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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扉之章——霞之烙 ...

  •   霞之烙

      复央历七年九月十八,寒露,日落时分,鸠谣山北面山脚的氏族村落在西边的贫瘠土地上开垦一片新坟地。灿烂晚霞为幕,三个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轮流挥动铁锹,汗水滴落在新鲜泥土上。母亲牵着小孩、年轻人搀着长辈。穿着参差不齐的白布衣,村民们在坟地周围聚成松散的一圈。
      向南三十米独自伫立着村里最苍老的松树,蓝灰枝条束束虬结、不紧不慢地爬向笼罩下来的伞状树冠——一半光亮一半暗淡。
      黑发男孩背靠树干,只影凝固在浓稠树影里,仅是衣角和右边手臂染满落日鲜红。
      铁锹的嚓嚓声遥远地撞击耳膜,男孩微扬起脸,痴迷地望向深深远方。
      在那里,金红在高远的天空层层铺开,舒展的延成一线再在无尽的远端连成环绕大地的圈。最后落在男孩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一】相遇
      复央七年九月三十,中午时分,日光清淡。细小身影转过了山坳,眼前依旧是重复的景色——鸠谣山无言的紫色向空寂天空生长、向无垠大地蔓延。
      男孩攀上山脊,荒草扎在小腿上,时起的风鼓起衣襟。
      他就在这静谧的天地间安然迈步,青色的孤独一点在山的弧线上缓慢滑动,画面让人联想,仿佛很长的岁月里男孩都在旷野中缄默的只身向前。
      他不断攀登,直到一溜山墙横亘在前。这是风陵峰山腰盆地上的小村落,正是休息开饭的时间,村庄里却格外安静,升起的炊烟也寥寥无几。以至于这样奇特的旅客从东头田埂穿过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男孩侧脸望西,空荡荡道路的尽头是一幢木制小屋,门口篱笆上缠着两条白布,无力的飘起又垂落。这里又有一场死亡发生了。
      细小棺木孤零零停放在院中,再往里走,村民的背影密密麻麻堵塞了门口,细语声像薄雾从小屋泄露出来。男孩把目光在院中停留片刻,随即跨过门槛,轻巧地穿过人群站到了半圆的中央。
      议论声瞬间提高了分贝,异样的眼光道道交汇,但碍于特殊的场面一时间没人出言询问。男孩也不解释什么,只是安静站着,看着事故的主角,不动不语,眼里的神情也是淡淡。
      死去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不听任何人劝告,母亲仍然把她紧紧拥在在怀中。感觉到一片小小的阴影投下,她抬起脸,干枯的眼木然地迎上男孩的淡漠,她更加地环紧了手臂。
      女孩穿着整洁的鹅黄色外套,温顺的嫩黄头发下面容依旧生动,只是皮肤显得过于苍白。令人意外的是她仍勾起的嘴角,保留下了一个可爱笑容。母亲拼命想搂住这个鲜活的笑。
      男孩不易察觉的睁大了眼,微微启开双唇——
      “我可以救活她”,他开口说道,
      “我叫扉,我可以救活她。”
      【二】永恒者
      永恒,没有终结、无法动摇。
      永恒者,不会疲倦、饥渴,没有病痛,无法受到伤害,而且永生。
      传言中,世界上有五个永恒者,诞生于遥远的过去、并将经历没有终结的未来。其中一人叫扉,他的外表是十岁的男孩,常常沉默不语,脸上总是恹恹的漠然,是唯一连死者都能唤醒的人。
      传说中的人就那么随意的站在那里,神色平淡,在空中漫不经心的张开双手。浅浅的白色光带像有生命般在他身边一圈圈地游弋,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玎玲声。起初的朦胧光芒逐渐充盈在女孩四周,温柔的包裹着瘦小躯体。
      白光冲淡了男孩的黑色眼眸,微弱的风流淌过额发,手掌中是冰凉却令人安心的触感。即使是多少次重复这个仪式,男孩还是觉得心中升起了舒服的怀念感觉。
      银色柔光涂满了房间,浸没了恍恍惚惚的人群,把小屋从时空中割裂。时间静谧,一切仿佛停顿。
      嘈杂声逐渐低下去、被吞没,只剩下细微的欢快玎玲声。最后归于寂静无声。
      女孩的手指微微曲动,眼皮下开始缓慢滚动。男孩垂下手,收敛了身上的白光,眼眸再次陷入漆黑。甚至没有确认一下,他干脆地转过身,径直穿过人群退出的空挡跨出门槛。
      背后的声音沉寂片刻后陡然炸裂开来,是母亲的喜极还泣,更多的是村民们难以自制的高呼庆贺:“是永恒者!!是扉!!是能救活死者的扉!!”
