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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回黯乡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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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一路北上,天气渐渐冷了。初冬的时候,宋辽边境下起了雪。虽说是北方的初雪,却下的意外的大。不同于汴京的细小雪粒,这里的雪犹如鹅毛,卷着疾风,掩盖天地间的一切。
两军兵戎相接之后,云初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往往一上战场,兵器就被打飞,接着就在沙场上赤手肉搏。虽说他每每都能全身而退,但却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最为重要的是,这场景次次吓的皇甫将军和大公子一身冷汗,于是从此不再让云初上阵杀敌。
上不了阵,皇甫将军让云初在营中出谋划策。但每回商讨战术的时候,云初要么在一旁傻笑不表示任何意见,要么就对别的将领的策略连连称好。众将都被磨的没了脾气,皇甫将军被气的脸红脖子粗,直骂云初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兵书。
这一来二去的,皇甫将军终于放弃,任由云初天天往军医那里跑,充当起了军医的角色。
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个灰色的身影晃动。
云初裹了裹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灰色素罗衣,吸了吸有些微红的鼻子——不能轻易用内功的结果就是如此。这样料子的衣服穿多少层也没用,北风一打就透了。分配给云初的裘衣斗篷什么的,他已经给了木木。
木木大名叫木铁柱,一个很朴实的名字。他是个小兵。如果是在大户人家,他这年岁还不过是个孩子。木家老爹是老来得子。他年势已高,不能上战场,但征兵的军册上有他家的名额。于是木铁柱这个孩子就虚报了几岁的年龄,代父从军。云初看他穿着军服夸大夸大的勒铽样儿,心下了然,就向皇甫老爷子讨了他,让他帮自己打打下手。皇甫将军也可怜木木,没有说破。
此时云初背后背着一只竹篓,手上用一截干枯的树枝在雪地上扒弄。他正在找草药。
宋军前不久攻下了北汉,如今又兴师动众的来攻打辽国,士兵已经死伤不计,人人身心俱疲。
前几日宋军与辽军一场厮杀,双方终于都精疲力竭,如今都处于休战整顿状态。阵营中伤兵众多,药材已经有缺的苗头,云初便尽量多出来找找能用得到的草药。
“皇甫公子——”
远远的,一个小人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冲云初跑过来。云初的裘皮衣穿在他身上,还是勒铽的很。也许是营养不良,木木比同龄人还要瘦小。黑瘦黑瘦的一个孩子,力气却很大,一次能搬得动两麻袋的粮食。看来这个孩子做惯了农活才有这样的力气。
云初皱皱眉,直起了身子:“木木,不是告诉你在军医帐篷里等着吗?外头冷,回头你又咳嗽。”
说话间,木木已经跑到了云初旁边。黝黑的脸颊上是质朴的笑:“不会的,俺已经穿上公子的厚衣服了。”
看着他的笑脸,云初默许。带着他,云初继续找草药,心思却远了,担心草药能不能采够,或者说是采到。
木木跟在云初后面,学着云初的样子东刨西拔。看着云初的背影,木木满脸都是崇拜。
当初云初点木木到军医处的时候,这个傻小子还不乐意,大呼小叫的说自己能上战场。“俺来了就是来打仗的,窝在个篷子里叫啥事!”傻小子这么说着,一脸的倔强。生拉硬拽了半天,他才来到军医帐篷前,却怎么也拽不进去了,嘴里还是那句“俺能打仗”。引的旁边的士兵哈哈大笑。
云初无奈,上前在他耳边耳语几句。这小子听了,黑脸顿时褪成了猪肝色,老老实实的跟着云初进了帐篷。众将士称奇,却不知道云初到底对这个楞头小子说了什么。
“打仗不是打架……傻小子,你杀过人吗?”
