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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苦含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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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容颜,乞我爹娘千万岁,乞我姐妹千万年。
时至七夕,汴京城热闹非凡,乞巧市更是车水马龙,被来买卖乞巧物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孩子们在街上嬉闹,唱着歌谣。年轻姑娘用树液洗发花草染甲。传说,这样不仅可以年轻貌美,还可以尽快找到如意郎君。
是夜,大宅小户皆张灯结彩,皇宫大内亦如此。除了深宫中违命候的四方馆。
如今的违命侯,三年前还是南唐之主。
云初与李煜那日一别后,宋与吴越合围之势愈发猛烈。李煜的军队节节败退,次年十一月,金陵便被攻陷。李煜被俘至汴京皇宫内长居,封违命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违命侯李煜凭栏而站,长身玉立,轻声低吟。此时,不远处斑驳的树影中有人却不应景的笑出了声,还轻叫“好酸好酸”。
李煜无奈一叹:“云初,你来啦。”
话音一落,果然有一人从暗影中转出。那人款步向李煜走来,边走边笑问:“从嘉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啊?”
李煜看着一别四年的忘年之友,又生一叹:“朝中如此形势,放眼这大宋,有人敢来我这亡国之君的寝殿吗?”
云初双肩一跨,颓然道:“原来公子我已经俊到不能算是个人了……”
李煜一呆,继而哈哈大笑:“云初啊云初,你果真无愧‘解愁公子’的名号。”
“自然自然。多谢夸奖!”云初笑眯眯的道:“除了我‘天神下凡’的公子云初,你这地方人不敢靠,鬼不敢近,却偏偏让阎王老子盯上了呢。”
“阎王要我三更死,我就不可能留的到五更。”李煜淡然,“云初,我知道你今天的来意。多谢了。回吧!以后也别来了。”空了空,又补上一句:“敏儿曾被宣到后宫正殿福宁殿,几天后才得以回来。”
李煜在位时先后娶过一对姐妹,即大小周后。大周后叫娥皇,死得早。她的妹妹小周后唤女英,闺名周嘉敏。
“英雄难过美人关。”云初瞟了瞟李煜,掩去面上笑意,假意正色道:“古人诚不欺我也。”
李煜这次不但没有被逗笑,反而喟然长叹:“世间安有双全法!”看了看云初,又道:“看看孟昶,我自知我的下场。可是,我断然不想将敏儿也牵扯进来……”
“敏儿呢?”云初突然插口,四下张望。“七夕之夜,你居然舍得放下美娇妻,一个人在这里喝凉风?”
提到美娇妻,李煜淡笑:“她在准备家宴呢。”
“哦。”云初突然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他呵呵一笑,向前襟、袖口伸手而去。一边七手八脚的翻腾着一边还嘀咕:“哪儿去了?”
李煜笑着看云初急得直出汗,看他上上下下的掏着翻着。直到云初终于掏出那似乎“很重要”的东西并相当干脆的递向自己的时候,李煜简直无语问苍天了:“你、你居然把这种东西放在衣服里了?”
看云初真的把那团东西递给自己,李煜不得不把它们接到掌中。熟悉的味道立刻在夜风的吹拂下氤氲开来。那团东西,是一束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迷迭香和绿薄荷。那是属于云初的味道,独特、醉人,更清爽清新。
“是啊。”云初奇道:“没地方放了。放在身上,怎么就不行呢?”
李煜无奈:“那你给我做什么?”
云初狡黠的眨眼:“从嘉你今日寿辰,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哈!小小礼品,不成敬意。我叨扰了!”
李煜再愣。半晌,哈哈大笑:“果真是不成敬意的‘小小礼品’啊。不过我很喜欢!”学着云初将那团“礼品”也收入袖中。一拱手,李煜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小家宴,‘天神下凡’的公子可不要嫌弃啊。”
“自然自然!放心放心!”云初也一拱手,和李煜并肩而去。
二人刚步入备宴的庭院,一女子便快步跑来,向李煜笑嗔:“重光!你跑哪里去了?”
她这一拂身而来,幽香暗涌。淡妆饰面却仍旧明艳胜桃李,步步生莲。小周后果然貌美不可方物。
“敏儿,云初来了。”李煜笑着覆上她的手,眉目间暖意自现。
敏儿经他这一提醒,才注意到夫君身旁的人,“啊”的惊呼一声,歉然道:“云初?!失礼了,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你。”
云初摆手:“没事没事!情人眼里,哪里揉得下我这小小的沙粒呐。这七夕之夜的来你这儿蹭吃蹭喝,倒是我大大的失礼了,耽误小两口甜蜜啦。 ”
一句话,就说得敏儿面染红云,引着他二人在庭中的小桌坐下,就羞怯怯的又去忙活了。
“云初你别乱说话。敏儿虽生在官宦长在深宫,但性子单纯的很。你别逗她。”敏儿刚离去,李煜马上便开了口。
云初“嚯”的一声,道:“马上出言相助啦,大情圣!”
