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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之子于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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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年间的许多个月明星稀更深露重的夜晚,玄霄会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偏执和可悲。现实总是和人的理想对着干。他虽然念念不忘修仙大业,却始终没有细心去考虑过修仙以后会去那里、要做什么,只是想当然地断定一切只会变得更好。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琼华,一直以来他奋斗的目标就是为了让琼华派的所有弟子都登上天之彼方的极乐仙境。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目标太大、希望越大,失败的可能也就越大。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世界上并不存在着随心所欲两全其美,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就必须抛弃同等重要的其他东西。他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最后却反被手段迷失了目的,以至迷途深陷,自知,却无能自救。
造成他今天局面的理由数不胜数,有人事也有天命,最关键的却也许是因为他很执着,而执著的人通常都很贪婪,什么都想要,也就因此放不下看不开,什么也得不到。
说来好笑,成了魔以后,玄霄却没有动过一星半点去魔界的念头,因为那里并不适合他,他也根本就不曾拥有过“千秋万载,一统魔界”之类的野心欲望。他那时在九天玄女面前的立誓成魔更多的是对神界不忿与挑战的印证,你甚至可以夸张一点地说他是在赌气。但是立誓就要遵守,而他也确实对神界看不上眼,当时只觉得成魔实在是个好主意,真正得到了力量后他反倒无所事事不能适应。他如今是不再执著了,却又反而失去了长久以来驱使他前进的热情和推力,不知该何去何从。
于是就只能在人间继续徘徊。
看望过云天河后,玄霄就在他往昔里的故乡重新安家。渺无人烟的芳草萋萋,乏人问津的寒烟苍翠,于想要退隐山间不问世事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再恰当不过的完美所在。
久而久之,玄霄的生活又落入了冰冻十九年间的那一套重复往返的呆板模式,只不过这次他是彻底断了欲念,当真做到了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可怕的是他倒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难道往后就都要如此过下去了吗?午夜梦回之间想到这样的未来,他就不寒而栗,辗转反侧地一夜不眠。可他又能干些什么呢?细细想来才发觉他在琼华的日子单调得可怕,除了修道除妖这些大事以外,他竟是什么也不懂的。
这算不算是一种幼稚无知呢?这话要是搁到从前叫玄霄听到,他一定会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但是现在的玄霄一想到当初可以说得上年幼无知的自己,却只有一股想要轻笑的冲动。
能够做到豁达地笑看过往,那就代表他已经开始看得透彻了吧。但即使那种稍微提到接近“琼华”的名字都能让他大动肝火的触目惊心不复残存,压在他心中的重负却并没有因之好过上几分。可是玄霄又不想去探求这种压抑的缘起和终结,便随波逐流放任下去了。
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景,如同瘟疫一般死死纠缠着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昆仑山上圣洁的冰雪,剑舞坪上勤奋的身影,醉花荫里火红的落花,五灵剑阁累累的藏书……他苍白而荒芜的前半生在这些幻影中穿插浮现,然而当玄霄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的时候,梦就醒了。
羲和在床畔明明灭灭,犹如风中残焰。玄霄带着罕见的怅惘之情睁开眼眸,轻轻松开紧握在手心的空气。他知道这便是他抽刀断水斩之不尽的心魔了。噩梦总会重演,就像日落还升、花败还开,只要耐心等待就能再见一面。但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已逝去的锦绣韶光,又要怎样挽回?又能怎样挽回?
玄霄忽然想到,琼华派覆灭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个地方。
当玄霄踏上琼华的遗址时,他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发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白发童颜,秀逸清灵,紫衣飘动,周身隐隐有仙气缭绕。很有些面熟,应该是那个总跟在天河身边的宗炼长老的关门弟子。玄霄淡定地想。
慕容紫英却是有些发懵。“玄霄……师叔?”
后面两个字在他唇齿间折腾了半晌,出于惯性地一出口,慕容紫英就做好了接收玄霄的嘲讽的觉悟,谁想到玄霄却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而且那一眼还十分温和。
慕容紫英是真的有点发晕了,他一直以为玄霄是讨厌他的。
“我以前是讨厌你,因为我觉得你和琼华那些迂腐不堪、固步自封的家伙们没有两样。”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玄霄安静地说,“后来我才想通,我讨厌的是投射在你身上的旧日的自己。”
慕容紫英一时接不上话,顿了顿,只道:“师叔见过天河了?”
