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3、或余悲

　　1986年 Y市旧城棠樾巷
　　海棠哄睡了孩子，又来哄阿月，她看起来实在太过虚弱，海棠担心她下一秒就要晕倒。“阿月，去床上好不好？我们睡一会儿，你起来的时候就会好一点儿了，再休息几天，就可以回学校了……”海棠放柔了声音轻轻说，可不知道是哪个词触动了阿月的神经，她突然抱住头尖叫起来：“不要！不要！不要——”
　　海棠愣住了。看着她紧紧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她的心也痛得仿佛裂开。她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但是一触到它却又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再也不敢再深想。
　　她无力跌坐在阿月身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阿月怎么劝也不肯上床去休息，海棠又吵又闹一早上，也倦得不行。她害怕阿月乱走，哪里也不敢去，两个小时过去了，阿浩没有回来，三个小时过去了，阿浩依然没有回来。在这样煎熬的等待中，海棠到底挨不过身体的疲倦，竟就这样盹着了。
　　可是仿佛只有那么一瞬间的迷糊，海棠就听见仔仔的哭声。她立刻惊醒，看到身边沙发空空如也，阿月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海棠心急如焚地扶着沙发站起来，循着儿子的哭声找过去，然后看见了她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场景。
　　厨房一角，阿月席地坐在在窗台下面，身体呈现出她从进门开始从未有过的放松状态，一只手垂落在地面上，菜刀放在旁边，狭窄厨房几乎的一半地面都已经被鲜血占据……仔仔站在门口，像是知道什么似的，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咧着嘴巴伸着小手无助地哭着喊她：“妈……”
　　鼻端是浓烈的血腥味，耳边是孩子惊恐的嚎哭声，目之所及是生死不明的阿月和她的鲜血……一切一切都令这个疲倦的孕妇难以承受，她扶着门，但腹部传来的强烈抽痛令她再也不能站立，她大声□□起来：“阿浩……”
　　阿浩回家的时候，一到门口就觉得不对，孩子哭得都变调了，因为大雨，巷子里鲜有行人，阿浩心里一沉，急忙开门进去，一股奇异而强烈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向顶天立地自诩大男人的阿浩也不由觉得腿软。
　　“海棠！”他喊了一声，可听到的只是仔仔愈发尖锐的哭声。
　　他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风雨趁机强势入驻这间屋子，昏黄的电灯突然间剧烈地晃动起来。雨声急切夹杂着雷暴的咆哮声，灯丝兹拉一声挣扎两下，黑暗袭来。电灯宣告罢工。
　　阿浩站在昏暗的厨房门口，看到厨房的小窗仿佛唯一的光源，她的妻子海棠和阿月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紧紧靠在一起，两个人头靠着头，都仿佛睡着了，阿月双手垂下，海棠依偎着姐姐，一手撑地，一手按着肚子。那画面仿佛油画，只是底色是血红的。
　　阿浩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了，他似乎去摸过阿月和海棠的脉搏，想看看她们是否还活着，可是除了沾了一手血以外，他手抖得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他用尽力气才把阿月和海棠抱出了满地鲜血的厨房，他好像是想把仔仔抱回卧室，然而仔仔哭得停不下来，又死死扒着他不肯放手，他只好抱着孩子去巷头刘婶家里的小卖部打报警电话跟找救护车，但不知道为什么刘婶看见他就一阵尖叫，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快赶到的警察居然把仔仔抱走，给他戴上了手铐，他拼命反抗却被打昏，之后浑浑噩噩地经历了不知道多少轮讯问，他不断地说我出去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没有人理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浩再一次见到海棠已经是两天以后，警察把他拘留了一天一夜三十多个小时，海棠醒过来后向警察说明了情况，刘婶的老公明叔骑着摩托把他送到了医院，并为自家老婆大惊小怪给他惹来牢狱之灾再三赔礼，阿浩又饿又倦又心慌，敷衍地回答了两声，又拜托明叔夫妇继续照顾仔仔两天，一脚已经冲进了医院。
　　心急如焚地推开病房的门，海棠刚好醒着，看见他进来似乎有点怔怔的，两个人一同开口：“你没事吧？”