      女孩被紧紧摁在母亲胸口,村民一层层兴奋围拢过来,混乱晃动的笑脸和欢呼声让她有点困惑。睁着还有些朦胧的眼,女孩困难地挤出半张脸,在人群空隙中勉强捕捉到男孩的一缕青色背影消逝在院门。
      转回视线,感觉到母亲的手臂紧紧环着自己,女孩伸出双臂费力环住她的脖颈,略带倦意的绽开了笑颜。
      【三】蓝音
      十月四日,午后四时,有云。
      风陵峰混迹于鸠谣山脉的群山中央,正对着高挑的女峰和松兰峰,虽然普通却显得悠然自在。扉坐在山腰迎风挑出的悬崖,默默看着巨山似的白云静静在高空浮动。好安静,他微微眯起眼。心里总是这样安静得搅不起一丝波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惊呼声突然在背后响起打碎了思绪,刚回过头,鹅黄衣衫的女孩就颠簸着满篓木柴急急忙忙冲到了身边。
      “是你对吗,那天救了我的人!”女孩折下腰,急切的脸在跑动后红扑扑地泛起潮色,淡蓝玉色眼睛里扑闪着满满的惊喜。
      “是我。”扉仰起头第二次打量着女孩的满脸活泼。
      ——男孩仰起头望过来,唇齿间的声音是从没听过的清澈宁静。山风中忽忽扬起的黑色短发和淡青衣角,随意靠在山石上的坐姿,垂在悬崖外的双腿以及洁净脸庞上的黑色眼眸。居然有那样的安静,仿佛闭上眼整个人就要消失不见。女孩瞪大眼注视着,心突然多跳了一拍。
      三下两下解下背篓放在身畔、挨着扉坐了下来,女孩开心地弯起眼睛,“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我还没说谢谢呢。”
      扉向女孩侧过脸去。女孩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健康红润,活泼灵动的眼神相遇后微微垂了下去。他不置可否的转回脸,仍旧望向仿佛触手可及的云山。
      “你叫什么。”
      “恩?我叫蓝音,你叫扉是吗?”
      “恩。”
      “谢谢你,你好厉害啊!”
      没有回应这崇拜式的道谢,扉的嘴角却扬起了难得一见的浅笑。这样温柔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冷漠的永恒者脸上让人陌生,但在女孩眼里却格外生动。
      心好像被什么温暖的气体吹满、充涨,女孩的笑脸越发灿烂起来。
      “啊~~今天有大朵的云呢,好漂亮!”
      “有云就会有晚霞。”
      “你喜欢霞吗?”
