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宙宇

1、望月

　　刘海尘在火箭发射的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这是在地球上的最后一秒钟了。

　　他真的更愿意回到月球基地去。在那个小巧荒芜的地方，他的心才能沉静下来。

　　虽说来往于地球和各个行星基地及其空间站的穿梭机已经因为大规模的旅游业发展而变得经济廉价可行。但是刘海尘还是喜欢古老的火箭。

　　火箭发射技术已经成熟到100%的安全性，但是由于其高消耗高污染，已经渐渐退出历史舞台。这一次发射，是旅游公司为了推广怀旧之旅而向联合国特意申请的项目。项目所得会捐赠给土星环外空间站的孤儿教育基金。在不久前的事故中，一艘穿梭机停泊的时候撞坏了停泊港的一支悬臂，致使在那里工作的365名人员来不及撤离，暴露在外太空而丧命。

　　在NASA工作的八十年中，刘海尘没少听到这样不幸的消息。事实上，他自己作为月球天文望远镜基地的建立者之一，就曾与死神数次擦肩。

　　他从舷窗看出去，大地上的一切都迅速变小变远。这让他忽然想到五岁掉落枯井的一刻，也是这样，看着井口的天空迅速变小变远。不同是，他此刻不再感到无助和惊慌。与五岁时不甚掉落枯井不同，回到月球是他的选择。

　　月球的第13基地坐落在环形山的南麓，是天文望远镜的所在。六十年前，在NASA有史以来，为了是建造卫星望远镜还是月球基地望远镜的最大争论面前，刘海尘和他的团队用事实证明了月球望远镜的可行性和长效性。

　　看到月球表面的荒芜越来越清晰，刘海尘忽然有了回家的错觉。

　　落地仓被基地的机械手稳稳地抓住。人工智能一边娴熟地安排仓口对接，一面用充满磁性的女声说道“欢迎来到月球第13基地。这里是第一代月球天文望远镜的家。基地建立于2016 年。2026 年正式投入使用，距今已经有六十年的历史。基地于2066 年退役，由NASA捐助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作为致力于天文科学知识的普及基地，十年来，我们已经接待了上百万参观者。再次欢迎您来到基地。稍后将有工作人员为您详细讲解。谢谢！”

　　刘海尘跟着人群走进大厅。工作人员看到他都报以崇敬的微笑。刘海尘回以微笑。他穿过熟悉的狭长走廊，那里是一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类似海洋馆观赏深海鱼类的大型玻璃，将有空气和没有空气的区域透明地划分开来。

　　刘海尘不由得慢下脚步，向窗外看去。

　　月球的白昼长得令人生疑，高温给人有一切都在蒸腾的错觉。刘海尘还记得在月球基地第一年的建设中，曾经在一个月球的白昼日里，用地球的日出计时，每天给她寄出一封情书。这需要他在百忙之中精确计算每一个月球小时和地球小时。他在第一封情书里写道“一个月亮的白昼相当于28.5个地球日。也就是说，我在月亮上的一个白昼里，至少要想到你28.5次，至少要坐下来静静地写下28.5封情书。要28.5次的沦陷在你的温柔里。”

　　刘海尘悄悄闭上眼睛。窗外的景色和六十年前毫无差别，也许多了两个陨石坑，也许被挪动了几块石头，但是在他的眼里，一切都和2016年他在窗前写下第一封情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James！You have arrived!”

　　刘海尘被身后的声音叫醒。他回头看到一个高高个子，古铜肤色的年轻人向他走来。

　　“Hi, John. Long time no see. How are you ”刘海尘微笑地应答。

　　“还不错，还不错。前几天听说您要来。大家都很高兴。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啦。”

　　混血的John Lee 是在月球基地出生的第一批月亮的孩子。月球是他们当之无愧的家。

　　刘海尘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表示感谢。

　　“还是您住的老房间。”John 眨眨眼睛，附在刘海尘的耳边说“有个好消息，我要第一个告诉您。”

　　刘海尘保持着微笑看着John，等他说下去。

　　“一会儿，在您的欢迎会上，我就要向Olivia求婚了。”

　　“这是好事啊。Congratulations! John !”