　　阿浩心一酸，眼眶发涩几乎流下泪来，掩饰地摇摇头：“我没事，都是误会。”海棠的眼泪早就流进了两鬓的发中：“我们的孩子没了……”
　　阿浩趋前摸摸海棠的头发，低声安慰：“你没事就好，我们还有仔仔——阿月呢？”
　　海棠哽咽，有气无力地说：“姐姐在二楼外科病房，阿宏妈说她没事，医生说她到底力气小，手腕的伤口在流血过程中有自愈，所以她还活着，就是失血过多需要休息，这次真的多亏了阿宏妈，不然我这个样子，谁能照顾她呢？仔仔在刘婶家里还乖吧？”
　　阿浩点点头：“他才多大，能有多调皮呢？“两夫妻的心刚放了下来，突然阿浩整个人惊跳起来：“那个孩子呢？！”
　　海棠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毕竟刚醒过来，在过去两天一团恐惧惊慌的忙乱与生死挣扎中，没有人有多余的精力顾及那个并不是在期待中到来的孩子，除了刚进门的时候，海棠给她喂过一点点米汤，她就安安静静地一直躺在床上，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对她投以任何关心——如果现在回去，他们看到的、会不会是一具已经冰凉僵硬的婴尸？
　　两夫妻不寒而栗，阿浩转身就要走，海棠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他：“阿浩，要是……还活着，你悄悄把她抱回来，就说是我生的，阿月还没有结婚，她还要上学，要是学校知道她……一定会开除她的。阿浩——”
　　“我知道了。”阿浩打断她接下来的话，“你放心吧。”虽然这一刻两夫妻对于那个婴儿的存活都没有抱太大希望，但他私心里也同意，海棠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对各方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阿浩顾不上去外科病房探望阿月，急匆匆赶回家里，雨还在不停地下着，积水排不出去，棠樾巷里的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小腿。他推开家门，几乎竖起耳朵仔细搜寻，在靠近卧室的时候，一阵细弱的哭声却比惊雷更加令他震惊与振奋——那孩子一天一夜无人过问，居然还活着！

　　2016年 Z市 CBD
　　按掉电话，向尚一个人在办公室留下站了一会儿，今天本来难得下班早，原先计划去国家图书馆听一个关于建筑史的讲座，但是母亲的电话让她觉得身心俱疲，这种疲劳不同于连续几天加班后的乏力，更像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的浑身无力，只是先前总有别的事情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今天突然手头闲下来，母亲的又一次有关钱的需求让她觉得像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之前每一根这样的稻草都让她有点喘不过气，但是幸亏她自己足够坚韧，也总能安慰自己，找到解决的办法，工作的繁重和填得满满当当的她的各种“正事”也会让自己以为自己慢慢“痊愈”。但每次都是刚刚好，家里人总会有人见不得好似的重新来撕开她的伤口。
　　到家，向尚摸索出钥匙开门，打开门口的灯，把电脑包朝门口的椅子上一扔，她在堆满书和衣服的沙发上找到一点空位全身散了架一样摊下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好多的怨气，如果怨气有颜色的话，这一口气一定是浓重的黑色——呼出来好像会让自己轻松一点，身心的疲累，让她来不及伤心，就沉沉的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向尚摸起手机，眯眼一看，自己也才睡了两个小时，但是两个小时对她来说就像是充电五分钟一样，电池大概也才充到20%，有一个星期没有收拾房间的向尚才看到家里有些乱得不像话了，她一向是极其喜爱规整的人，但是这个项目让她连睡觉的时间都无法保证，双休日全部泡汤，叫了两次的钟点工阿姨也因为跟她的时间永远对不上无法进门打扫。稍微恢复一点之后收拾房间又成了她强迫症驱使的另一种本能。
　　只有让自己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才能不多想。让身体足够疲乏，才能倒头就睡。从小生长在充满各种琐碎事故的家庭，学习对于向尚来说是最好的逃避方式，高中的时候自从能住校了，她就更加不想回家，工作了只有奋力的接手很多活不让自己停下来，才能让她每天都很累，只有脑力和体力的累，让她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去张罗，这些年的习惯让她也养成了只要钱能摆平的事情，尽量不麻烦别人。虽然这话说出来口气好像是希尔顿集团二代一样，然而，她所有的麻烦也仅仅来自于自己从小长大的那个“家”。
