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5、人世苦

　　人世苦
　　1986年 Y市第三人民医院
　　阿浩的声音很低很沉，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地说过这种话，很不习惯，说完后气息不稳，脸也有一点红，阿月怔怔地看着他：“你真的信我？”
　　阿浩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啊！”
　　这说法似乎有些盲目，有些意气用事。人人都说意气用事是幼稚的表现，可在那么长的曾经里，他们之间曾有过连海棠都不知道的东西——毕竟曾经朝夕相处，阿月深深了解阿浩张扬叛逆下的胆怯脆弱，阿浩当然也了解阿月倔强不屈的外壳里难以改变的自卑恐惧，他们之间深深了解，是否意气用事、幼不幼稚无人有权评价，但阿浩在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之前，潜意识已经选择了相信阿月。
　　“阿月，海棠跟我都信你不是自愿的。我们都会帮你。”阿浩握住阿月一只手，“海棠已经决定收养那个孩子，我给她起名叫林尚，你放心，有仔仔一口吃的就一定不会饿着她。等你伤好了就回学校，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怕。”
　　阿月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流泪是母亲被父亲失手打死的那一天，她失去了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在那之后，即使是在被钟臻囚禁、被他锁住四肢□□的时候，阿月也只是痛骂挣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但这一刻她终于崩溃了，喉头仿佛变成石块硬硬地哽住，泪腺全然失去控制，她死死握住阿浩的手，脸孔伏在他手心，无法自抑地嚎啕大哭。
　　“我想告他，想杀了他，他是个畜生！……他纠缠我，软禁我，我没有办法向外面求救……我一直等着学校发现不对来找我，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钟家这么有势力……竟然能编造出这么荒谬的谎言！……”
　　阿月哭得声音断断续续：“大概是一进校，他就说要追求我，起初我是有一点动心的，下课后同他一起散过几次步，但是很快就听人家讲他家里有钱有势，我自觉配不上那样的门第，平时有空又要出去打工代课，就已经同他讲清楚了不可能。你知道我是实际的人，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份注定不可能开花结果的感情去浪费时间……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开始纠缠不休，我同老师讲、老师也不敢怎样，跟寝室的同学讲，她们反而觉得我是在炫耀有钟臻这样一个长得又好又有家世的追求者，随后竟然开始孤立我……一开始我们相处很好的，但是今年开始她们都不和我说话了，上课的时候也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我在寝室里就像一个病毒一样……我也并没有觉得怎样，照常出去帮工挣钱、给中学生上课，但是我没有想到，有一次接的代课的活儿竟然是他找人假冒的，我被骗进他的房子……那一次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学校会开除我……学校每年都会开除掉闹恋爱太过分的学生……于是我只能拼命躲着他，也不敢再出去给人家代课……就靠着奖学金勉强过，但是他不肯就这样放过我，他总是在同学们中间说我们在谈恋爱，说我喜欢跟他闹小别扭，没有人相信我他是个疯子……在那次我来看过海棠没过几天，就被他再次强行带回他的屋子，这次我再也没有能出来……我反抗过，试图逃跑过，之后他开始用铁链锁着我……然后……”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浩的眼睛冒火，心里仿佛埋着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他想去杀掉那个素未谋面的钟臻，他想冲进雨里大声吼叫咆哮，他想毁掉这个虚伪癫狂残忍的世界……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紧紧地握住阿月的手，似乎这样能把自己的力气输送给这个被生活欺骗、侮辱的女孩子一些，似乎这样能让她在命运冷笑着抛给她的惊涛骇浪里，撑得久一些。