　　John 忽然有些腼腆地说“跟您说一下，因为想要在第一代月基望远镜最后一次运行时求婚，所以您千万别以为我是在steal your thunder 啊。”

　　“怎么会呢，孩子。不会的。我祝福你们。”

　　刘海尘开启房门的一瞬间，仿佛闻到了六十年前月球基地的味道。简单的陈设，只有一桌一椅一张床。金属的墙壁上还挂着那一副液晶的动态画。

　　画面的窗框外是纯净的宝石蓝色天空，天空下一会儿是烈日下成熟金色的麦田，一会儿是黄昏时淙淙的山涧溪流。只有一副画面被设置成了长时间停留。刘海尘不由得驻足在“窗外”的景色前，不能移动一步。

　　那是一个普通的后院，正是花开靡荼的季节。绿色高大的杨树带着毛边的叶子在阳光下翻转着。小小喷泉的一旁，有木桌木椅，一壶清茶，一本诗集，一把古筝。清风翻开书页。纷飞的红色，黄色花瓣敲打在琴弦上。

　　刘海尘再次闭上眼睛。

　　欢迎会同时也是纪念会。欢迎月球第13基地的元老刘海尘，纪念月基第一代天文望远镜做后一次运行。

　　刘海尘被安排上台讲话。台下有基地五百多名工作人员，还有很多好奇的参观游客。

　　除了基地的人员，没有人能猜出来这个走上讲台，身着合体西装的老人已经年过一百。他的年龄和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并不同步。

　　刘海尘微笑着看着台下。他手里没有讲稿，虽然在来之前，他曾试图写些什么。

　　“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们就要和我们亲手建造的月基望远镜Sarah 说再见了。Sarah来之不易，这我们都是知道的。在设计阶段，就曾不停有人提出Sarah不可能实现。但是，我们做到了！对于不知道Sarah结构的朋友们。Sarah是我们月球第13基地建造的第一台天文太空望远镜。设计之初，由于地球输送受限，我们决定就地取材，用纳米碳管，胶状环氧树脂和月球尘土的混合物为原料与液态重金属混合形成镜面。

　　在过去的六十年里，Sarah曾为引力波的分析，三重中子星系的发现立下汗马功劳。六十年间，Sarah还为我们发现了无数以前未曾观预见，未曾观测到的恒星系和他们的行星系统。

　　在此，我代表基地的所有工作人员感谢Sarah六十年的辛勤工作。同时，我也代表Sarah感谢全基地六十年来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为了建造和维护基地失去生命的43位英雄。是你们保持了生态系统，能量系统，观测系统和维护系统的正常运转。在此，作为第13基地唯一健在的创建人之一，我深表感谢！

　　最后，我想说的是，今天，是Sarah最后一次运转的日子。六十年来，Sarah的目光一直投向外太空。为了探索未知而努力。今天，我们将让Sarah看向我们的母星，地球。朋友们，透过Sarah的眼睛，让我们看看我们的家吧！”

　　台下爆发出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Sarah随即开启，大家都在期待通过她的大眼睛看到那个被称作家的蓝色星球，和蓝色星球上那些早已经化作纬度和经度符号的家。

　　监控大厅的大屏幕上，Sarah正在重力系统中缓慢加速。混合着月表尘埃的液态金属混合体在旋转产生的重力下渐渐凹陷，逐步形成了光滑可导的抛物面。表面均匀，光滑，透亮。

　　150 米直径的纯镜面是六十年前人们不可想象的极限。刘海尘还记得在技术可行性讨论会上剑拔弩张的情形。中年气盛的他，几度拍案而起，青筋暴露。是她在一旁紧紧拉住他的手，让他稍安勿躁。是她帮助他重新建模，大批量修改参数，让他一直坚信的理论最终在讨论会上通过。

　　躁动的人群中有人不停报出自己家乡的经纬度，Sarah的大眼睛将那些街道，房屋，车辆一一如实地呈现在大屏幕上。起初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的出现都引起阵阵骚动，但是渐渐地人群安静下来，大家像是在重温儿时记忆一样陷入了无意识的静默。

　　突然，John喊出了一个维度数。Sarah几乎在同时便锁定了那一系列数字。一个农场显现出来。一头头奶牛，白色的围栏，深蓝色的牛栏，还有一座样式别致的房舍。

　　“Oh My God!”站在人群里的Olivia惊呼起来。

　　大家看去的时候，John已经单腿跪在了双手捂嘴的女人面前“Olivia，这是你一直向往的生活，是你一直想要的农场。我已经把它买下来了。我只想问，你是否愿意做它的女主人。”说着，John掏出一枚由月球岩石压制而成的钻戒，望着已经泪流满面的女人说道“would you marry me”

　　刘海尘没有听到Olivia回答的Yes，I do。顿时陷入狂欢状态的人群没有给人听到答复的机会，便簇拥着拥吻的两个人冲出了门口。

　　刘海尘微笑着，坐在了控制台的椅子上。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人群。似曾相识的狂欢。

　　那是2025年Sarah第一次试运行。当加速装置将混合液体旋转成如同今天一样完美的抛物线的时候。他手里擎住的也是一枚月球岩石混成的钻戒，他也是这样单腿跪在她的面前，说“Sarah，please marry me.”