木木深深的记住了云初的耳语,一连好几天都恍恍惚惚。云初给他时间,任他发呆发愣的缓神。
木木缓过神来却什么也不想做,也不会做,每日只是呆呆的看着云初照顾伤兵,出营采药。
听着帐子里伤兵的呻吟声、哀号声,看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和不时被抬出去的死人,木木的脸硬生生的白了好几分。
原来,兵器、刀剑、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还有僵硬了的尸体,才属于战场,那个冷血无情的吃人怪物。
相互不认识的人,从未谋面的人,没有任何恩怨的人,机械的挥着兵器。一刀,两刀……在战场,人命是草芥,尚不如蝼蚁。木木清晰的记得一个濒死的士兵临死前的模样。
他的伤势很重。肚子被开了个洞,肠子都露了头。大腿上被茅戳穿了,伤了血管,血哗啦啦的流了一单子。他被抬放到云初旁边的时候,已经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窝深陷的黑色瞳仁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云初,满是血渍的嘴唇开合翕动。云初微微一笑:“放心,不会放弃你的。”他听了,顿时安静下来,深深看了云初一眼,闭上眼睛等着云初救治。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恐惧,木木看到他的手在轻轻颤抖,而木木的手,也在抖。
用布条紧紧勒在伤口上方一指处,又用石子垫在布里压着,阻止断裂的血管大出血。灌麻沸散让伤者麻痹,徒手把内脏归位,接着用勾状针缝合伤口……云初下手迅速、利落、准确,仿佛手下缝合的是块儿破布。旁边的军医个个看的目瞪口呆,尽管这些天来他们已经见识了云初的医术,但还是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直到云初缝合完伤口,在结尾处打了个精细的结,他们还是没能回神。木木在心里骂云初冷血,眼神中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追随着云初。看着那缝合的精细完美的伤口,木木觉得别的军医缝合的“大蜈蚣”简直和它不能比较。不觉间,木木开始崇拜云初,开始想帮云初打打下手。云初的工作木木看了很多天,他发现自己绝对做不来。云初救治伤兵的时候相当专著,手中的器具,草药不断变换,别人根本也插不上手。木木有些鄙视自己帮不上忙,于是就常偷偷帮云初收拾他休憩的帐篷。
接下来的几日里,云初时常在那人身边,生怕他发烧。这样的伤患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旦发烧,性命就难保了。
尽管云初小心翼翼,出营采药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但那个人还是发烧了。
发烧,就意味着伤口发炎感染。即便军医药物充足,也难保他性命。这又不是皇宫大内,百姓小兵贱命一条,如何能有什么珍贵的药材救命?
说到伤口,木木在家乡做农活的时候也会被镰刀割到。从田埂上扯片“铁砖头”的叶子,放在嘴里嚼烂了就涂在口子上,血马上就止住,伤口几天就好。实在没有“铁砖头”的时候,抓一大把的土糊上血也能不流。这几天云初捣药熬药,用的都是木木从来没有见过的草药。那些草药在木木的眼中就和珍贵异常的草药一样,都能赶上雪莲人参了。木木每天看着云初忙里忙外的照顾那个人,心中认定只要有云初在,那个人就一定有救。
但是那天,那个人发烧了。云初的脸色不变,却更加勤奋的照顾他。军医说,那个人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木木听了,从鼻腔到喉咙都是涩的。军医们都劝云初放弃,云初一笑置之,接着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他甚至根本就不着床榻,没白没黑的在那个人身边照看着。清晨,木木看到云初帐篷里的被褥整整齐齐。不只一次的摸上那冰凉的床板,木木终于忍无可忍,眼泪流了下来。
木木知道云初一定还在那个人那里。他发疯一样的跑到军医帐,朦胧的视线中,云初正站在那个人的担架边。
清晨的光打在云初身上,他一身灰色素罗衣被映成圣洁的白,身体轮廓处被太阳镀上了一层发着金光的绯色。神祗一般。
木木呆愣愣的看着这样的场景,憋了一肚子的话一下子全都没了。除了哭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床榻上的病人此时意外的清醒。侧头,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云初,居然清晰的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谢完了,他无神的注视着篷帐顶,眼睛中浮现出了柔情,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接着,他开始不断的说话,伸手抓向眼前虚无的空气:“娘子,你来看我啦……别急,我很快就回家。咱们的孩子出世了?噢,你怀里的胖小子是我儿子?很虎实啊。孩子,爹就回去了……娘子……孩子……”
