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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想念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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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Y市南城枫港中学
凭什么呀?也不是真的要什么报酬,没贴画的我也没硬要啊,就是同学之间插科打诨死皮赖脸呗,以前不都是这么玩的?现在突然就给上纲上线了?什么意思嘛?向尚觉得委屈。她甚至赌气想,以后除了林芝温默筠,谁来问也不讲题了。
这一节是英语课,向尚耐着性子听了半节课就不知道神游到哪里了,温默筠捅了她几次她才反应过来,讲台上老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她只好小声问温默筠:“问题是什么?”
“第一人称单数的主格、宾格、形容词和名词性。”温默筠低声回答。
呼,还好昨天有预习过,向尚回答了出来。
老吴一向拿向尚没有办法,她明明没在听讲,可就是能不打磕巴地回答出问题,但是她还是很不高兴地说:“就算你会这个知识点,要不是你同桌给你提示,你连问题都不知道是什么一样是零分!坐下!”
向尚吃了老师的一顿排头,心情更加低落。一直到放学都恹恹的,林芝收拾好书包,走过来安慰她:“尚尚,别理杨晓艾,咱们以后不给她讲题,看她考试还能排进前三十名不?”
“她考不考进前三十名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向尚懒洋洋,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我当然不会再给她讲题了,我又不傻!”
林芝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她的办法:“请你去吃小浣熊好不好?你不是还没有找到燕青吗?我们再去买几袋,说不定能找到燕青呢!”
向尚举高双手表示投降:“算了,我现在听到贴画头都痛了,找燕青还是慢慢来吧,我请你去吃雪糕。”
这时候一直坐在一边收拾书包的温默筠突然开口:“今天的事起因是我,我请你们吃雪糕吧。”
向尚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刚刚想矜持地推辞一番,林芝已经好兴奋地叫道:“真的呀?温默筠你真好!”
既然林芝已经答应了,向尚也就没有再客气,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个事不怪你的。不过还是谢谢你啊,温默筠。”
走到校门口小卖部的时候,温默筠低声说:“你们喜欢什么口味?我去拿。”向尚和林芝一个说香芋,一个说巧克力,然后就呆在那里等着吃,结果他回来的时候,提了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拿出来的不是她们经常吃的一块五的“雪莉”,而是放在冰柜里极少有人买的Lotte冰淇淋,厚脸皮如向尚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这个太贵了吧?我们经常吃的‘雪莉’其实也很好吃的!”林芝也说:“你刚拿出来,要不去退掉吧!”
温默筠微笑着说:“不要紧,我零花钱平时不怎么用。”于是自己拿了一个,然后把袋子拿给她们,示意她们自己取用。
这些年不像她小时候了,同学们的家境各不相同,林芝和她虽然住棠樾巷,可是家里做点小生意,所以生活还过得去,还是有零花钱的;杨晓艾的吃穿用度就更好了,最新款的文具、漂亮的连衣裙,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当然也有林盼盼这种贫寒家庭出身的小孩,比较节省。但是温默筠,她有点看不透。虽然现在是夏天,大家都穿校服,但是他的鞋子都是自己的,她不认识他穿的鞋是什么牌子,不过她猜一定很贵。
不过,就算他家里有钱这么花也不好,这个冰激凌的价格差不多是“雪莉”的十倍呢。向尚拿起冰淇淋一边吃一边想,最后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语重心长地说:“温默筠,零用钱还是省着点花吧,你如果请别人吃冰起点都这么高的话,以后想降格请‘雪莉’就难了,懂吗?”
十二岁的小姑娘做出老成持重的样子,一脸认真地教导他人生经验,一向爱装大人的温默筠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好的,我只请你们俩吃Lotte,以后请别人,就‘雪莉’。”
“天哪!温默筠你有酒窝!!”林芝嘴里含着一口冰淇淋含糊不清地叫起来:“尚尚你快看啊!”
