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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此去经年 ...

  •   烟岚聚拢,化不开的浓雾包裹着他的周身,黝黑的视线当中,魑魅横行,魍魉遍布。
      云天青戒慎中暗藏好奇地打量这四周,片刻之前他还在与一名功力出乎其预期高深的妖物对阵,他虽拼着性命不顾给予对方致命一击,但自己却也是伤势颇重、殃及肺腑,理应站都站不起来才对,没想到不过是失血过多的瞬间出神,再睁眼,竟已身处云雾泽润的太虚幻境。
      他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雾气仿佛拥有实体一般从他脸颊黏稠地流过,眼前陡然一亮,渐渐化出一老一少两个人影。长者须发皆白,长长的胡子几乎要拖到地上;少者神色飞扬跳脱,眸光灵动非常。却原来是青阳长老和云天青自己。
      他不觉暗暗失望。都说人之将死,生前尘世会如梦幻泡影般从眼前飘过,他又没有无故产生幻觉的毛病,如此一来,看来他当真是要命不久长英年早逝了。这于他而言却无半点惧怕之心,生老病死本就为人生常态,他虽心有遗憾,但死了就是死了,他也没有办法,故而也无哀怨不平之情。况且此生虽短,他也有心愿未了,然自己确实为之尽全了心力,无奈天不假年,他只播了种,还未来得及采摘果实便要撒手归去,这也非他所能左右变动,是以他也不具备抗争天命的资本和心愿。云天青唯一的不满,却是若果他此刻真是重伤垂危、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的话,为什么看见的幻影居然会是青阳长老呢?!他没有对长老不敬的意思,可就算他濒死前看不到玄霄师兄,好歹也该给他个美人看看才算不枉此生啊。
      耳边渐有稀疏话音传来,凝神细听,正是月前青阳长老在考察完玄霄修炼羲和的进度后,暗地里找了他来,进行的一番忧心叮嘱。

      ……
      “青阳长老找我前来,可是师兄的功法出了什么岔子?”
      “那倒没有。”青阳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面上忧色未褪。“只是人剑双修,宿主与剑间难免要相互影响,羲和阳烈刚猛世所罕见,玄霄与之朝夕相对,恐怕也会传上一些羲和嗜血狂乱的性情。”
      青阳长老可不会随便拿这种大事说笑,云天青听了,心下也是惊了一惊。玄霄平常言行虽然冰冷刻板,但却不是由于狠心无情,他仅是性情寡淡,于接纳和付出间严格自控自制,从不轻易纵情露性,沉寂得惊人。他很难想象那样的玄霄嗜血狂乱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也不愿去想象。
      “师兄道术精深,加上本性节慎,照理来说,应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他嘴上那么说着,心中却难掩惶然忧心。或是天性火属作用,玄霄冰封三尺的表面下的恣意赤炎虽然常常只容他于百般勾逗下惊鸿一瞥,那一往无前无所顾忌的炽烈偏激之性却已足以令他悄然心悸、惊艳暗许。
      “道术再精,心境不稳,终是不妥。这是我们的疏忽了。”
      青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玄霄一直是个叫人放心的好孩子。他当年到琼华时不过稚龄童子,却已经早熟聪慧、勤勉好学,术法举一反三,境界一日千里,以致于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欣慰感怀之余,竟都忘了,他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玄霄懵懂未觉地苦练了这么多年,心性已然有了偏差,到如今我虽有心纠改,却已是为时晚矣。”
      云天青闻后亦有同感,玄霄性格不知变通,认准了一条路就不再转弯直走到底。琼华的飞升梦,修仙的宏图志,这都是玄霄死也不愿放下的执迷。他宁折不弯,带着孩子气的傲骨和倔强,这分坚持成就了他眼下的功业,却也极很可能毁灭了他的梦想。
