的念头。
转身欲走的当口,眼前却突然一黑,不知怎的,整个便利店的灯瞬间都熄灭了。
隔着门,他听见女孩小小的惊呼声——她应该,很害怕吧,这样的天气,这么荒凉的地方。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想了想,将手中的袋子放在门口,又在身上蹭了蹭,缓缓握住把手,推开了门。
丁然
丁然小心翼翼的往碗里浇上一勺热汤,递给眼前的男子,“喏,小心烫。”
男子接过,也不道谢,像是饿极了般埋头吃了起来。
丁然倚着柜台,趁他低头吃面,大着胆子打量了一番。
男子通身都裹在黑色中,黑色长风衣,衣领竖起,遮到下颌,下身穿着黑色长裤,脚蹬黑色军靴,衣服的材质像是防水的,面上还有水珠滚动,但却显然并没有渗透进去。
他看起来比她适才猜测的还要年轻些,眉目间带着些许不经人事的少年气,剪着短短的寸头,个子很高,身材偏瘦。长相竟是极好的,五官英挺而清冽,从鼻尖到下颌骨,有着精致流畅的线条。
唯独肤色白的有些异常,是那种终年不见阳光的白,在一身黑色的映衬下,没有丝毫血色。
毫无人气。
丁然在心中偷偷想,就连不经意碰到的手指,温度都比常人略低,若不是方才走近,听见他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她几乎以为自己碰到的是电影里那种漂亮的吸血鬼。
感觉到她的注视,男子突然抬起头,他的瞳仁极黑,乌沉沉的看了过来,灯光映在他的眼中,像是完全被吸了进去,没有丝毫光华反射。
那种极致的,纯粹的黑。
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丁然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慌。
“你在看什么?”男子的声音与长相并不相符,低沉略带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干涩。
“啊?没,没有。”丁然脸上一热,急忙低头捣了两下碗里的面,“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得摸黑待一晚上了。”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面好吃吗?”
仍是沉默。
“对了,我叫丁然,然而的然。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见他不说话,丁然也不气馁,抬头看看他,换了一个问题。
“子梵。”就在沉默时间长得丁然以为又等不到他的回答时,男子终于低低的吐出两个字。
他的答话让丁然笑的眼睛弯弯,“哪个fan,泛舟的泛吗?”她继续追问。
“梵天的梵。”
不知是否因为吃了热汤面,男子额上有些微的汗意,随手扯了一下衣服,原本遮的密不透风的领口敞开来,露出内里的黑色T恤和伶仃的锁骨。
“梵天的梵,”丁然轻声重复了一句,眼睛亮了起来,“原来,你信佛。”她指了指男子从衣领中滑出的饰物,竟是一个玉雕的观音像。
那种坊间最平常的给小孩子戴着保平安的玉坠,镶着银边,用一根老旧的红绳拴着,绳子的颜色发乌,已经磨起了毛边,但那玉色却莹润通透,衬在他白皙的肤色上,有种近乎脆弱的剔透。
男子的穿着长相,戴着这样土气的饰品,原本应该不伦不类,却不知为何,看上去毫无违和感。
注意到她的目光,男子将玉坠塞回衣领,“我不信佛。”
“可你不是戴着观音嘛,而且你的名字,也取自佛经啊。”丁然歪头看着他。
“我是孤儿,出生才几天就被放在孤儿院门口,身边只有一张纸条,写着那两个字。” 男子隔着衣服握住了胸前的挂饰,“还有就是这个东西。”
这是他进门以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语调平淡,毫无起伏。
“那一定,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吧,”半晌,丁然轻轻开口,“不管因为什么放弃你,她一定很舍不得吧,所以她留下这个名字,还有观音像,应该是希望神明守护她的孩子,也希望你有一颗慈悲的心。”
“守护?慈悲?神明?”男子的语气终于有了波澜,像是听见什么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他乌黑的眼睛牢牢的盯着她,像夜晚没有灯塔的海,漆黑,寒冷,平静之下,波涛汹涌。
“我说错什么了吗”丁然在他的目光中,冷汗都快要下来。
窗外仍是风雨如磬,小小的室内,空气却仿佛凝滞了,许久许久,男子突然勾了勾唇角,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连母亲都抛弃的孩子,配谈什么守护,什么慈悲。”他蓦地放开一直握着的玉坠,“只是一块破石头而已,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神。”
他起身走到门口,伸手握住门把,“如果有,那也是无情之神。”
丁然看着他推门出去,突然意识到什么,抓起一样东西追了出去。
“等一下。”
男子已经走了好远,闻声回头,见她追出来,皱了皱眉,停下脚步,有意无意的侧开身子,让开了右手拎着的东西。
丁然也没在意,把手中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竟是把雨伞。
“雨还很大,会生病的。”她仰头看他,笑意盎然,“不用不好意思,我这一个月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还我伞的。”
说罢,丁然挥挥手,转身跑回店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叫,子梵。
好特殊的名字,好特别的人。
丁然看着柜台上连汤都喝干净的空碗,微微笑了。
子梵
“子梵。”
“嗯?”