其实不用她说,向尚都看见了,她也震惊了:虽然同桌了一段时间,竟然没有看到温默筠曾经像今天这样笑过,所以自然也没有发现过他居然还有酒窝!从第一次见他,她就觉得他好看,可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好看!
林芝好不容易咽下冰淇淋,然后惊奇地发现向尚和温默筠两个人的脸都红了起来。不过好在向尚这个人最大的特长就是善于自我调节,她很快恢复自在,三个人说说笑笑往前走,一直到快要走到向尚爸爸的店了,向尚才猛然惊醒:“温默筠你住在哪里啊?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温默筠有点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得送你们俩回家啊,这块儿挺乱的。”
向尚从小在这里长大,最听不得别人说棠樾巷不好,为了纠正温默筠这个外来人的这种偏见,很认真地说,“我们这里很好的,”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家“海棠小面”,“那就是我家的店,海棠就是我妈妈的名字,我爸爸一年四季都在那里,我跟林芝从这里回家,一路上全是老街坊,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啦!”林芝也在旁边煞有介事的点头附和。
温默筠看着这条破败的巷子,再看着这个振振有词的姑娘,也许她在念书上很有天分,但是对于这个复杂的世界中的贫富贵贱大概还缺乏清晰的认知,能这样骄傲地讲起她家的粉面馆,好像在介绍多大的产业,比起那些耻于提起自己贫寒出身的人,温默筠觉得,向尚真是傻的可爱。
不过,既然向尚的爸爸就在不远处,温默筠也不再坚持要送她们回家,于是三个人挥手作别,向尚和林芝往巷子里走去。
吃完了冰淇淋,向尚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林芝在讲她昨天在隔壁理发店听见了郭富城的新歌好棒,此时的棠樾巷和以往每一个傍晚一样,小孩子笑闹着跑老跑去,两侧的老房子已经冒起炊烟,有夫妻绊嘴的声音,也有父母打骂孩子的声音,邻里之间热络地问好,并且商量今晚打打小牌的声音……又热闹,又安逸。向尚想:“怎么会有人说这里乱呢?这叫人气啊!”
这些记忆就像默片,长久地留存在向尚的记忆里,单纯、快乐、即使生活清寒,依然充满了彩色的憧憬。她总是在回忆初中时光的时候想起舒婷的那首诗:让我做个宁静的梦吧,不要离开我。那条很短很短的路,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会唱歌的鸢尾花》)
2016年 Z市
早上五点的手机提醒让向尚回过神来,发现半小时后有个跟美国那边的会,但是她全然没有心思去开,于是直接点了拒绝参加,这么多年这是向尚第一次点击“拒绝”这个按钮,很久以前只要是老外的需求,就是让她一夜不睡觉她都会无条件接受,但是今天她突然不想参加。
看到镜子里一夜没有睡着的自己,脸色蜡黄,双眼红肿,整个人非常的憔悴,她还是不信林芝真的就离开自己了,可能昨晚是自己听错了,林芝虽然有胃病、低血糖之类的小毛病,但是没有听说有什么大病啊,她才刚满了三十岁,这正是一个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不是吗?对了,她还没有给林芝的妈妈打电话核实,林芝不在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家消息灵通的妈也从未提起过,所以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但是这个时候打电话回家肯定家里还有人没有起来,不行,她得再多问几个人,但是——谁又能拿别人的生死开玩笑呢?厉扬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吗?
她头痛欲裂,心慌意乱。
打开自己的私人邮箱,看着两周前林芝给自己发的邮件,那是一封写着出国签证资料需求的表,两个人说好等元旦一过就一起出去看看,这也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想要出国走走,还有上上个月林芝眉飞色舞的跟向尚说起圣家堂,说起巴黎。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突然间就没了?