      见他已晓悟事态威胁,青阳又长叹了一记。“困于术而荒于道……这样下去,我怕那孩子迟早会出事。”

      云天青记得自己那时答应了青阳长老若是见到玄霄出现异状,自己必会全力阻止,以防他错上加错、无可赦免。
      他一直以来都坚信约定是最靠不住的契约,只因天意难算、人心叵测,端看本人心中所想所信。如果有意破誓,歃血为盟亦是花样装饰;如果有意遵循,个中真心又岂是寡寡几语可以道明言说?一语成箴的言灵他不是未曾见闻,但那种好事不灵坏事灵的乌鸦嘴他不要也罢。
      说到就要做到。遵守诺言,听起来容易之极,说起来也很简单方便,可真要做起来却是堪比攀爬蜀道、难于上青天。他自负守信重诺,但命数多变,谁也说不清未来如何,而誓言的达成总要用其他珍贵的东西去交换。他不愿辜负别人的信任,因而很少轻言应许,但他若有承诺,便一定会做到,即使最终他连自己也无法释然忘怀。
      所为无他、只因责无旁贷。
      为什么会选上他呢?这个问题有点明知故问,世代的心血累积,经年的口耳相传,事到如今就算琼华众人明知事有不对,大势所趋之下,局面也早已不能更改,只有一错到底。而云天青则来自外界,旁观者清,明对知错,感情又不积深,可以狠得下心。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有些承诺即便出于好心善意,都还是免不了的要伤人。

      昆仑绝顶上常年冷风大作,琼华时而有根基浅薄的弟子在夜里冻醒,害了风邪伤寒,是而刚入门时,大家最先学的都是一套御寒取暖行之有效的法门。云天青从不肯随意亏待自己,这法门自是练得滚瓜烂熟饶有奇效。这晚他神思困顿犹如蛛网缠身泥足深陷,却只觉得寒夜离奇难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简直快要把人冻死了。
      他冷得难受,就想去抓着被子裹得更紧一点,却不料手臂酸软无力,试了几下仍是纹丝不动,这可把他吓得够呛,出了一身冷汗。经此一激,他反而清醒不少。
      勉力撑开一只眼睛,白花花的光色照得人眼盲,眼皮也出奇的沉重。又眨了几下,待适应了眼中不断摇曳变幻的扶疏光影,他才看清那青灯冷焰下的孤清眉目。
      “……要是让其他人看到这个模样,师兄你长久以来辛苦维持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像是搁置多年的破鼓烂锣,甚是难听。也许是辨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对面的人眉都不挑一下,只端着碗更向他靠得近了。随着距离的拉近,模糊的视界也变得愈发清晰,云天青连玄霄眼下淡淡细细的暗色阴影都看得纤毫毕现,更勿论是他散乱的衣发了。玄霄的头发一向梳得整齐合规无可挑剔,鬓角和衣着一般规规整整、纹丝不乱,而他现下却是冠未戴、发未束、衫未理,显出百年难得一见的疏懒仪态。
      一根盛满药液的汤勺正中目标地塞进云天青嘴里,漆黑诡谲的汁水下了肠胃,却不及想象中的苦涩,反带起一片悠远清香。
      “刚醒来就开始胡言乱语,你倒是不怕死。”
      “有师兄在,我怎么舍得死?”
      玄霄忍不住皱眉。数日前他因云天青久久不归而心神不定出外寻找,谁知却见到他鲜血淋淋地垂死挣扎。当场用归元真诀稳住不止的血流后,他立即带人御剑直回琼华,败家子地砸下了无数灵丹妙药,才勉勉强强把云天青连拉带踹地从奈何桥拖了回来。这边自己刚因他的苏醒而暗自松了口气,就被云天青不知好歹的胡说给气得一口气赌在胸口出不上来。
      几日来他在那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这人醒来却言笑晏晏,无事人也似的!玄霄方欲愤然,忽又记起云天青这人约莫是天生反骨,平日练习一点小伤也要装腔作势抱怨连连,真正受了重创反却哑了般不吭一声、谈笑自如。他想到此处,也不好和伤员较劲,只喂药的手劲用得更大,几乎要把对方的嘴巴憋死了。
      等玄霄定了神,好不容易地喘了口气,云天青长吁道:“师兄,我可是重伤未愈,你对我就不能再温柔一些吗?”