“子梵子梵。”
“怎么了。”
“子梵子梵子梵。”
“行了,叫魂呢。”子梵看了一眼半个身子撑在柜台上,笑嘻嘻看他的女孩,无奈的呼出一口气,“你就不怕把客人都吓跑了?”
“我好喜欢你的名字,念起来就有种安宁的感觉,好像能够想起很多美好的东西。”女孩捧着脸,目光随着他的身影在店内移动。
“不要以为说这些好听的话,就可以不干活,”子梵把一箱饮料搬上货柜,凉凉的飞了一眼过去,“你说请我吃面,为什么变成我在做苦力?”
“面不是还没好嘛,不要那么计较了。”女孩眨眨眼,“不过我发现,最近你的冰山脸越来越有皲裂的趋势了。”她嘻嘻一笑,“所以我决定再接再厉。”
“再接再厉什么?”
“把冰山融化啊。”女孩看着他,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你不会脸红吧。”
“什么脸红。”子梵侧开脸,把空箱子丢到板车上,“我是干活干的。”
“哦。”女孩识相的打住这个话题。
“面好了。”
“嗯。”
子梵看着眼前热气蒸腾的面条,雪白的面,红色的番茄,金黄的蛋,再加上几根碧绿的菜叶。
这些色彩,属于人间。
人间的斑斓,人间的温暖,人间的,幸福。
那晚之后,他变成了这里的常客,不应该的,他知道。
可是,那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他站在大雨里,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披着一身从每一个骨头缝里渗透的寒意和杀意,踏过一地的尸体,从修罗场走出来。
站到了这间小店的门口。
他看到了她,看到了那张在氤氲在水雾中,柔和纯净的眉眼。
那一刻,他竟荒谬的感觉到,一种类似救赎的东西。他甚至觉得,那种感觉,就像他自小佩戴的观音像,安详的,悲悯的,干净的。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从地狱,走进人间。
可是,这也是他永远不配去接近的东西。
修罗属于杀戮,恶魔属于地狱。
佩着观音的杀手,原本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你怎么了?为什么发呆?”女孩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没有,”子梵端起碗扒了一大口面,“赶紧吃,吃完我走了。”
“那么快啊,”女孩鼓了鼓脸颊,戳着碗里的面,“你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啊。”
“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子梵想起什么,皱眉问道。
“这边房租便宜啊,而且这里虽然偏僻,但是因为这条路上只有我们有一间店,生意还可以的,老板给的工资还不错,晚班更高。”
“就为了点钱?”子梵眉毛皱的更深。
“我们小地方出来的人,也没什么学历,在这样的大城市生活很不容易的,”她顿了顿,“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看起来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女孩收走他的空碗,一边憧憬的说道:“等我攒够了钱,我就要开一间自己的小店。”
“你想开店?”子梵有些意外。
“对啊,我要开一间早餐店。”女孩美滋滋的想象着,“不用太大,跟这里差不多就好了,要开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地方,每天太阳升起,把店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的敞敞亮亮的,最好开在学校附近,这样每天会有很多上学的孩子经过,买一份早餐,然后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群孩子笑笑闹闹的跑远,多好——”她回过头看子梵,“我最喜欢吃早餐了,以前上学的时候,不管有课没课,我都会早早起来,吃一个丰盛的早餐,高高兴兴的迎接新的一天。”
子梵听着她的话,突然有些恍惚——
她描绘的那些个场景,他有没有见过?也许,是有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是上辈子吧。
女孩突然扑过来,拉住了子梵的袖口,“不如我们明天去吃早餐吧,你现在回去休息,天亮我下班的时候再过来,我们一起吃早餐。”
“我不吃早餐。”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子梵的语气变回最初那样,冷淡而疏离。
他把袖口从她手里抽出来,“我该走了。”
“为什么,吃早餐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啊,你不觉得吗?”女孩有点受伤,有点不知所措,却仍不愿意放弃劝说。