“是见过。他过得很好,你把他照顾得很不错。”听得出来,玄霄说的是真心话,所以更加令人惊异。
“话虽如此……”慕容紫英摇首,“有时我却感到自己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玄霄似是想起什么,他微微地笑了,那是一个怀念的微笑。“因为他和他父亲是同样的人。”
慕容紫英注意到他提起云天河的父亲时的口气非常平和安宁,就像是在细雨飘飞的慵懒午后提起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他和天青的心里都有一块十分温柔的地方,因此可以体会到渴求温柔的人的心情。”
“师叔是与天河心有同感,才这样说的吗?”
“不,我可是不折不扣的无情之人。”玄霄一甩手,冷白的肌肤上缠绕着艳色的魔纹,显得别样的妖冶。“只是在惋惜,他们父子都曾把温柔给错了对象。”
曾给错了对象,也就是说,现在不是了吗?云天青已经死了,而天河……慕容紫英看了一眼玄霄,他是在劝他要珍惜天河的心意吗?他忽地发觉这个师叔和上次见面是真的很有些不同了,那感觉……更加近似于那个冰封时平易近人沉静从容的玄霄。
他拿捏着说话的尺度,“师叔今日,好像特别的……”
“有人情味?”
慕容紫英被他问得答是也不对,答不是也不对,只得无语。
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呼啸而过,四下里寂静无声,以至于这狂啸竟也似了神哭鬼泣。
玄霄慢慢阖上了双眼。
“只是突然想起来……琼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琼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慕容紫英感到像是心脏被狠狠揍了一拳。玄霄说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淡,可正是这样的轻与淡,才猝不及防地撕开他的心壁,一针见血地直捣黄龙。
昆仑琼华,曾经傲笑天下的剑侠魁首,居然就只剩下了两个人而已。
慕容紫英觉得嘴里发苦。他和玄霄都明白,尽管当年还有两个曾经加入琼华派的弟子活下去,但是唯有慕容紫英才能算做是真真正正的琼华弟子。那是一种雕刻在骨髓里的归宿感与从属感,他无法向菱纱和天河解释,他们也无法明白。你要如何指望一个外人去理解那种自小伴你生长、抚育你成人的亲昵和温馨?你要如何期望外人能理解你定意和那地方决裂时身心几乎撕成两半的伤痛?那些牵连、那些情感、那些回忆,又怎能是简简单单地说断就断?人们无法理解自己不曾经历的感情,哪怕他们竭尽全力,这就像他们永远不能理解云天青黄泉一等百年的执拗,就像他们永远不能理解玄霄冰封十九年的狂乱,他们也无法理解慕容紫英对琼华的不舍与迷恋。他可以唾弃琼华、鄙夷琼华、漠视琼华,但他却不能也不该背叛它,背叛他心目中的“家”。
“……很难受?”玄霄忽然淡淡地说,是问他,亦是问己。
慕容紫英说不出话来。人间正道是沧桑,百年岁月弹指即过,他却终于第一次清清楚楚地了解到这个事实:那个被他称作“家”的琼华,是真的不存在了。
再也……不存在了。
慕容紫英默默地转过了身子,宛如绷紧的弦猛地断了。玄霄猜测他也许是在哭,也许不是,但他并没有去证实自己的猜测,也没有向慕容紫应提供安慰。有些事只有正确的人来做才管用,其他琐碎都是枉然。他自己很久以前就亲身验证了这一点。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仅是沉默地陪着慕容紫英,一起瞻仰着暴风斜阳下,曾经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诺大门派败落后残余的最后一片寥落光景。
慕容紫英在和玄霄分别时,对他说了句“谢谢”。
玄霄的回答是无从掩饰的诧异,“我可没有安慰你。”
那也没有关系。慕容紫英坚持说。琼华是他不自明的一个心灵的死结。同样察觉了这个死结,云天河不问是出于他的温柔,玄霄的戳破却也是出于他的体贴。
他事后才恍然顿悟到,玄霄之所以能与他的心情感同身受,只怕是由于他们都怀抱着一样的心情。
属于琼华派的辉煌已势不可挡地沉沦堕落,昔日生死与共的同修而今皆在东海之底苦罚千年,他们是唯二的幸存者,也是将琼华推至颠覆境地的罪魁祸首。
他们都是罪人。
与慕容紫英拜别后,玄霄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习惯了御剑飞行以后,脚踏实地的触感显得更外的奇妙,也格外的踏实。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他的心上。
他终归是把琼华旧事甩在脑后了。玄霄不清楚心中的空明是因为他终于放下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的轻松,还是因为他终于把自己和过去的羁绊斩断干净的虚无。但他终于还是放掉了那些他不想再提的过去的一切,归还给自己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天朗气清。
只除了云天青。
他想他是看淡了的,他早已经不再在乎云天青的离弃背叛,他早已经放弃了梳理不清的纠缠恩怨,他早已经对他无喜无怒无爱无恨。但如果他真的已大彻大悟看破红尘,又为何还要吝惜去鬼界现身一见?只是看一个无关之人有何困难,只要一个照面就好,可为什么他至今都提不起兴趣彻底解脱彼此二人?