　　阿月静了静，才够力气继续说下去：“他关着我、盯着我，我想过跳楼，可窗户都被封住了，想向外面丢小纸条，连一支笔一张纸都找不到，利器全部都被收起来……他连课都很少去上了，每天就是在屋子里盯着我、强迫我……之后我发现身体开始不对劲了……那年海棠怀孕是我带她去看的医生，我怀疑自己也是……于是试过爬到桌子上往下跳，试过用肚子去撞桌角，但很快就被他发现了……”她牙齿开始打战，浑身也开始发抖，阿浩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不要再说了，阿月，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我一定要说！我要告诉你还有海棠！我没有贪图他家的富贵，我是被人强迫的！你们必须知道他们对我做过什么，否则如果我明天被他们弄死了就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了……”阿月的眼神有些涣散，却亮着灼灼的光，带着恐惧又疯狂的神色：“钟臻马上召医生来看，发现我竟然怀孕快四个月了，我跪在地上求他打掉这个孽种，求他放我回学校上学，我发誓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求他放过我……我是真的愿意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只求能醒过来啊！可是他笑着跟我说，一定会让我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他一定会亲眼看着这个孩子出生……他还说，就算以后他结婚了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他问我相不相信，这一定不会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个孩子……之后我就迷糊了，努力回想，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回到学校了，毕竟已经旷课了快半年，钟家又替钟臻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学校应该已经把我开除了吧？”
　　说到最后，阿月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下来，但这种冷静却让阿浩觉得不安，他垂下眼睑不敢与她对视。阿月被学校“劝退”的消息他甚至都不敢告诉海棠，更不要提阿月这个心口已经千疮百孔的当事人了。他觉得听完阿月的话，自己一个大男人都浑身发寒，更加无法想象她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时候他竟然有些庆幸她那时候的神志不清。
　　“阿月……”他斟酌着，依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了她一声，又突兀地闭紧了嘴巴。
　　“告诉我实话吧，反正一切都不可能更坏了。”阿月甚至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把散乱的长发向耳后捋了捋。
　　“是，学校的处理决定是’劝退’——但是我一定会再想办法，阿月，你再惨惨不过云姨了，当年你爸那么打她，她也没想过要死对不对？只要留着命在，一切都还能再来，你想想海棠多担心你，可千万不要放弃。”

　　2016年Z市 CBD
　　本来计划一个小时的会议足足开了三个小时，因为涉及的人太多，工厂派的人当然是想要增加机台和测试设备，这样他们的出货数据才漂亮，销售又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站在工厂端，但是另一个团队站在了新产品开发的端，认为如果是客户的话谁不想用更先进的东西呢？而物流的人就是墙头草，又想工厂赶紧产出旧产品，又想新产品能出来，反正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按时交付都能让绩效好看。最后也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
　　会议出来，让向尚觉得头昏脑胀，让她一刻不停的敲键盘，她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但是如果多方在电话里面不停的撕来撕去会让她觉得像是从战场上回来。
　　现在自己也该能够称为职场老将了，但是却好像怎么也无法熟稔地跟人打交道，尤其是不会处理矛盾。向尚很怕遇到人跟人之间的冲突，自从弟弟向安被发现右脚残疾需要长年复健以后，妈妈的脾气愈发的暴躁了，她甚至会因为爸爸没有按照她的习惯去买某家的蒜苗骂爸爸整整一晚上，就算爸爸认错她也不停下来；妈妈自己在菜市场也能因为一块豆腐跟摊主吵半小时；向森的女友们在街上争到底谁是正宫，有时到向尚和向安面前也要别别苗头……这一切都让向尚非常烦躁。向尚的生活从来充满争执，她不希望他们吵架，为海棠跟附近市场上的人嘻嘻哈哈，只希望那些店主不要记仇，在众多“阿嫂”们争宠要说法时打哈哈，只有每当她开始看书，写作业，才能觉得这个世界安静下来，她总算不用去左右逢源，这几年，她离开那条生活多年的巷子，仿佛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只有工作的日子多单纯啊，虽然她偶尔是会觉得很累，但这至少是单纯的累，那条巷子，她每年只需要过年回去几天，只需要每个月把钱转回去，就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她的生活，有空闲她可以去听中心城书店的讲座，可以听着歌在家看书，可以戴上耳机绕着她住的那片区走上两三个小时，这样的一个人的日子她过了这么多年，觉得简单真好。有句话说：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她连狗都嫌麻烦，就更加不喜欢人了。所以虽然在这个城市快十年了，但是也没有什么朋友，她最好的朋友在北京，做一份比她可能更辛苦的工作，如果硬说关系稍微亲密一点的，好像只有办公室里的王老板，还有另外两个团队的老大Raymond 和Greg。