“我跟你说,肚子里饱饱的,暖暖的,接下来要面对再怎么糟糕的一天,都会多一点勇气,我有经验。”
“我没有,也不想有,”子梵仍是面无表情,“我从来不吃早餐。”
他推门而出,女孩的声音从身后锲而不舍的传来,“明天早上七点,我在店里等你。”
砰地一声,所有的声音被隔绝在门里。
子梵越走越快,黑色的背影与暗夜融为一体,很快消失不见。
丁然
太阳暖烘烘的烤在身上,丁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坐了一夜。
他应该,真的不会来了。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丁然沮丧的垂下肩膀。
接班的同事已经来了,丁然与他寒暄了几句,走出店门。冲着早晨的阳光,伸了一个懒腰。
“去哪里吃?”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她的动作僵在半空,半晌,小心翼翼又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去。
那个黑衣的身影,伫立在门口大榕树的阴影深处,刚从他身边走过,竟然毫无所觉。
丁然惊喜的叫了出来,“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连蹦带跳的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我就知道,你虽然嘴巴硬,可是心是好的。”
丁然热切的仰头看着他,直到他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
“去哪吃”
“来都来了,干嘛躲在树下面,早晨的阳光最舒服了,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馄饨,走,我带你去。”
丁然扯着他,一路走到了阳光下。
走出树荫的那一刻,男子却立刻抬手遮住了眼睛,原本就过分白皙的肤色,在光照下,几乎是透明的。
“你眼睛怕光?”丁然发现他的异样。
“有一点。”
“那怎么不带个墨镜?跟你的气质挺搭的。”
“我没有墨镜。”男子放下手,眨了眨眼睛,“没事了,走吧。”
丁然灿烂的笑了笑,向前一指,“你看,是不是很美。”
那一天的阳光,像是会发光的河,流动在天地之间,天空是最纯净的蓝,像一整块琉璃。
清晨的风里,有露水和植物的气息,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扑棱在路边的老树和几根残旧的电线杆之间鸣叫。
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居然也有着小小的集市,在这样的清晨,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仿佛与任何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一样,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和无尽的希望。
那些属于黑暗的罪恶,在阳光下,暂时隐匿,消失不见。
几个孩子聚集在摊煎饼的小车前,吵嚷着要多刷一层面酱,粥铺老板在门前支起一口大铁锅煮着香喷喷的茶叶蛋,卖包子的小店升起白烟,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正端出清晨第一屉包子。
那些生活在底层,靠辛苦劳作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此时此刻,都带着笑意,享受着难得的好天气。那些阴暗的街道,老旧的房屋,在这样的清晨,竟也显示几分喜人的生气。
男子看着她指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过头看着她,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嗯,很美。”
丁然突然觉得,她所见过的所有美景,在这一刻,都失去了颜色。
子梵
丁然说的馄饨店,其实是一个小摊,支起雨棚,摆上三五张小桌,就当是一个店面。陈设虽然简陋,味道却真心不错。
只是他太多年没有接近过人群,此刻置身其中,多少有些僵硬。
“你眼睛好点了吗?”见他仍是频频揉眼,女孩有些担忧。
“好多了。”他安抚的笑了笑。
“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真好看。”女孩盯着他的脸,“你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不爱出门呢,如果是我,天天上大街上走着去。”
“瞎说什么。”他有些不自在的别开了脸。