　　刘海尘转过身，面对Sarah的控制面板，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入那个五十年都没有再触及的经纬度。

　　空旷的视频大厅，屏幕上的标示一步一步锁定了北美洲，纽约，长岛，北岸，那个有着土著印第安名字，意思是小溪流的出口的小镇，Setauket。

　　一切郁郁葱葱。布满卵石的海滩，海滩上茂密繁盛的树木，寂静无声的街道，街道两旁林林总总的房屋。

　　刘海尘的心随着标示每一次的推进而加快了速度。就在大眼睛对准那座奶白色，红窗框房子的一刻，他突然感到心跳停止了。

　　他们曾在这座房子里度过了如胶似漆的蜜月。她亲手设计了后院的花丛，让各色的鲜花靡荼般开放。他帮她建造了小巧的喷泉。她坐在木质的秀墩上拨弄古筝，他在花间泡上一壶清茶。她翻开诗集轻声低吟，他吻住她的双唇，让一切停止在柔情蜜意中。

　　五十年来，刘海尘从未再回到那个地方。他把那段光阴当做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是一个被另一个梦魇打断的美梦。

　　2026 年，他和Sarah一同回到了月球第13 基地的第二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月表风暴忽然降临。昼夜交替时出现小型风暴很常见。向阳一面被阳光照射带正电的粒子与背光夜晚面带负电的粒子相互作用产生静电场，带电粒子被水平方向推动。在望远镜Sarah最初设计之时，这样的因素是被考虑在内的。然而，当天的情况出人预料的复杂，就在昼夜交替的当口，一阵陨石雨突袭，月表尘埃被搅动，大量带电粒子被激活。

　　人们无法在短时间内停下正在运行状态的镜面。灾难发生的概率小于百万分之一，但是他却因此失去了挚爱的妻子。Sarah在镜面维修的第一线被电场击中。

　　基地的医疗水平在那时还十分有限。他护送奄奄一息的Sarah坐返回舱回到了地球。

　　刘海尘再次看向大屏幕上的家。那个充满温暖，他却不敢再触及的地方。

　　Sarah躺在他的臂弯里，苍白的脸色，连眼睑都是透明的纯白。

　　“James。”她小声喘着气说道“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我很抱歉。”

　　刘海尘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

　　Sarah把眼光投向天空，试图在阳光明媚里找到月亮的踪影。

　　“James，我要你好好活下去。请你不要和我死在一起。好吗？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活到一百岁，活到看到Sarah找到更多的星星，看到更多的未知。答应我。”

　　刘海尘的手划过控制面板。就在关掉屏幕的一瞬间，他的手忽然颤动起来。

　　他放大了图像中的一个部分，再放大。。。

　　后院的玫瑰园，是Sarah亲手设计的。玫瑰分成不同颜色的区块种植，中间是她用自己亲手从海边挑选出来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刘海尘至今还记得Sarah在铺路时对他满面神秘而幸福的笑颜。

　　刘海尘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喷涌而出。他连忙捂住嘴。关掉了大屏幕显示器，躲开人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平躺在床上，看着液晶屏上“窗外”的风景。成片的树林，和他在医院检查时看到的景色一样。医生眼里的惋惜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压力。即使是干细胞介入治疗也只是延缓死亡的时间。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必要。

　　Sarah在临终前说的要他好好活下去，他做到了。他独自又活了五十年。她说要他看到更多的星星，更多的未知，他也做到了。五十年来，月球第13基地有十数次的重大突破和发现。现在只有一件事，他还没有为她做到。她说“请你不要和我死在一起。”

　　月球基地的钟表是美国东部时间。人们在白昼中入睡，在白昼中醒来。没有人注意到刘海尘在夜半时分身着航空服走出了基地的隔离仓。

　　无风的月表，一片死寂。刘海尘大踏步走向远方。

　　他找到一个浅浅的陨石坑缓缓地躺下。

　　美洲大陆，就镶嵌在眼前蓝白相间的星球上。

　　是农历十五。刘海尘知道，在那个有小溪流入口的小镇上，抬头仰望的人能看到的定是一轮望月。

　　他浅浅地呼吸着，让身下的星球围绕着地球转动。

　　她不要他和她死在一起。

　　他便长眠在这里，他们共同为之奋斗的月球基地。

　　他将围绕着她长久地守护下去。

　　刘海尘忽然微笑了。Sarah化成了地球上的尘土，而自己终将化为月球上的尘埃。

　　他在氧气耗尽的一刻，定睛看着头顶的星球，北美洲大陆，纽约，长岛，北岸，Setauket，奶白
　　色房屋的后院，长满各色玫瑰花的花园，那曲曲弯弯鹅卵石铺就的路，在上方看去是一个方正的字体。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字抓在手里，放在胸前，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声音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