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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生如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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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师兄,你又下山去带什么好玩的玩意回来了?”
趁着玄霄出去练剑的功夫下了趟山的云天青方一回屋,就被某一个别有用心的小姑娘堵住了。
“夙汐师妹,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谁跟你说我下山去了?叫你玄霄师兄听见,不又是一顿好打。”
对面的小姑娘不悦地嘟起脸。琼华派上上下下门规森严,一抓一大把的师姐师兄,礼数多得压死人。云天青难得有个小师妹使唤欺压,加之人长得精灵俏皮活泼可爱,逗起来反应又生动有趣,因而对她也十分照顾,每回下山都要带些女孩子喜爱的小物件送她。
夙汐吐了一下舌头,“听你骗鬼。玄霄师兄要是真能狠下心教训你,那可是一件为民除恶大快人心的无上功德。”
他记得最初夙汐还是极怕玄霄的严厉苛责的,对玄霄的态度更是敬鬼神而远之,后来他不过为了除妖出了一次远门,再回家却判若两人般地彻底变了个模样,夙汐连借着向玄霄告状的名头压榨他的胆子都有了。这让云天青一直怎么想都想不通。
“你说话真伤我心,不知道这一份小小心意可否改变一下在下的不良形象?”笑嘻嘻地掏出备好的礼物奉上。
夙汐勉为其难地一抿嘴。“这次算你好运。”
见云天青但笑不语,她又探头探脑地看着云天青从背包里取出一件古朴的香鼎摆在案上。回顾四周,原本光秃秃地墙壁挂上了意境悠远的字画,茶几上的茶具焕然一新,火红色的凤凰花在向阳的一侧开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感觉和她第一次来时天差地远,家具摆设都被精心打理过,越来越有人味了。
“上次见这里还是一幅家徒四壁死气沉沉的鬼样子,现在总算有点生气了。”
云天青当即似真似假地朝她诉苦:“那是夙汐小师妹眼利嘴甜,你玄霄师兄就从未把我的辛劳搁在心上。”
其实玄霄师兄是搁在心上的,而且比云天青能想象的还要珍重,他只是不知该如何说破。这句话在夙汐的舌头尖上绕了一圈,想到那次和玄霄的交谈,还是被她咽回了肚子里去。
两个人都是看似聪明的傻瓜。夙汐莫名愤慨地想。
夙汐从前总有些怕玄霄的,深究其原因,她自己却也说不上来。玄霄相貌极为出色,性格虽有些别扭严苛,倒也称得上温和有礼,但夙汐总觉得他身上有种令人难以靠近的冰冷。玄霄发怒的次数并不多,给人的感觉却一直很锋利,好像自己稍微接近就会随时被他刺伤一样,因此她始终都有一点不太敢跟玄霄独处。以后接触得久了她才明白,那是由于玄霄很纯粹,而纯粹的东西总是过于锋利,伤人又伤己。
云天青就不同,他是那种能够让你气得七窍生烟,却总还会无奈地苦笑着说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就原谅了他的家伙。战斗的时候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后背托付给他,可最好不要轻易地连心也一起送上去。云天青当朋友亲人知己玩伴都很好相处,但却不容易进去他的心。
男人们都爱说女人心海底针,但夙汐认为有时候男人比女人更要来得难懂。她不清楚玄霄和云天青哪一个男人更加让人难以捉摸,但是她确定敢和他们掺乎起来谈情说爱的女人,不是有莫大的智慧与勇气,就是愚蠢得无可救药。因为情很大,一个人的心却太小,会受伤。
那一日她惯例地去找云天青玩闹,却扑了个空,只见到玄霄对着一盆小小的植物幼苗发呆。她心中暗道不妙,刚想偷偷溜走,却被玄霄叫住了。
“夙汐师妹,云天青出门办事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她眨眨眼睛,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只知道干笑。许是被她火烧火燎的表情逗乐了,玄霄竟也轻轻笑了,而且笑得很漂亮。
“我就那么可怕?”
夙汐傻了眼,她的口才冷酷地抛弃了她,只顾一味地摇头。她忽然想到若果碰上这种场面的是云天青,必然不会像她这般为难,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
也不晓得是从哪个角落找出来的胆量,她冒失地问:“你笑得那么好看,为什么总要板着张棺材脸?”
莽撞的话一出口,她立刻就脸红了,直悔到肠子都青了去。幸而玄霄似乎没有在意,只吩咐她自己找个位子坐下。待她坐定了,又问她是否有要紧事找云天青,需不需要他代为传达。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夙汐窘得抬不起头,低首绞着手指。
玄霄一皱眉,误会到另一个方向。“是不是他也欺负你了?他性情就那样,师妹你不要太着急,等他完事回来,我定会让他给你一个交待。”
“不不不,玄霄师兄你误会了,没你想得那么可怕,都是小事、小事。”夙汐慌忙摆手,她四下张望,突然灵光一闪,急急道:“师兄你在看的是什么花?”