      “很喜欢。”“嘻嘻,我也喜欢哦,我陪你一起看吧。”
      扉眺望西方,天边在群山遮掩下层层晕染成青紫色;身边的女孩抱着膝向后仰头,眼神忽闪,专注地望向头顶上空。
      ——这样大的云朵被染红了一定很美吧。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
      【四】造访
      扉几乎每天待在悬崖边,长久的等待着变幻的云朵和霞光从山的夹缝中生长出来再湮灭消散。
      事实是,他在这个山村停驻下来。
      时间慢慢流逝了一年、两年、三年,除了蓝音时常来粘在他身边,他也并不介意村民们前来寻求医治,只是拒绝住在村里。人们愈发的敬畏甚至膜拜这守护神般的存在,尽管这守护神的表情是永远的冷漠。
      复央十年三月十二日,惊蛰,晨。另一个永恒者造访了这方山崖。
      那个橘发青年依旧是满脸戏谑的笑,突然就出现在扉的身后。
      “哟,小鬼,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呢。”他带着一分令人不快的逗弄口吻在扉的身侧坐下。
      “谷芒洛……难道你不是特地来找我吗。”
      “我两小时前还和琴纳待在一起。哈~~也只有这么体贴的我不断在你们四个之间跑来跑去传递近况吧。”
      青年眨了眨眼,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同样是漆黑如夜的眼眸,“最近听到一个关于傻瓜的故事和一个关于你的,想听哪一个。”
      “又有人想变成永恒者吗。”扉弯起一个满是讥讽的笑,眼神瞬间冰冷下来。
      “真是聪明。不过这么可怕的表情可不能摆在小鬼的脸上啊。”谷芒洛皱起眉,一副痛惜的表情伸手掐上扉的脸颊。
      扯开钳在脸上的手爪,扉略带不满的拧起眉,“那接下来,关于我你想说什么。”
      “啊,对了。”青年仰起头、橘色长发垂到地面,笑意盈盈,“听说这次只过了十二天你就找到新目标了。我想见识一下啊。”
      “只是恰好碰到的人而已,没什么特别。”漫不经心地答道,扉的脸色又恢复成平淡。
      挂在脸上的笑变得若有若无,青年扬起眉、无趣的看着扉眼前高高低低的丛丛山脉在晨光洗浴下瞬息变换着色彩——这风景在他眼中平淡无奇,唯一的好处就是长存不败,这也算不上什么。
      谷芒洛打了个呵欠,伸开手臂躺倒在枯黄草地上,“五百三十一年了。总是这样不断找人陪自己,这个游戏你真是玩不厌啊。”
      “我只是打发时间。”
      “嘿,你的时间打发得完吗。”
      扉没有答话,他看着远方,只要愿意,他可以毫无顾忌绝无牵挂永远这样发呆下去。
      直到那个女孩由远至近地欢跑过来,他收回目光看向她习惯的来路。
      【五】暗雨
      复央十四年,巳蛇,风调雨顺。
      少女蓝音不再频繁的到悬崖边,但每次停留的时间却很长。
      她不再是个孩子,她已经感觉到永恒者的绝对存在。那个男孩的小小身体里深邃到漆黑一片的时间令她迷茫,却又莫名感伤。
      男孩毫不在意地在半夜的大雨中躺卧,或任腊月的大雪覆满全身;眼中是永远的无动于衷,墨色的眼光毫无感情地划过人群、划过山脉。蓝音明白这确实就是永恒者,却又真切地将一个男孩的身影印入眼中、烙进了心里。
      她有加重的家庭责任,有自己同年的伙伴,也有了仿佛心仪的少年。但那悬崖边雕塑般的身影却时常把她拖入复杂的情绪中,无法理解却也无法摆脱。
      心中是不该有的悲伤、不该有的怜惜和不该有的眷恋……
      快要下雨的冬日傍晚,女孩坐在扉的身边不愿离去,然而身体中确实有某处痛苦异常,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抱紧了双膝。
      “你想离开这个村子吗?”异常宁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想,蓝音偏过头去、睁大了眼。
      扉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漠漠,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想要我带你离开这里吗?如果你希望的话,哪里都可以带你去。”
      女孩转回脸,微微抿紧了唇,眼神闪烁不定。
      雨前骤起的风呼地扬起长发打在脸上。