      “依我看,你只怕还嫌伤得不够。”玄霄冷言回击。
      云天青干干一笑,聊表尴尬。他有时都怀疑自己是皮痒不治,玄霄不训斥他,他就坐立不安,打从心眼里不舒服。
      玄霄见他先服了软,也不乘胜追进,只先把药碗放在一边,扶着他的后颈助他在床上坐直。垂眼看他两手依旧发汗虚颤,便又不发一言地端起碗来一勺一勺地喂他继续吃药。他大概是不常做这类的事,喂药的力道掌握得一点也不恰当,更别提药汁的冷暖了。云天青心里怀疑自己昏迷的这几天玄霄是不是直接就把药往他嘴里死灌下去,一面庆幸自己没被呛死烫死之外,嘴角却还是慢慢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话说回来,这个药味——
      “师兄,你用天仙玉露来喂我,会不会有一点大材小用?”
      玄霄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语带挖苦。“你被那妖物的临死一击伤及内脏,妖气逆流全身,气血空乏不说,精、神亦俱衰竭,如果这样你都能自行修养康复,那我也无话可说。”
      “这个……”手上微微有了力气,云天青摸了一下鼻子。“虽说如此,但天仙玉露炼制不易,一滴已是天价难求,我如今已然回复神智,你还这般拿来当鸡汤似的的喂,总觉得奢侈了些。”
      玄霄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天仙玉露我多的是,偶尔浪费几瓶也不打紧。”
      这就更可疑了,云天青疑窦丛生地瞧着对方,玄霄却只若无其事地一扬眉,叫他不好发问。
      云天青当然不知道,这天香玉露本来是为玄霄和夙玉练功准备的,但因双剑噬人。
      所有的获得都必须付出代价,哪怕获得与代价不成比例。人剑双修,讲究的是以气养剑、以精固剑、以神塑剑,双剑的成长滋养需要不停吞吃宿主的生命功体。玄霄因功力深厚,心法又已进到第三重之境,故此还可勉强应付,夙玉却因逐渐跟不上精血耗损的程度而日趋衰弱。他和长老们因此练了许多补气养神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没派上正式用场,就先给云天青用掉了。
      但想归想,真说出来,云天青还不知会是何等反响。他不需别人为自己大惊小怪。
      “……这次多亏师兄及时赶到,不然我可是性命堪忧啊。”
      云天青难得诚恳的正言拉回玄霄失神的思绪。
      “你我师兄弟一场,我怎会袖手旁观。何况礼尚往来,我也不是不求回报。”
      施恩图报实乃本末倒置,但他总得寻一个借口供云天青下台,才不致拂了他旁人难以忖度的颜面。与人交好,就免不了这般顾虑重重。玄霄是学得慢,但学得慢并不代表他不懂。
      云天青心有灵犀地似笑非笑,算是谢了他的好意。“师兄若不嫌弃,不如我们同去思返谷赏星观天怎样?”