“真的,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子梵想起那些目光,看见他的一刹那,那些眼睛里,都有什么,恐惧,还是绝望。他从没有去分辨过,也没给过他们说话的机会。
他闭了闭眼,“没有。”
女孩还想说什么,被他抬手阻止,旁边的声音,瞬间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一旁的矮桌上,支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雪花飘飘的画面上,正播放着早间新闻。
“一周前,我市x公路发生的无头男尸案,经证实,死者为我市市民彭某,而更加骇人听闻的是,除了彭某本人被用极端残忍的手段杀害,同一时间,他位于XX路的别墅中,彭某的母亲,妻子,及只有九岁的小女儿,均被杀害,一家四口,惨遭灭门。这是我市近年来第三起灭门惨案,犯罪手段极其残忍,情节极其恶劣……”
女播音员断断续续的传来,“据调查,彭某与我市多个□□团体均有关联,所经营的公司涉及黑市交易,其遇害原因,是否与此相关,仍有待警方进一步查证。”
子梵盯着那个摇晃不定的画面,半晌,手指缓缓握紧。
送走丁然,回到自己的住处,隔着门,就已经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
缓缓推开门,房间拉着厚重的隔光窗帘,白天黑夜毫无区别,那个人就坐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但子梵知道,他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正隔着重重暗影,钉在他的身上。
“终于回来了。”男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几乎是轻快的,“藏在黑夜的魔鬼,居然也敢拥抱阳光了?
“为什么灭了彭老大满门?”沉默过后,子梵一字一句的问道,“我已经按你的意思,把他的头割下来带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没有听错吧,几天不见,口才变得很溜嘛。”黑暗中传来几下掌声,男人依旧坐在原位,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你是在帮那个被你割了头的人打抱不平吗?真应该报告公安机关给你颁个好市民奖啊。”
“为什么灭他满门?”子梵仍然重复这句话,“我说过,我帮你杀人,江湖恩怨,商场利益我不过问,唯独一条,不株连妻小。”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所以我让小七去帮你收拾手尾,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嘛?”
听到他的话,子梵的瞳仁骤然收缩,他上前一步,揪住了男人的衣领,“这不是第一次,对不对?”
男人好整以暇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不要那么紧张,你这样一幅正义使者的样子我真是不习惯,”他叹了口气,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果然,近朱者赤,跟可爱的小天使接触多了,恶魔也变成天使了。”
子梵看清了他手上的东西,原本便不见血色的脸颊好像更白了几分。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坐在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前,巧笑嫣然,而对面黑衣的背影,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熟悉,和陌生。
他缓缓松开手,接过照片。
沉默许久之后,他重新开口,声音遥远的像从天外传来。
“是我的错,我答应你,绝不会再见她。”
“不,你要再见她。”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响起,坐起身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点了点他手上的照片。
“因为,这是你下一个任务目标。”
照片从松开的手指中滑下,一阵风过,飘摇如蝶。
然后,轻轻落在地上。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吞了一把沙子,粗粝,低哑。
男人像是惊讶于他的问题,“你问我为什么?你不会真的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吧?她看到你的脸,还把你带出去,光天化日,让这条街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脸,这个理由还不够?”