她指的是她刚进门时玄霄怔怔凝视的小花,鲜红而细长的花瓣,萤火一般,开得很是伶仃。
玄霄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那是醉花荫的凤凰花,天……云天青知道我喜欢,特意摘来种下的。”
“这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
无功不受禄。花言巧语可以造假,实际行动却骗不了人。云天青对他好,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玄霄自然也不能硬装作耳聋眼瞎熟视无睹。云天青太骄傲,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委屈自己讨好别人,可玄霄又看不来他对自己有所欲求。那么他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这个阴暗的想法像一根鱼刺,卡在玄霄的心头吐不出来。
夙汐对他多此一举的顾虑无从理解。“你去问他不就好了?你要是问不出,这事就包我身上,我帮你去问。”
要是能那么简单就好了。这次反而换玄霄摇头。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他也有自己的自尊和坚持。玄霄不想让自己与云天青本就复杂的关系愈加复杂,更不愿意在云天青面前示弱。何况如果戳穿了那层窗户纸,答案却事与愿违的话,他宁愿从一开头就不知晓,也不想让自己情何以堪。
最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自打遇见云天青后,他叹息的次数就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来长,真是冤孽。
“等我想好了,我自己去问他。”
有人把命定的情人形容为前世的冤家,玄霄对此说法嗤之以鼻,云天青却觉得这或许不是没有道理。在琼华的那段时间,他和玄霄两人总是一个换一个的轮流烦恼叹气,以至于他隐藏心情的功力虽高,却老被明眼人看出破绽来。
“你们俩人真让人憋气。要我说,把人一搂一抱,亲个嘴再往床上一滚,直接洞房花烛夜不就成了?”
云天青闻言一头冷汗。“夙莘,你真的是女人吗?”怎么作风比他还凶悍?
被点名的比男人还凶悍的女人转了转手中的烟杆。“你自己不会看?”
云天青当真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几眼。夙莘虽然论雍容比不上夙瑶、论俏美比不上夙汐、论清丽比不上夙玉,但胜在爽朗大气,别有一番另类的洒脱风味。
烟杆重重敲上他的头。“你还真看!小心我去跟玄霄说你调戏!”
我就算要调戏,对象是你,也给有人信啊。云天青揉着脑袋,恶毒地想。不过如果是玄霄,那么他……真的有可能会信。思及此,他连欲哭无泪的心都没了。
“……我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人?”
“这话我看应该是玄霄来说才对,那么一个大美人,就被你给糟踏了。”夙莘抽了口烟,不留情面地打击他。“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你再不动手,小心最后哭都没地方去哭。”
“没那么严重吧?”云天青斜眼看她。
夙莘慢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危言耸听地道:“就有那么严重。你别以为来日方长,步子慢一点也无所谓。妖界即将降临,到时候杀个你死我活的,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万一你死了,玄霄小师弟就给守活寡,那不是太惨了点?”
有人站在自己这边感觉是很好,不过……云天青诚恳地抬眼看她。“为什么死的会是我?”
“难道你更希望小玄霄死?”
“当然不是!”
“这不就得了。咦,你那是什么眼神,还给我脸色看?男子汉家家的,也忒小气!”
云天青咬牙。俗话说得好,有仇不报非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夙瑶理都没理他们地从旁走过。夙莘垂头丧气。云天青两眼一亮。时辰到了。
“你刚才说得那么好听,怎么不见你去跟夙瑶师姐动手?”
“云天青,你成心找死是不是!”
夙莘的话听起来像是玩笑,后来却令云天青着恼了许久。他倒不是怕自己英年早逝战死沙场,他忧心的是另一件事。妖界之危虽迫在眉睫,云天青对自己活命这点能力的信心还是有的,他的天分好到令人吐血,表面上虽终日混吃等死,暗地里为了追上玄霄青云直上的脚步不被他瞧不起,他也有好好的努力。玄霄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未对他平时的举动多言什么,只有实在看不过眼才会出声说上他两句。
云天青有时想或者玄霄并没有如他所表现的那么不同人情世故,像自己口吻神色的许多变化他就都有敏感地看在眼里,故而他一有不对劲的地方,反倒是玄霄第一个发现。
就像这一回。
“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在困扰你吗?”
“没有……”他下意识地说,见到玄霄眼色一沉就要走人,他又匆匆补充,“才怪。”
身边的床铺往下一陷,云天青这才注意到玄霄坐到了他的身侧,面带忧色。他心里一热,忽然就没头没脑地说:“师兄,成仙以后你想做什么?”
那当然是……什么呢?玄霄本想随口回他,却在想了一想后只找到一片空白,这令他不由得更加深思。而玄霄的回应正是云天青最担心的。凤凰只择梧桐而栖。他觉得玄霄就像那种孤傲的鸟,飞上了天空,纵然九霄云外任其翱翔,却也再也下不来了。
玄霄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而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回头。
“想不到的话,不如到时和我一路同行,拜访高山胜水、名镇古迹,怎么样?”