李煜摇头轻笑不再说话,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云初也不语,自斟自饮,也是一杯接着一杯。
二人喝了大半夜的酒,席间安静的可怕。只有敏儿上菜添酒的时候,席上才能有几句笑谈。
皇宫大内,这四方馆中却没有侍人,仅有一位客人的家宴,侯爷夫人亲自下厨。这样的七夕,这样的违命侯,这样的寿辰家宴……
“云初,你今天怎么安静起来了?”有云初在居然安静得出奇,李煜奇道。
云初挑唇而笑,手下仍旧没停,一杯接一杯。趁着斟酒的空档才说:“陪你喝酒,用不着说话吧。”
李煜伸手拿开云初手上的酒壶。“喝了这么多了,歇歇吧。喝醉了怎么办?”
“醉了?”云初道:“醉了吗?若说醉了,这世上有多少人清醒着呢?”深深看了李煜一眼,拿过另一壶酒继续斟着,又道:“我醉了无所谓。从嘉得清醒。你啊,不能再醉下去了。”
“我?”李煜品味良久,喟叹道:“造化弄人。这样的路,我不走也不行了,由不得我。但敏儿是无辜的。”
“你啊,一条路走到黑了。我就知道,当年你不走,如今八头牛也是拉不动你这个倔驴的。”云初也叹,仍旧不断喝酒,但嘴角还勾着那抹笑,配着半眯的星眸,如同流连于青山栈道旁的春花般暖人。酒香浓郁,其间还掺杂着云初身上好闻的味道。李煜品味着这个味道,顿觉胸中郁气散去,人也清爽了,于是大笑道:“我是倔驴,你岂不是那牛啦?”
“你太抬举我啦。我累了,今后撂挑子不干了。你拉你的重磨,我吃我的闲草好啦。”云初举杯而饮,又一杯黄汤下肚。
“云初你要吃草?”敏儿端上最后一个菜色,没头没脑的听见云初这么一句话,惊得直掩口。
“啊,今天吃的太多了。吃草有助于消化。”云初随便一说,敏儿居然就真的相信了,赶忙就要去旁边拔草:“这桌上的菜明明都没怎么动啊,怎么就吃多了呢?”
李煜哭笑不得,赶快拉住敏儿:“你别听云初瞎说,他诓你呢。”
“呵呵,你家的敏儿太可爱啦。”云初坏笑,马上就收到敏儿受不了的几个白眼。
敏儿拉了椅子也坐下来。三人吃吃笑笑,期间敏儿自然又不断着上云初的道儿,翻白眼翻的她眼睛直疼。
席近完,李煜握上了敏儿的手,好半天后才开口:“敏儿,唱吧。就昨儿个我新写的那首词。今天我奏琴。”
当着云初的面被李煜握了这么久的手,敏儿面上又是一片红霞。瞟眼看云初,他这次竟然没有再打趣,只是静静的微笑。云初面上虽然在笑,但此刻他眼瞳中的颜色如同七月胡地的飞雪,清澈到几近透明,广瀚而沧美。敏儿一瞬间有些闪神,回头看着还紧紧握着自己手的爱郎,看着他眼神中重于以往的忧郁之色,她顿觉心慌意乱,但也不知道到底那里不妥。
“好……重光,云初,你们稍候。”半晌,敏儿抽手而去,到厅内取李煜当年入宋时一同带来的“九霄环佩”。
“今晚这大戏,你要唱哪一出?”看敏儿走远了,云初坦言直问。
李煜深深吸气,闭了眼。再张开时,竟笑得十分豁达,亮声说:“满英的话带到了吧。云初真是很爱装傻,明知还故问。”
云初抬手,又一杯酒。喝干了,重重的放下酒杯,轻声叹息:“最后一出……”
李煜轻轻点了一下头:“他没有台阶动我,我就送他一个。”
云初听罢没了言语。隔了一会儿才复又开口:“从嘉。”
“啊。”李煜回应。
“从嘉。”
“嗯?”