玄霄下意识地握住羲和的剑柄,足以焚烧天地的赤焰令他稍微安下了心。他还有他的剑。
他只要他的剑。
云天青从来不否认自己是有一些嫉妒羲和的,纵然和一把剑吃醋看起来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这就像夙玉从来不否认她对云天河在玄霄心中的地位的揣测疑窦一样。
“在玄霄师兄眼中,我就是望舒,望舒就是我。”
那一天玄霄不在,云天青巧合的碰上夙玉,那人在听完他对玄霄爱剑如痴的抱怨后,幽幽地说。
云天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好事吗?羲和望舒互为阴阳、缺一不可,师兄视你如剑,不正是珍重你的表示?”
夙玉秀丽的面容漾起一道哀婉的笑颜。“玄霄师兄只要最好的东西,他不喜软弱、厌恶累赘,所以我要跟上他的脚步,就必须抛弃自己的软弱,成为如他一般配得上望舒的宿主,变成一把可以和他匹敌的宝剑。这是师兄对我的期许,也是我不能忘怀的苛责。”
云天青笨拙地拍着她的肩膀,抚慰她说:“有期许苛责,也比我这样在他眼里一无是处,完全放弃期待的强吧?”
“他不期待你,那是因为他只需要目前这样的你。”
云天青愣住了。
夙玉的眸子如寒水般幽冷通透,使人无所遁形。“我只是师兄的剑,而你是师兄的感情。”
她说得口吻极为肯定,仿佛不容丝毫否决抗议。
云天青静了好长一会,他神色一动,最终只叹息着说:“他现在一门心思死心塌地的练剑修仙,哪还有空去顾感情?”
“你还不明白吗?”夙玉也跟着长叹了一声,说不清是为了谁。“人可以没有剑,却不可以没有感情啊。”
太清掌门在把羲和交给玄霄的时候,曾经特意地嘱咐他要爱惜自己的剑。人间双修,并非只是做到驭剑如臂就可以结束。你必须要和剑融为一体,把它当成你的亲人、朋友、爱侣,让它成为你的不可分离骨肉血脉,这样才能做到人与剑不离不弃、密不可分。
后来玄霄一直都在照太清说的做。
喜爱它、珍视它、依靠它、信仰它……彼时玄霄只单纯地相信着,有羲和的话,一定能带他走向成功的彼岸。
那时妖界降临的日期争分夺秒般气势汹汹地杀到每一个琼华弟子的眼前,每当想到要到妖界去浴血厮杀,尚且年轻的玄霄就会觉得自己的血液被羲和点燃了一般,有什么东西混杂着战斗的本能在他体内疯狂的舞蹈。那是玄霄死也不会承认的惧怕。
和重要的人永远分别的惧怕。
他是真的相信着的,凭着自己的能力与羲和的守护,他就能够达成自己的梦想,同时也能够保证他与自己最重要的人,不会出现因死亡而分别的永离。
——当时可知,他日里,剑在人已去、情深无处寄?
——“羲和剑还是认玄霄为主,一起往东海去了……”
——“玄霄和这把入魔之剑,不知是谁驾驭了谁?”
峰壑辗转日月追,谁闭尘关不得归?长欲挥剑断逝水,却尽青春铸劫灰。
他也只有羲和。只剩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