“她跟我们没关系,她的生活跟你做的事情一点交集也没有,她甚至从没多想过我的身份,她不会,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子梵闭了闭眼,他不擅长解释,更不擅长求情,“只要我答应,从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她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的。”
“你知道吗,在我的孩子们中,我一直最喜欢你,”男人伸出手,划过他的脸,“当然不止是因为你是个最漂亮的娃娃,更重要的,是你从不废话,更不问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他摇头叹息,“可是今天,你让我很失望,你问了太多为什么,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话。”
他的手滑到他的领口,用尾指捞起了红绳,拽出了那枚玉坠。
“不见天日的恶鬼,居然戴着菩萨。”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眼泪,“满手血腥,杀孽无数的恶魔,居然还妄想得到救赎——”
子梵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观音菩萨,哈哈哈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哈哈哈哈哈哈,救苦救难——”
他松开手,玉坠跌回子梵衣襟,“救苦救难,你的亲生父母把你扔了的时候,他救你了吗?当你像一条狗一样几乎死在烂泥里的时候,他救你了吗?这些年来,你戴着他杀人放火,他不也眼睁睁看着吗?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临死前,有没有看着他,他救了吗?哈哈哈哈救苦救难,居然有人指望一个石头救苦救难。”
男人神经质的满室游走,笑声越来越高亢,一声声撞击着耳膜,让人恶心欲呕。
“救你的是我。”男人突然回身看着他,笑声截然而止,突兀的诡异。
“是我在十年前,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回来,救活。那时我就告诉过你,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鬼,来自地狱的索命鬼,只能游走在黑夜里,只会出现在死人面前。”他啧啧叹息,似乎悲悯,“所以,是你自己,害死了她,从你出现在她面前那刻起,你就该知道,她会是个死人,可惜你心存侥幸,想要挑战我的耐心。”
“所以,这是对你的惩罚,”他拍拍子梵的脸,“她确实碍不到我什么事,但是,她必须死,因为你。”
男人转身,走到门前,“记住,天亮之前,老规矩。还有,这次我要——”他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动手,我也可以找人为你代劳,毕竟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不过,到时候我就无法保证她死的会不会那么干脆,那么舒服了。”
男人的背影渐渐消失,远远地,还有话音传来,“恶魔,就应该待在地狱里,爬出来,是要死人的。”
一阵风过,门被砰地一声带着关上。
房间里,一切重归寂静,还有黑暗。
丁然
男子推门进来的时候,丁然喜出望外的招手。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呢。”
男子笑笑,也不说话,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今天穿的真好看。”丁然捧着脸,笑眯眯的看对面破天荒穿了牛仔夹克的人,“又清爽,又干净,比你整天一身阴森森的黑色强多啦。”
“你整天说这么多话,喉咙不痛吗?”
“看到你高兴嘛,而且从你进门我也就说了两句话。”丁然委屈的扁扁嘴,突然察觉不对,“你声音好哑,生病啦?”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男子下意识想偏头躲过,却又硬生生顿住,任由丁然将手覆在他的额上。
他的体温好低,丁然第一次知道一个人不出汗额头也可以这么凉,像摸到什么玉雕,触感细致,却没有丝毫生气。
她低下头,想说什么,却没有防备的对上了他的目光,这一次,乌黑的瞳仁,像熄灭了一切的光,这一次,却清晰的映着她的影子。
他们的距离如此近,丁然突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还好,不,不发烧。”她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正要把手拿下来,却猝不及防的被压了回去。
男子的手与他的额头一样凉,牢牢压在丁然的手背上,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他靠在她的手心,神情几乎是虔诚的,像祈祷的姿态,又像是在汲取着什么力量。
丁然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睫毛轻颤,在瓷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圈阴影,不知怎的,她的心细微的痛了一下。
半晌,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他的头顶,摸了摸他短短的发。
仿佛过了许久,男子抬起头,对丁然笑了一下,“原来是暖的。”他放开她的手,认真的重复了一句,“原来人的体温,这么温暖。”
丁然从没有看见过他这样笑,纯粹而明朗,灿烂,而易碎。
丁然的泪突然涌了上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怎么了嘛?”丁然吸着鼻子,哽咽的问他,“从那天看了新闻你就不对劲,你是不是认识那个死者?”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我不是傻瓜,你总是半夜出现,出门的时候,你眼神都是警惕的,我已经猜到了。”她小心翼翼的看他,“你是□□对不对,你认识那些人,那些,坏人。”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今天没有吃的吗?”他左右看了看,“你没煮面?”