“从嘉从嘉从嘉从嘉……”
李煜茫然,不知云初此举何意。
云初看着李煜茫然的表情,叫了个够本儿才不叫了,这才开口解释:“既然是最后一出戏,你就让我叫你叫个够本儿吧。”咧嘴又一笑,接着道:“以后竟然没有机会再叫这个名字了。”
李煜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刚强被这句话打散了,忍了又忍,眼中仍旧漂上水痕,半晌才勉强吐出个“嗯”字。
一轮寂月,两点残星,这三更初露时分,夜也萧索了。附近的大殿中丝竹声饮宴声已经没有了,夜也越发静。这汴京内城九重宫阙依旧笼在炽目的灯华中,巍峨,肃杀,透着死一般的寂静。炽目的灯火下,这深宫却仍旧难掩渗入骨髓的黑暗。那黑暗,就如同从地下透出一般。
李煜猛地吸了好几口气,才颤声道:“这么多年了,‘从嘉’这个名字若不是你总在叫,我怕是早忘了。从前所有的人对我毕恭毕敬,违心的叫我‘皇上’,叫我‘陛下’。如今所有的人对我百般讥诮万般刁难,虚意的叫我‘侯爷’。敏儿和她姐姐,叫我‘重光’,因为有重瞳,那便是我的字。可是我恨极了这个字,恨极了我的重瞳。什么天生异相,什么明君之表,全是放屁!有谁问过我啊?!问我到底想不当这个‘朕’,当这个该死的皇帝啊?!我不想啊,真的,真的从来都恨啊!”
李煜激愤至极,越说越恼。静着喘了一阵,突然又轻声道:“可是,我爱她们啊……叫什么,无所谓了……能在一起,就无所谓了……我做皇帝也好,做侯爷也罢,她们幸福,就好了。可是……”话语突然哽住,熟悉的痛紧紧地扣着他心脏。李煜攥着胸前,几乎抓破了前襟,呜呜的声音从他极力闭合的嘴中溢出,像是受了伤的野兽在悲鸣,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我……我……怎么又……气死了她……娥皇……我的娥儿……”
云初安静的听着,坐着。月色迷迷蒙蒙的从天边流泻而下,宛如将要融化的雪,似浓也淡,斑驳了云初的脸。略微抬眸,月光落进了他的瞳孔,慢慢的凝结成了水晶一般的琉璃色,掩盖了仿如亘古的寂寥。
李煜呜咽着,和着喘息吞下了什么,话语间只有偶尔的哽咽,眼中猩红一片,却早没有了先前的水痕。
恨归暗,暗归夜。水胧月色,天地都朦胧了。人在朦胧中,恨至极,怨至深,泪水早已经干涸,独留下眼中的猩红,眼角的绯色。
血泪不在眼中,只在心中开成了黑色的烟花,如雾,也似烟。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蚟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我的娥儿。那是我的娥儿……那是日夜在殿中等我迎我的娥儿,那是给我跳‘霓裳羽衣曲’的娥儿。”李煜说着说着,又慢慢平静下来,气喘也没了:“我当皇帝时,气死了娥儿。我当了侯爷,怎么也不能再害了敏儿了。即使万死,也不能了,不能了……我受不住了,太疼了,太疼了……我的娥儿走了那么久,在那里很寂寞吧,这样的话,由我去陪着她。我和敏儿欠娥儿的,我该还了。我也很想念娥儿啊。敏儿,只要好好的活着……活着……活着……就好了……”
说到后来,李煜的语调越来越轻,轻到像是怕吵醒熟睡的婴孩儿。这几个几不可闻的“活着”瞬间便被夜风带去,不知飘到哪里,散了。
一时间,二人皆无语。
最终云初打碎了寂静,声音轻灵如阶前暗香:“这日子,一日热似一日,蝉鸣叫得也一日更胜一日,扰得蝴蝶都不能安生,飞走了。可是等这日头不毒了,蝉也要死了……”云初眯了眼,扯了扯嘴角:“从嘉啊,如此,这最后一出大戏你必须要唱好了。”摇了摇头,云初给了李煜最后一个灿烂至极的笑脸:“可是你也真是太狠心了,让我也扮进这样的戏,我会做噩梦。”
李煜也笑,笑得眼睛都弯了:“这最后的戏码,有你云初才能最为精彩登峰造极呢!”
云初叹:“你就吃定了本公子心眼儿太好。”
伸出手掌,云初笑对李煜。李煜会意,也伸出了手掌。
“啪”。清脆的击掌之声过后,二人相视而笑。
云初,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我李煜此生真的再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