一夜没睡的向尚此时还在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但是打开手机,明明有那条通话记录。
不是梦。
她再次倒在床上。翻过身,抱住枕头。三十几度的天气,可是她觉得浑身发冷。
她和林芝曾经觉得“三十岁”是永远不会到来遥远世纪。然而光阴荏苒,时光毫不留情,林芝香消玉殒,而她的三十岁也已近在眼前。从考上大学开始,两人始终生活在两个城市,但两个人聊天时从无距离。她知道林芝还有很多梦想、很多愿望、很多计划,所以更加无法想象林芝走时的心情。她不会忘记林芝兴致勃勃地说已经帮哥哥彻底还清了房贷,还给他送了一辆中等配置的马自达代步,她哥哥嫂子都很开心。她如释重负地说以后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彻底放下厉扬,重新认识一个好男人,她说三十岁生日过了要换发型,开始留长头发,这样以后穿婚纱比较好盘头;她计划三十四岁生孩子,因为据说三十四岁生的孩子比较聪明;她很期待和向尚一起去看圣家堂,还说以后俩人争取每年去一个国家旅行,放松一下,就算以后有了孩子,也要带着孩子出门,好好培养下一代的感情……
回首过往,所有能凭借努力得到的,她们几乎都得到了,念书、工作,林芝都称得上精英,而向尚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一类,她们见证和经历了比很多人都要广阔和丰盛的世界,她们比棠樾巷所有的同龄人走得都要远,可是,她们曾经一起憧憬过的那些美好的事情,有很多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发生——大概两个人在感情上,都欠缺了一点点运气。
所以也许厉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林芝真正爱过的第一个男人,她对他一见钟情,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想要嫁给他。和他在一起的那三个月,是向尚和林芝联系最稀少、可是却是向尚听到林芝的声音里最为欢喜的一段时间。她第一次看到林芝那个万年不更新的INS那么频繁地发了那么“女性”的一些照片:逆光下的一个萌萌的小盆栽、有着心形泡沫的两杯卡布奇诺、一捧花瓣上有露珠在闪烁的白玫瑰、黑白色调的叶脉书签、一对精致的袖扣、一颗尚未完全熄灭的正在冒烟的烟蒂、一把还沾染着泡沫的剃须刀、一把椅背上丢着白衬衫的空椅子……也许因为是办公室地下恋情,也许是因为一贯的低调,林芝从来没有发过任何一张他的照片,哪怕是一个最模糊的侧面或背影。可是在那段时间她的照片里,几乎每张照片都有厉扬的影子,每张照片都充满了厉扬给她的幸福。
目睹朋友那样纯粹热烈地享受着恋爱,向尚甚至在欣慰中还有过落寞。
但她真的以为,至少她错过的幸福,林芝可以牢牢握住。
然而三个月后,醉酒的林芝哽咽着打电话给向尚,告诉她:他们已经分手了。
向尚很不甘心地问她:“还能再努力一把吗?”她可能是少有的了解林芝感情的人,她害怕只是林芝一时负气,做出遗憾终身的决定。
林芝沉默了一下,对向尚说:“尚尚,你知道我是一个从来不是一个任性的人。所以每一个决定,都是我慎重考虑过的。厉扬的事,除了你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以后他依然是我的上司,而我依然会在这里好好工作,所以,请你忘记这件事吧。什么都不要再问了。”
她疲惫暗哑的声音令向尚非常难过。
之后不久的某一天,加班后太过疲倦的她跑到“DL&HD小憩”买咖啡,等待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报纸财经版铺天盖地报道的金融大鳄厉万年之孙厉扬与温哥华华人商会会长之女在某酒店低调订婚的消息时,她忍不住替林芝感到深深心痛。
纵然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纵然每天都与万亿资金打着交道,天真如林芝,居然忘记了,自古以来上流社会的婚姻,很多时候都是可以合作开发的一桩生意。而高傲如林芝,果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INS上的照片依然存在着,但是她再也没有登录过那个账号。这就是林芝,她不会否认自己的感情,但是她也不会继续沉溺。反而是向尚,有时候习惯性点进去看她近况,却再也没有看到过更新,只有那一段尘封的隐秘爱情,无人知晓、无人关心。