这么明显的转换话题,丁然心中了然,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被触及的那一点,她虽单纯,却并不是没心没肺。
“现在才几点,晚饭都刚吃完,你今天来的太早了。”她顺着他的话说,语气俏皮,“是不是想我了?”
“早来早走,不是挺好的。”
“原来是为了早走,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
“行了,这些是不是要搬上去的?”
“今天这么主动,不说我拿你当苦力了?”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还有什么要搬的,今晚我一次性都帮你弄完。”
“哇,你今天大发慈悲,大赦天下,大义凛然,大……”
“打住,你真的念过书吗?”
“我高兴。”
“你不要在我后面绕来绕去的,待会踩到你我不负责。”
“哈哈哈哈我哪有那么笨。”
……
不知不觉,夜已深。
丁然照旧煮了面,两人吃完,男子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难得放松的趴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她无聊的问话。
“丁然,”男子突然轻声叫了她一声,“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恶魔吗?”
丁然沉默了一下,“我相信,但恶魔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心里。”她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我爸爸是刑警,小的时候,他告诉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恶魔,如果不加束缚,任何人心中的恶魔,都可以把这个世界变成地狱。”
她伸手,拉过他颈上的玉坠,轻轻抚触着,“但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因为每个人心中,除了魔,还有佛不是吗?不都说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吗?”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黑暗,真正的恶魔。”男子的声音越来越低。
“也许吧,但我始终觉得,虽然都说世道有多么的乱,人心有多么的坏,也许,在那么多的阴影和恶意下,确实找不到人间天堂了吧。”
丁然顿了顿,又呼出一口气,“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人心还有善念,哪怕只是一点微光,一丝火花,这个世界,始终不会彻底黑暗,沦为地狱的。”
男子没有答话,静静的伏在自己的臂弯,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丁然趴在他旁边,安静的看着他,不知不觉,意识也朦胧起来。
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然大亮,阳光照在她面前,干燥而温暖。
她想起什么,整个人惊跳起来,天啊天啊,她居然在值班的时候睡着了,要是小偷闯进来,老板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怎么会睡得这么熟,是因为那个人,给她的安全感吗?
想起那个人,丁然急忙四处张望了一圈,果然,已经人去楼空。
但是店里好像有什么不同,整齐的吓人。
丁然仔细想了一下,才发现他竟然真的帮她把所有货架都整理的井井有条,连仓库里那些她搬不动堆放在地上的货品都放到了该放的地方。
桌上昨晚用过的锅子和碗,也都洗的干干净净。
“丁然,我来接班,你可以走了。”同事披着一身阳光踏进店里,跟她招呼。
“哦好。”丁然有些恍惚,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无意识的拿起包包,发现侧面的口袋是打开的,里面鼓鼓的不知道塞了什么。
她赶紧伸手去掏,摸出两样东西。
一个玉雕的观音像,用一根老旧的红绳拴着,绳子的颜色已经发乌,但那玉色却莹润通透,在阳光下,观音娘娘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另一样东西,却是一张银行卡,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一串数字,像是密码,下面还有三个小字,“早餐店。”
她握紧了这两样东西,茫然四顾,突然前所未有的恐慌起来。
同事打开了店里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现在插播一条重要新闻,今日凌晨,发生一起自杀式袭击,被害者疑似本地商界大亨刘某,犯罪嫌疑人为男性,年龄在20至25岁,两人均当场死亡。案发前,本市公安机关接到举报,刘某涉嫌参与黑市买卖,且与多桩谋杀案有关,具体信息,还需得到进一步调查取证。”
一滴泪,落在手中的观音像上,又滑落。
仿佛,菩萨垂泪。
窗外,阳光正好。
子梵
恶魔,就应该待在地狱。
所以丁然,我会为你,把所有的恶魔都关回地狱。
包括,我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