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山为木》卧着的白

2、第 2 章

　　二

　　时光一去百年，多年来没有人再来过这深山之中同这棵槐木讲故事了。槐树精在分身上附的那一缕灵识也随着李怪的死而寂灭，她在山下的村子里，看了李怪的百年。对人间更加好奇了，可她也懂得天道，她生于天道恩惠，也伤于天道无情，因此明白恩仇莫轻施的道理，她感念李怪的相护之心，在灵识尚弱之时立世护他百年已是损行之举，没必要再纠缠于他的后人。

　　这也是桦廷山教于她的天道，一来一往，如桦廷清潭一般清澈；一恩一报，如桦廷青竹一般磊落，最好两不相欠。

　　大道无情，无情也最为动人。槐木精从不想动不动人，她只想活得自在。

　　槐树精决定给自己起个名字，但她沿着山林走了一圈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名字，脚下踏过花草无痕，只是轻轻摇曳，仿佛在互相低诉：山上最大的精怪来了。

　　她挑唇一笑，又好像不满意只这么一笑，忽然哈哈的笑出声来，那声音生脆如山泉，打着石头潺潺而下。

　　又不满只在山路行走，她飘至泉溪上，跣足踩着溪中的乱石前行，嘴里也跟着哼起了乱七八糟的曲调，那曲调仿如阳光普照下，云抚着槐树枝梢而过时，风穿着枝叶追逐的声音。

　　她玩闹的开心，一时间也忘却了给自己起名之事。

　　直到来到桦廷山深山中的一处幽谷之外，谷外入口处水涌成湖，槐树精就在这湖中点水飞舞，带起一帘帘晶莹飞扬在空中。跣足之下，湖鱼围绕不绝。湖上立出几株枯木，大抵是这谷间少见光，因此慢慢枯死了，她绕着这几株树转了几转，忽然觉得物竞天择……她活过这样漫长的年月，虽然从来散漫，却也从不轻松。

　　她玩闹了半晌，又向深谷中走去，刚要提裙入谷，却倏然被一股灵力推拒了出来，她惊异万分，桦廷山巍然而立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山中孕育的第一只精怪，难不成这山中腹地，连日月也照不进的地方，竟也有天地造化钟秀之物得以成精怪？

　　她转念一想，又不该是如此。否则这一路行来的花草林木，虫鸟走兽也该有些示意啊。她提了心，原地发了半晌呆，还是决定进去闯闯看。

　　她眉间一皱动了灵识，穿行过去，入眼的竟仍是一团黑暗。难不成……是…她心中的感应愈发强烈起来，这哪里是什么灵力，这是她的根茎扎根的最深处才勉强触得到的山中神力，是这股神力千百年来绵延不绝，才让她得以立身于天地之间。

　　她收敛了周身的灵力，低着头向深谷中轻轻探出了枝条，以示敬畏：我的山神，我崇仰您，请让我以我的全部朝见您。

　　果然，这一次枝条顺利探入深谷，她便立在这丛枝条上，从湖上顺着水流滑向谷中，谷内山崖壁立，林木遮天，河水在狭窄陡峭的峡谷中飞流激荡，涛声轰鸣，却缓缓绕出了几方石台，群山背阴之处，深山腹地，光穿行枝叶照下来，恰到好处的尽数落在了石台上，一个男人裸身睡在上面，沐浴着天地的恩泽。四周静得一塌糊涂，这股神力虽然平顺绵长，但是其中蕴含着宏大强劲，若不是她的灵力一脉相承，她也快要无法承受。她忽然明白了，谷外湖中的那些枯木，不是没有恩泽披露，而是恩泽太大，它们生为草芥无法承受。

　　她挑唇笑了笑，狭长的眼睛点露的是不惧、不卑、不亢，山神又如何，各凭天地造化，就算是存活的比她长，却连灵识也比她聚的晚，又有什么好畏惧。

　　其实不是槐木精以为的这回事，她生之微末，不过是沾染了山神的神力，才得以成得精怪，她所承泽的天地日月之精华，也不过是山神纳取的那么一点微末。桦廷山脉何其绵长，山中生物何其之多，山神要聚神识，自然是要长过她的那些年月。

　　她探着枝条轻轻滑向石台，入眼的男子，身材精壮，脸廓看上去俱是劲力，因是睡颜，眉眼敛着，看上去无愠无喜，她眉间那一片槐叶，不知怎的，跟着轻轻动了一动。她伸出手，抚向他的眉眼。

　　【原来就是你，孕育了我】她心想。触手的脸庞温热，【可是你要在哪一年醒来啊】她的灵识在对他讲话，可是天地间仍是寂静，只有山间的风声水声代为回答。她摇了摇头，坐在石台边，再没有出声，一坐便是十日。她忽然想起来，她本来不过是想为自己取个名字，却莫名走了这么远。

　　她勾着唇笑了笑，将白皙的脸庞轻轻贴上他的胸膛：“我想要个名字，你养的那些人们总是这样做，这样才能在人群里辨出自己想要的那个人，我也想为你取一个。你说怎么样？”

　　　山风轻抚，河水也跟着激荡得越发轻柔起来。

　　“我就当，是你答应了。”她哈哈笑出了声，声音生脆，在这深谷之中回响。“他们都叫你桦廷，我不想跟他们一样，我就叫你李山好不好？”她顿了顿沉吟了一下，拧着眉接着道：“李怪叫我怪槐，我觉得不好听，就去一个字，我就叫做陈槐，你觉得怎么样？” 可怜槐树精立世百年，竟只晓得李陈两姓。

　　她自此以后日日来这谷中，找李山说话，从山间见闻到李家趣闻，讲完了近十年讲近百年，讲完了近百年讲近千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桦廷山就她这一个精怪，头顶的云舒云卷早已看倦，四面山景早已看旧，心中万千好奇与思索无人可道。若没有他，就更是无边寂寞。她起初承受不住李山身上的神力，日子深了，也渐渐能够在他面前行止自如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沾染着这份神力灵识飞长，不久便可以入世看看了。

　　如此过了数十年，她已经沉不下心在这深寂的山中，她虽是树，但也是精怪，还是一只歪歪斜斜，只乐意随意生长的精怪。

　　因此那一天，她终于站在了他面前，道：“我听闻山外是人的世界，人世里最热闹之处便是红尘，那里有说不尽的故事，我想去最深的红尘里看看。”她想了想，又抬手轻抚了抚他的眉眼：“你不必担心我，我回来会尽数讲给你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