向尚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就算天塌了,班总还是要上的。
早饭当然是省略了,但是要想活着,“DL&HD小憩”的咖啡总得来一杯。
今天早晨老板似乎不在,吧台里站着的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小麦色的皮肤在黄种人里算得上“黑得发亮”,一张脸轮廓分明,眼窝深深鼻梁很高,显得非常立体,看起来有点像更man一点的彭于晏。如果不是想着林芝,她可能想要对着这样一个尤物吹一声口哨。
但今天她只是沉默着递给他现金,连手机都不想拿出来扫码。
“谢谢。”她接过咖啡。
“女士,你今天脸色似乎不好,是否需要帮助?”“彭于晏”看起来还蛮热心的,明明后面还有人排队,他还追着问她。后面排队的有一个是向尚的同事,见状以看好戏的眼神盯着向尚,看她会不会为英俊小哥的关怀动容、或者习惯性对所有男士的示好做出反击。
然而“彭于晏”和她同事都失望了,向尚只是脚步微顿,甚至没有回头,说了一句:“谢谢关心,我很好。”说完就推开大门,扬长而去。
到了公司,迎面而来就是亮老板Bright:“今天早晨的会怎么没开?”
还没等她回答,Bright看见脸色白得吓人的她,就自觉地不再追问,还好心好意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吧?”她连眼风都没扫他一下:“还好。我一会儿把文件拿给朱维,然后在家办公一天。”
对于一个似乎从来没有请过假、也几乎不申请休假的工作狂下属,Bright对于她今天的反常表达了高度关注和深切体谅。她除非是病到坐不住,是不会拒绝参加会议的。亮老板甚至没有问她原因,反而说“怎么不直接传真给朱维?免得还要跑一趟”,后来想起最近好几份多文件涉密,所以也就没再多说。亮老板家教虽然严厉,但是经过老板娘辛苦训练,他对女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在H公司同龄人当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向尚在他手下干了6年,他亲自在面试中挑中的这个姑娘,那时候他照例问当时所有候选人,为什么会选择H公司,很多毕业生扯出来的无非是好的平台,好的发展,H公司在行业的发展和知名的业绩,只有这个看起来清清秀秀的却目光坚毅的女孩子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很简短又很实在的理由:因为需要合法合理的高一些的收入。这些年向尚给他在行动上也证明了,她为了挣多一点钱会一直努力下去。但是这种努力又是向尚规划了很多年中的一段必经之路而已,她不仅仅是在挣钱,还在为接下来的每一步做着充分的准备,所以同届的学生中,向尚如今的职位和薪水虽说无法跟销售团队的比,但是在研发和制造领域已经算是佼佼者。
但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心中一直很靠谱的员工做出这样随性的举动,他的理性判断都会告诉他:一定是出大事了。
向尚除了有一次低血糖晕倒在办公室,几乎没有缺席过任何一次会议,除了刮台风,她也从没有在风和日丽的时候说要在家办公一天。但是亮老板知道按照她倔犟的个性,如果是直接问,她不想说估计也问不出真正的原因,但是这个时候自己作为老板,能做的就是支持和理解,她的弦一直崩得太紧了,他担心会断。
向尚把文件发给了朱维,打印了两份东西,就提着包下楼,穿过办公室的时候,很多本来很专注的同事都注意到她“早退”的举动,因为看那样子是早退而不是去工厂的重大原因是,她带的东西太多了。
向尚走出办公室那一刻,Andy 和Jason马上凑到一起开始猜测向尚身上发生什么事了,虽然一向被男同事们视为小怪兽,但向尚在工作上始终是非常靠谱的,他们虽然有点看不惯她毫不女性的行事作风,但是她在工作上是令人心生敬意的,她从未出现过的这种憔悴恍惚让他们有些不安,但是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八卦之后发现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循,只好又各自归位继续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