“我……”
“师兄你先别忙着拒绝。要我说你整天就守在琼华派,人都快长草了,看的都是不变的风景,做的都是不变的事,不是很无趣吗?偶尔出去走走、放松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我……”
“师兄你就别犹豫了!天地广阔无边,胜景不断,异象迭出,我们两人游山玩水,寻奇访幽,逍遥一生,不是要比你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孤老终生快活得多?”
玄霄见云天青接二连三打断自己,大话说得滔滔不绝生怕他拒绝,不由得莞尔一笑。
“我有说‘不’吗?”
事实证明,女人就是女人,哪怕她再举止怪异特立独行,夙莘还是一个女人,而女人的直觉在感情方面总是异乎寻常的准。所以当多年之后夙莘的话一语中的,他和玄霄天人永隔不在相见的时候,云天青其实并不诧异。
夙莘的话只有两点错误:他和玄霄是因为妖界而分开,但他当时却没有死;他后来确实死了,却不是因为妖界。
沮丧到不行的时候,他会想如果他在琼华进攻妖界时就死了,也许玄霄就不会那样怨他,他也不会那样的辛苦。而他们之间,也算是有了一个遗憾却完满的终局。
心胸开阔的时候,他又庆幸自己那时幸好没死。留下来的人最寂寞。玄霄若要怨恨他的离去就让他怨恨好了,那样在之后没有终期的漫长冰封当中,他至少还能够给玄霄留下一丝切之不断的想念。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不是这么做的话他们会变成什么局面,云天青等人等得实在抓狂的时候总会如此推算来打发时间,但他算来算去,却从来都只有一个结果。
退一步海阔天空,却也总要有个能退后一步的地方。
他终究是没有守住彼此的承诺。
云天青来到鬼节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十分出人意料,居然是夙汐。
夙汐,年纪比他还小的丫头。好几年不见,原本圆润的脸庞瘦削了下来,憔悴的眼神不再复存当年的神采飞扬。当她看见云天青时,她立马冲了上来给他一个巴掌,然后就瘫软在他的怀里,止不住地哭泣。
“好啦好啦,别哭了……”
可夙汐的眼泪却是停不住了,怎么劝也没用。云天青以前没见到夙汐哭过,却没想到她和别的女人都一样,哭了就停不下来。
“你怎么可以就那样带着夙玉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么做的后果?!”
夙汐的指控令云天青有口难言,有些事并不是站住了道理就可以无所顾忌。夙汐是在进攻妖界时受的重伤,后来在琼华养伤时却一直没有好转,拖延了几年就去世了。那年的大战后有许多弟子都和夙汐情况相仿,更有许多弟子连琼华都没有回去就死在了路上。这怨结不是一句“琼华错了”就可以一笔勾销,他们都是传道授业的恩师和朝夕相处的同门,不可能说服自己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毕竟是无可抹煞地背叛了他们。
“……夙汐,你告诉我,玄霄师兄他……还好吗?”
稍后夙汐好不容易止住泪水时,云天青才心潮起伏如海地问。
“他要是好,我才不会死等在这就为了赏你一个巴掌。”夙汐恶狠狠地瞪着他。
她一直不明白云天青冠冕堂皇的公道和正义,她只知道云天青和夙玉背叛了她和琼华,她只清楚是他们让琼华弟子的死伤和牺牲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笑话。她待云天青如兄如友,因之更加无法饶过宽恕。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大义凛然的叛徒?
云天青满嘴苦涩,那苦涩一直蔓延到了心里,化作了一块冷沉黑硬的顽石,死死地哽咽了他的喉咙。“他……也这样恨我?”
“如果他恨你,我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想到玄霄的惨状,夙汐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她曾经悄悄地跑进禁地看过玄霄一次,琼华那么多的人,却就只有她去看过那么一次。那样冷的地方,那样深的寂寞……
她那时说过自己会替他找云天青报仇,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没有云天青的话,玄霄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一切都是云天青的错。
可玄霄却否定了她的话。
——“是我的过错。”
是我的过错。他说这一切缘起都是他的过错,他说他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谁说这话都可以,可为什么那个人会是玄霄呢?他是那样一个心高气傲不肯服输的人,怎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话?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十分平和深邃,连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都不存在。如果他能说得再愤怒一些、怨怼一些、仇恨一些、激动一些,她或许就不会为他痛得那么深了。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这是夙汐投胎前对云天青说的最后一句话。
很多年以后云天青在鬼节中回首往事,他想起他死前人生如同走马观花般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多少故人的音容相貌徘徊在他脑中,天河不解的哭声在耳边回响,他见得、听得最清楚的,却是玄霄冷冷清清地看着他,用他略含命令的淡漠口气唤他一声“云天青”。
他不怕得不到玄霄的原谅,他从玄霄身边走开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
他只怕再也见不到他。
仙道寂寞,瑶宫苦寒,不如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共享一世逍遥。
却原来一切不过一场虚幻大梦,梦里花开,终有落时。
人生如是,浮生如是。
如是如是,他又怎甘如是?怎愿如是?怎能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