      “不行呢,这样离开的话大家会难过的。”女孩这样笑着说。
      接着,冬雨飘落下来,不粗暴却非常寒冷。扉挥手招出屏障遮蔽住蓝音,自己却起身静立在淅淅沥沥的冷雨中。
      雨滴一点一点打落在身畔,逐渐浸湿了四周的泥土,打焉了青黄的草根。自己身上却干干爽爽,甚至连寒风都被阻拦在身畔。咫尺的男孩安静地站在雨里,衣服被冲刷出条条湿痕、慢慢贴到身躯上,他却只是默不作声看着雨线纷飞着丝丝落下。
      女孩抬起头怔怔地看天。
      雨天的傍晚那么昏暗,视线所及只是没有色彩的惨白天空和格外沉寂的群山。蓝音突然觉得孤独得害怕,她很想拉住扉的手紧靠在他身边。
      然而伸手的距离却被屏障和雨幕阻隔得遥远。
      【六】预言师
      即使在永恒者中,扉也显得有些特别。远离人群却又迷恋人群,这种暧昧的态度常让他觉得有些苦恼。
      “不仅仅是你哦,被永恒者搅乱生活的普通人也会伤脑筋。”那个银色头发的预言师曾在记忆里这么说过。
      预言师名叫伽风,面容早已经模糊了,但他一直停留在一段很远的回忆里。
      那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从幼年到青年再到生命骤然终止,他独有的眼睛甚至追溯到了永恒者的诞生,但真正所能经历的不到三十春秋。
      银发下已经看不清楚的眼神,却依旧记得是有点狡黠的样子,然而却洞察一切、宽容一切。那是把万年的漫漫时空都容纳在二十七年的躯体内,才能有的从容和慈悲。那是与冰冷的永恒者完全相反的血液流淌的温热感觉。
      因此,他才连永恒者都能包容;也因此,琴纳才曾那样的依恋过他。
      “作个善良的永恒者,要不就让人们当神来膜拜,要不干脆让他们不明真相。总是把自己烙在别人的一生中,真是残忍。”那时,年轻的预言师向着重生不久的永恒者如是说,既是预言又像劝慰:
      “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对方,都是残忍。”
      记不起声音,也记不起唇齿闭合的表情,但这一句话扉时常想起,接着他就有一点无奈。预言师在十七八岁时就已经是个身材高挑的英俊男子,二十岁后在自己面前俨然是长辈的身份和架子。
      扉把手举过头顶,碧色天空前的瘦小胳膊仿佛透明。
      “噫?你在干什么?”蓝音有点吃惊的偏过头来。
      男孩没有回答,向她转过脸:少女的嫩黄色长发扎紧在身后,身材渐有丰腴,脸庞的轮廓修长柔和,渐渐是成人的样子。
      少女很有神采的看向自己。
      突然就想起那久远的一天,伽风对琴纳的表白。
      在人流如潮的喧嚣街道,他依稀是从背阳的方向走过来,彬彬有礼地向自己和库帕行礼,然后走到琴纳面前。笑容朦胧不清。
      “教母,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已经看得到您的出生。”
      看不清琴纳的表情,只记得预言师更加清晰的说:
      “二十七岁,我的灵魂就会消逝。所以我不会在你的眼前老去。让我成为你的依靠吧。”
      当时自己站在一旁在想什么?脸上又是怎样的表情?
      扉拉远视线焦点:又是一年春天,鸠谣群山从脚下周而复始的拔出青绿,开始向山顶爬去。看着看着他就闭上了眼。
      不管怎样,千年后、万年后、亿万年后,伽风也好蓝音也好,我们全部都会遗忘。
      恒久的时间里什么都会被遗忘。
      【七】红
      复央十九年,戌狗,江北干旱。
      二十一岁的蓝音已拖了三年的婚事终于安排下来。能娶到与永恒者关系亲密的新娘,那个憨厚的山里青年感到不可思议的幸运和幸福。
      婚礼前夕,新郎特意找到扉,请求他做婚礼的见证人。
      年轻人个子瘦长,微偏黑的面容上是近乎崇敬的诚恳和不加掩饰的快乐。他的身后,蓝音保持着从未有过的距离,远远地却毫不避让地望向扉的眼睛,一言不发。
      扉站在悬崖边,静静注视着视线尽端的窈窕女子——穿着新缝制的青兰外套,仿佛对峙般垂手默默看向自己,连眉眼间都一动不动。
      有风从山谷涌上来,抚过背脊。
      他第一次错开了女孩投过来的目光。
      “恩,我会去。”只说了一句,扉就转过了身。
      五月十七日,晴朗无云,忌出门宜嫁娶。
      婚礼因为永恒者的参加而愈加隆重。全村人聚集在村东的坪地上,妇女帮忙拉起彩条和红练,男人们从各家搬来式样不一的桌椅,男方直接在坪口临时搭起灶台。菜香和着吆喝,小孩子在高声谈笑的人群里追逐。专办喜事的乐队在一旁把锣鼓唢呐演得震天。