　　从小她就太深的体会到没钱的窘迫，念高中的时候每个月生活费妈给的钱只能让她每餐吃馒头就稀饭，也只有爸爸每次从自己私房钱里面时不时给她一点零用。到了大学，她神通广大的妈愣是找到居委会开了特困生证明，连学费都给她省了，幸亏是高考前向尚找往届已经毕业的师兄师姐打听到S市的理工大学奖学金丰厚，于是义无反顾的投考虑理工大学，虽然她的分数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跟班主任反复商量之后选择了通信工程专业，因为除了热门，这个专业的学生在大三就被好几家大的IT公司预定一空，就算是出国保研这个专业也比其他学院要容易很多。向尚必须好好念书，如果她不好好读书，就只能像母亲一样找个老实人嫁了。她在还不知道人生规划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唯一决定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出来找个好工作，挣点没有那么大风险的钱。也因为读书是她唯一觉得人生里不那么费劲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本科毕业，因为导师力主她继续读研，她和母亲大吵一架，在爸爸、哥哥、弟弟轮番上阵劝说调解下，母亲终于松口让她读研，但是说好家里不会出一分钱学费。尽管如此，朱海棠还是觉得女儿太不懂事，有半年都没怎么理她。向尚也算是运气好跟对了导师，不仅给工资毫不吝啬，推荐奖学金也不含糊，所以向尚得以顺利毕业，当时向尚听说H公司起薪高就义无反顾投了简历——虽然早就听说H公司有什么“青年奋斗计划”，几乎没有休息时间，还有员工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自杀，或者猝死，但是向尚觉得干不了可以不干啊，但是那也只是听说，根本就没有在自己身边发生过，她公司的前辈们说那句话很在理：干不了可以不干啊。
　　但是向尚在H公司工作六年了，她还没发现有她干不了的事。就连她的直属老板王先生都觉得这个女孩子太拼命，甚至有时候，在同事和老板们的心里，已经不觉得向尚是个女人。
　　可能会有很多同事会很奇怪，向尚的钱都用哪里去了，或者说，她到底有多少存款？因为从来不见她用名牌，公司的每年四套工服，她轮着换，机会没见过她穿过自己的衣服，也不见她化妆，按照她那个皮肤状态只有两个可能，天生皮肤就好，钱都花在护肤上了。她那个千年不变的男仔头大概也不需要花太多钱捯饬。反正偶尔的团队活动预算如果吃紧的时候；分配给向尚来安排绝对能做到最高的性价比。所以王老板曾经跟所有同事开玩笑说，向尚如果是被谁娶回家，绝对是能守得住财。大家觉得这个评价另外一层意思是说，现在能找到像向尚这么吝啬的女孩子真的很难了。
　　这其中的原委向尚自己明白就好。除了好好工作，争取升职加薪她没有太多事需要跟别人解释，况且Ｈ公司最好的一点就是，大家都是做技术的，团队全都是直男，大家都太忙，根本没有太多时间来理她的八卦。至于王老板说的，被人娶回家，这件事大概是永远不会在向尚身上发生的。至少，Ｈ公司内部是没有人敢，或者说，没有什么搞技术的直男会喜欢她这样的女人。而她更不希望有人来打搅她本来就需要每天给自己打鸡血的日子。
　　谈恋爱？——向尚总觉得这三个字简直就是浪费生命，虽然她也曾有情窦初开的年纪，但是那样的日子太久远了，至少走过那段阳光明媚的日子后，她再也没有闲暇的功夫注意一下自己身边的异性，哪怕是在通信工程系这样的９：１男女比例的地方，她只把自己当作是一个不需要爱情的女生，整治过一两个不知好歹的追求者之后，她的名声在外，也没有哪个人敢真的冒犯她了。
　　当初刚进Ｈ公司的时候，有劳她在通信学院的那些老同学帮她鼓吹她当初如何对待追求者的恐怖事迹，加上她除了工作，谢绝一切跟工作无关的话题，所以在这个公司工作六年，竟然也真的就没有那个同事会斗胆试一试，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单了下来，只是这几年，大家传说的是她要求奇高，所以一般人连介绍的想法都没有——反正她也看不上，何必浪费男孩子们的感情呢。
　　可是只有向尚自己心里清楚原因。拥有过太阳的人，又怎会再为萤火的微光动心？她后来听过一首歌，叫做Thinking of You，里面的歌词这样写道：Comparisons are easily done once you had a test of perfection, like an apple hanging from a tree I picked the ripest one, I still got the seed.他是苹果树上成熟得最好最甜的那一颗，是隆冬的太阳，是硬糖里的夹心，他是她曾拥有过最好的，你叫她如何再去爱上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