办公室外面大概就是办公室楼下咖啡厅的收银员和老板，除此之外，她说话最多的就是自家楼下的保安老头儿了，因为那是唯一一个每天跟她打招呼说：“上班去啊”、“回来了啊”，再多一句就是“有你的包裹哦”的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向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的快，再过几天就是自己三十岁生日，从二十几岁的人生就要跃进路三字开头的人生了，别人说三十而立，但是她好像跟刚毕业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差别，一样是没有钱，一样是一个人，如果是说长进，大概就是工资这几年翻了三倍，但是，一样是没有钱。硬说是变化，那就是她开始觉得老了。即使是在这样的“国际大都市”里，她一样开始被人称为剩女了——就算没有人真的敢在她面前，但是她曾在洗手间听见过——这种足够简单的生活，除了钱是最大的困扰，她的面容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因为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她每天连轴转18个小时，剩下6个小时脑袋挨着枕头就不醒人事了。每次多一点的时间她都在睡觉，过年回家也总是在睡觉。三十拿什么“立”呢？唯独值得她庆幸是，她替向森担保贷的款还有四个月就还完了，就是说三十岁生日过完之后不久，她就无债一身轻了，她随便估计了一下，这样自己最少每年可以攒下五万块，十年就是五十万，二十年就是一百万。就算依然买不起房子，但是至少够她不用再去担心突然的类似失业之类的变故了，也好算一笔fuck life money了。
　　所以她如此期盼十二月，那简直将成为她的新生。
　　她本来有很多的愿望，但是过了这几年紧巴巴的日子，自己都已经凑不齐了自己那些关于愿望的记忆力，好像有过要去巴黎，有过想去看看埃菲尔铁塔的焰火，还想春天里去日本看樱花，还有去潜水，去跳伞，无攀岩，她想去做那些自己一直没有做过的事，甚至还想去酒吧卖醉，尝一尝记不得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了的传说中“断片”的感觉，还想租一个小房子，然后把房间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时自己一个睡觉的地方，尽量干净整洁就好。她想的起来的愿望也就这些吧。可能小时候还曾有过更多更大的梦想，时间太久，已经遗失在漫长的岁月里再也捡不回来了。
　　她很害怕人家问她有什么兴趣爱好。这个话题在曾经的迎新晚会上被问过，而且每次的迎新大家总会形式的问一问，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她的兴趣爱好就是上班，加班，挣钱。但是这说出来好乏味，所以每次只好说，我喜欢看书。仅仅有一次，是她请实习生们吃饭，那个叫江潮的小伙子问她：“尚姐，你真的只有看书这一个爱好吗？”
　　向尚说：“嗯，因为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太多钱。”但是向尚知道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因为没有余钱。小盆友补充说如果不考虑时间和钱呢？想到这些小孩子三个月后也就离开了H公司，于是向尚告诉她们，自己还有很多想做的是，列出了一大串，结果一个叫Ring 的小姑娘问她：“尚姐，都是你一个人去吗？不和别人吗？”
　　当时向尚被问得一愣，心想，难道要和别人吗？江潮在旁边戳了一下Ring，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不该问的别问，Ring 不知道是没有觉察还是故意想要八卦，补充一句说：“尚姐，你难道不想跟你男朋友一起去吗？这些事情侣一起做才有意思啊，不然一个人玩儿，连个拍照的人都没有？”向尚不太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因为这么多年，没有同事敢在她面前提男朋友三个字，特别工作第一个月她把曾经追求者的邮件群发并给出了“希望以后同事们不要这么无聊，这次只在研发内部转发，以后将会抄送整个公司”的警告之后，没人再和她提过“男朋友”这三个字了，当年这件事闹得对方很下不来台，只好转到别的城市分公司工作，人力资源的人找向尚谈话，还给领导记过，总之，整个研发部都知道，她向尚是个怪胎。
　　早就听说她读书的时候就没人敢惹，聊政治时事新闻业界动态别人的八卦打牌杀人讲段子她都在行，但是就是不能提她的感情问题，不许打听，不许试探，更加不许参与，否则杀无赦。但是对于Ring的问题，向尚没有回避，自己不会跟一个刚进来的小姑娘计较，她也知道别人好奇也很正常，但是她更加知道，自己真实的答案一定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公司，于是抿嘴之后笑一下说：“或许那时候会有吧，当然不会是一个人。”
　　混迹职场多年，她之前环境再单纯都知道公司总会把感情问题添油加醋的传得不成样子，但是心里真正的答案却是：为什么不能是我一个人，你们这些小孩子懂什么，什么事情都要人陪，我什么是都可以一个人完成。
　　但是回家后，向尚也问了自己一句：难道别人都是一起出去玩吗？还没有想出更多问题以及问题的答案，她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