      身着礼服的蓝音如一朵红焰般在席间跳动,鲜艳淋漓得其它色彩都暗淡。这个女孩出落得如此动人,带着大家熟悉的活泼笑容轻掠过宴席,引来年轻人一片起哄。新郎在一旁只是笑得羞涩。
      笑语热闹,歌声喧响。
      扉被人群的激情淹没了身影。只是那一抹艳丽红色映在漆黑眼眸中,由日至夜,挥之不去。
      【八】为什么
      扉说自己觉得乏味了,起身离开宴席。
      蓝音找到他时,他坐在礼堂清冷偏院的台阶上,正仰头凝视着班驳的月球。
      “为什么躲在这里”,走上台阶顶端,隔着纱衣靠在门柱上,蓝音似乎满脸倦意,蓝玉眼眸在银白月色里一寸一寸的更浅更淡。
      仿佛是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蓝音歪着头,微眯起眼,随着扉的视线看向那个挂得很近的巨大球体流淌下满院浅浅乳白——刚过了满月,轮廓不如昨日滚圆,东面边缘已经退进黑暗中,但这丝毫没有减弱它震撼人心的美丽。
      那么巨大却那么温柔,满满的全是光亮。
      落在眼里,这个光点简直要把视线都全部覆盖。
      “把我变成永恒者,带我离开吧。”枕在粗糙门柱上的手开始发麻,蓝音缓缓吐出这句话。
      “真的是这么想吗,现在离开也可以吗。”扉翘起唇角、甚至眼睛也微微弯起,那么罕见的笑容浅浅挂在男孩静若止水的脸上,让人无法理解,蓝音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烦躁不安。
      然而片刻后,她却低头向扉的后背绽开了笑脸,“没办法呢,我还是没办法这么做呢。”
      扉的笑容还是很快就落下,他转过脸正要回应什么时,忽起的晚风卷过小院。
      新娘月光下鲜红耀眼的喜服被风层层扬起,连同眼泪一起,拂过男孩永远冰冷的脸庞。
      “为什么有什么永恒者,为什么你要救活我,为什么又只能是这样。”
      “为什么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不甘心……我真的是……非常不甘心……”泪水一串串从眼角涌出、挂在脸颊上、再从颈上滑过、浸润了前襟。她一句句说着、始终面带微笑。
      ——那个笑容好象是为了宽慰谁而一直停留在脸上。
      扉没有回答,映在眼眸中的那片鲜红热烈得快要燃烧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欢跑着的小女孩成为这样美得让人惊心的女子,缚在红色头巾下的嫩黄长发垂下两缕、飞扬着擦过睫毛,嘴角决绝般的轻扬,泪水在月光下晶莹飘落。
      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笑时,他以为,这次,这个人,一定不会哭泣。
      【九】诞生
      扉最遥远的记忆里只有一片滔天洪水、浊色天空和把一切拖入死亡的浑黄巨浪。
      年幼的男孩被父亲竭力举过头顶,嘶哑哭嚎,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淹没,直到那身下铁塔般的力量也轰然倒塌。
      不真切的回忆中,身体似乎陡然一轻,然后“啪”的坠入昏暗。
      那仿佛是时间嘎然而止的声音。
      ——永恒者诞生于灾难,在所有与之关联的生命被吞噬时获得恒久。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什么都看不见。蜷缩着四肢,无尽地下坠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漆黑的颜色猛烈灼烧着男孩的眼睛,他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
      ——不知道是恒久的生还是恒久的死。
      当他睁开重获的黑色眼眸时,身在荒凉一片的落日海滩。粗糙的沙砾硌着膝盖和手掌,背后的大海一道道浸满夕阳血色、却在天边的界限拉出一条不断延续的闪耀金带。蓝紫的暮色中,一个少女静静站在身前,单薄的白色裙衫呼呼飘扬,海风劲烈地刮过她细长的指、削瘦的肩、青色的发、漆黑的眼。
      “你觉得冷吗?”永恒者琴纳蹲下身,清绝的脸上神色淡漠,伸出冰冷的手指抚上他冰冷的脸。
      “害怕吗?”