他眼神突然犀利起来,怨恨,愤怒,不甘,飞快的在他的瞳孔里交替着闪现。他猛然间坐起来,伤口刹那崩裂,却再也留不出太多的血水。木木抹了抹眼泪,看到那些浸透了单子的,都是黄中带白的脓水——他的伤口和内脏,已经腐化了。
他的眼睛瞪的极大,似乎要把眼眶撑裂。木木可以清晰的看到他半凸的眼球。“我恨啊!我恨啊!我好恨啊!”他大声的叫喊,声音大的出奇,木木的耳朵有些疼,但已经没有了抬手堵住耳朵的力气。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叫着叫着,他终于没了力气,颓然倒下,眼神更加空洞。干涸龟裂的嘴唇不断重复着那一句“我要回家”,一声接着一声。
村子里的老人说过,这叫回光返照。那个人要死了。悲惨的死在家乡之外,身边没有自己倾尽一生深爱的娘子。
木木刚刚擦干的眼泪流的更加厉害。身体颤抖的厉害,木木不可抑制的跌坐在地上。如镜花水月般回荡着涟漪的视线里是那个神祗一样的人。他还是那么站着,姿势一直未变。他一直背对着木木,木木看不到他的表情。
正在木木揣测的时候,云初突然动了。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束花。对,是一束花,野花。木木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只觉得那些细小的紫色花朵清新异常,瞬间把周围的晦涩点亮了。这时已经是秋末,接近冬天。北方的一切植物都开始灰败、凋零,木木不知道云初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些新鲜的花朵。
云初把那些花放在那人胸前,那人一把抓起它们,死死的看着。半晌,他笑了,把那些花放在鼻翼间细细的闻:“真香啊!到底是家乡的野花香……”他喃喃的说着,眼神里的毒怨一扫而尽,剩下满脸的平和。
家乡常会开放的花……
带着温情的草木……
木木不知道云初怎么知道那人的家乡,应该是他查了军册吧,毕竟这个人伤的重,昏时多醒时少,醒了也不能说话。军册,万计的人员,多少卷书啊,他竟然一页一页的去找?
“谢谢……”
又是一句道谢,之后整个帐篷安静下来。木木终于回神,再看向那二人的时候,发现那个伤兵胸口没有了起伏。他死了,手中攥着一把家乡常开的花。而云初的手中有一根针。这根针与木木以往见云初施用的不同,它细如发丝却极长。它大半个都是红色的,从针尖慢慢滴落那些红色的东西——血。
木木惊讶的目瞪口呆,眼泪一下子就停了,目不转睛的看着云初。云初背对着他,声音慢慢传来,缥缈的好像来自天外:“你杀过人吗?”
打仗不是打架……傻小子,你杀过人吗?
情景重现,木木全身都在抖。簌簌的,像个筛子。但木木心里明白,云初杀他,是在救他。救赎这个可怜的将亡人。
木木看着云初慢慢回身,慢慢走到自己面前,又慢慢的扶起自己,却不能动弹半分。他太震惊了,那些在针尖滴落的红色液体一下一下的舔噬他的心。木木衣衫单薄,手脚总是凉的。但如今他的全身不是凉,却是冷,彻骨的冰冷。
“傻小子,回家去吧。我在阵亡单上填上一笔,谁也不会知道。”云初拉起木木,轻柔的拂去他身上的尘土,又拉过帐壁上自己的裘皮衣披在木木的身上,“回去后和你爹搬家,改个名字。嗯,木铁柱不太好听,趁机换个更好听的不是很好吗?”
木木慢慢抬头,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眼中璀璨的颜色,木木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暗暗下定决心,即使回去,也要和这个人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
平安回去。
回到家乡。
回到所爱之人身边。
倔强的木木当时就否定了云初的话。他情愿在云初身边,即使再无归期。
一具微笑着的尸体,一束清新的野花,一个眼色如琉璃的男子,还有一个倔强的半大小子……
帐篷中的一切如同死水般沉寂。正当木木忍无可忍就要下跪请求的时候,眼前的男子笑了,笑如春风,拿着一块帕子擦向木木鼻下:“这两条‘青虫’你要养到什么时候啊。以后你要是再这样的话,就真的轰你走了。”
木木楞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可以留在这个人身边了。他憨憨的笑着,抓过帕子自己擦着那两条“青虫”——鼻涕。
擦干净了,木木露出了自己洁白的牙齿,笑道:“俺不是傻小子。”
云初连声称“好”,“木木”这个称号从此诞生。
云初和木木一起安葬了那个人的遗体,那具微笑着的尸体。
朝阳把阵地后方的墓地映的血红一片。那些林立的坟包前没有墓碑,有的只是云初立在它们前方的石头块。
一块石头,就代表一个人的生命。那些死去的士兵,生前微不足道,死后更是无人问津。战争把人的生命变得如此鄙薄,轻贱胜过蝼蚁。这些数不清的坟包的控诉,却是极少有人能听到。
当那些被硝烟浸泡过了的黑色泥土把那具遗体掩盖之后,木木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是的,只要有云初在的地方,就不存在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