      “还是觉得伤心?”
      男孩好象忘记了怎样开口,他抬起头、伸开双臂搂住少女。少女屈着脊背,青色发丝抚过男孩的额头和眉眼,两对漆黑眼眸在腥咸的海风中交错。男孩把脸颊贴在琴纳脸上——一样的冰凉如水。
      大风呼啸着灌入耳朵,轰轰的听不见声音。
      什么都感觉不到,男孩觉得心中空空荡荡。
      那晚,温热的泪连同红色纱衣拂过脸上的夜晚,他记起了那种感觉。
      【十】淌
      在蓝音的婚礼后,扉搬进了村里,且就在蓝音家住下。
      有人看见他卷起裤脚站在外院,晃着手指。湿漉漉的衣服从盆中跃起、在半空中扭曲着哗啦的拧下水再扬开轻落在衣架上;
      有人看见他浮在树梢,树枝“噼噼啪啪”的断裂,一根根划过空中,整齐地码在他背后的竹筐里;
      孩子聚在他身边,张大了嘴呆呆地听他讲不知什么时候发生在哪里的故事;
      老人拉着他坐在田埂边,嗫嚅地诉说着什么,含糊得其他人都听不懂。
      永恒者用他难得的温柔庇佑着这个村落。
      蓝音的笑容年复一年的宁静下去,她的轻快活泼似乎被岁月洗褪得稳重内敛。人们觉得她的目光竟然与那位永恒者有些相似,温柔而寂静地凝视或拂过。
      时间在新生婴孩的啼哭中淌过,在眼角蕴起的纹路中淌过,几若无声。
      【十一】尾声
      复央历八十一年,十月十日,霜降,朝霞漫天。
      朝阳从窗口倾泻在被褥上,撩人的红把昏睡中的人唤醒。老人躺在床上乏力的张开眼,第一眼就看见床头的白色身影,她的嘴角浮起一缕笑。
      扉坐在一旁的矮木凳上,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今早的天空是你最喜欢的呢。”轻柔望向男孩的目光带着沉静的笑意,眼眶深陷下去,淡蓝眼眸更加显目地镶在脸上,“这一次不要再唤醒我了。”
      “恩。”
      “然后就要去找下一个人陪伴了吧。”
      “……谁知道呢。”
      霞光映照里的舒缓笑脸依然动人。
      “我的一生都被你浸没了,所以我也许有点明白你了。把你的事讲给我听吧,即使是你是不是也开怀笑过、放声哭过呢。”
      左臂艰难的挪出被单,蓝音握住男孩冰冷的手,有些倦怠地合上眼。
      虚弱握着自己的苍老手掌却非常温暖,扉的眼眸难得的轻轻淡淡,他开始悠长的叙说,声音一如她童年时初次听到的清澈宁静。

      ——“这个游戏你真是玩不厌啊。”
      ——“不管对哪一方,都是残忍。”
      ——“你觉得冷吗?害怕吗?还是觉得伤心?”

      ——“让我,成为你的依靠吧。”

      记忆的长度让人觉得麻木,扉觉得心中太过寂静,他停下了叙说。
      手中只剩下自己的冰凉,然而成为永恒者的那天就忘记了怎样开怀怎样痛哭。
      他看向窗口,漫天朝霞早就在晨风中吹散、了无痕迹。

      “我的一生都被你浸没了,所以我有点明白。”
      “把我变成永恒者,带我离开吧。”
      “我叫蓝音,你叫扉是吗?”
      “谢谢你。”
      谢谢你。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扉之章——霞之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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