      谢礼不在贵重与否,而在意够切、情够真。
      玄霄收起药碗,又状似无意地往云天青口中扔进一枚补血的药丸,差点就将他噎住。“等你伤全好了再说,我可不想再照顾你第二次。”
      如此,就当作是应下了。

      云天青又过了几天才算彻底康健,他素来好动喜闹,早被卧床静养弄得不得安生,一下床就立时拉着玄霄直奔思返谷去了。这时已过了夏日,秋高气爽,夜晚云去月来,繁星满天,皓皓然如沧浪冥海,让人目为之眩、神为之迷。
      云天青观星,叹的是天地之无垠、造化之万千;玄霄望星,感的却是造物之威严、神灵之渺然。
      尘寰无涯,但人生在世,总要有个汲汲追逐的想念。少时的玄霄于琼华的漫长寒暑春秋中,早已将修仙当作一个自己可以永远追寻执念的梦境。而今美梦成真近在眼前,他反有些许茫然失措。
      “……若人人都如你般乐天知命,这世道也不知会变成怎样。”
      “师兄此话,似乎别有深意。”云天青慢慢吞吞地臆测道。
      玄霄自知失言,只淡淡地说:“一时感慨,你无需挂怀。”
      对方说的是好,但要自己甘愿就此乖乖听话沉默打退堂鼓,那他也就不是云天青了。
      “我虽游戏人间,但也非万事随缘、消极度日。我只是把握好一时一刻,不甚苛求而已。”
      江山如画,岁月静好,然则天道无情,心愿焉能永存?玄霄略一凛眉。“死生由命,富贵由天,你又能把握多少?”
      云天青侧首浅笑,不假思索地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轻行执着,不轻言放弃。但求生无悔、死无憾。”
      玄霄定定凝视着他,暗夜中,他火色的眼神明亮已极。“怎样可得无悔无憾?”
      “该放手时,便莫纠缠忸怩、矫揉造作;该争取时,自应一鼓作气、竭力而为。”
      “如此岂非自相矛盾?”
      “人性本就自相矛盾,我又怎敢独一无二?”
      “歪理。”
      感到自己被推搪敷衍了过去,但玄霄还是笑了,空落之中隐有释怀。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虽似残忍,却也并非无迹可寻的刁词蛮语。然而日月阴阳互斥互溶,一切矛盾也非不可和谐调节,只是不知应由谁先起头、又应如何起头。
      罢了,日后大家飞升仙界、寿与天齐,自然有的是时机。
      他站起来,细心地掸了掸衣上的尘土。“说得好听,你也要有命来做。”
      云天青跟着站定,神似气愤,眼中却带着笑色。“师兄你莫要把我随意看扁!”
      “事实如此,若想让我一改成见,你先练好功再说。刀剑无眼,妖界杀场之上,我可护不得你。”
      语毕,玄霄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云天青特意拖长了尾音,一咏三叹地踱步唤道:“师兄,你这可是在担心我吗?”
      “闭嘴!”

      云天青发誓,那次遇到夙玉纯粹是出于意外。他一时不察迷了路,鬼使神差地走到禁地门口,刚巧看到玄霄和夙玉似乎略有争执,方想自己在此偷看似有不妥,那边玄霄已与夙玉一言不和,甩袖离去,只留夙玉一人落落寡欢地呆在原地,神色不明地望着玄霄的背影欲言又止。
      “天青师兄,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事关那两人的私事,外人不好插手。云天青权当睁眼瞎什么也没看到,正想悄悄溜走,却被夙玉发觉,戳破了障眼法。
      “夙玉师妹,我只是觉的今天天色风和日丽、醉人心魄,恰好一路游玩到此。”
      云天青的眼珠子左转右转,硬是不去看玄霄离开的方向。夙玉也是心思玲珑之人,稍一思索,便已猜透当中关节,不觉苦笑起来。
      “天青师兄不必吞吞吐吐,我方才是与玄霄师兄有了口角。”
      云天青捏了捏下巴,美女和玄霄,他该帮哪一个好呢?
      “玄霄师兄火气上来,说话难免刺耳,但他其实并无恶意,只是习惯如此。他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等过几天他气消了,自会找你道歉。你若气不过,不妨到时好好敲诈勒索他一番,我敢担保他绝不会反抗。”
      夙玉听后,苦笑却加深了。她本就生得极美,这一愁容微露,更是惹人堪怜。“天青师兄误会了,我与玄霄师兄并非不和……我只是气不过他的规劝。”
      这下他可是真的好奇心起了。“玄霄师兄都规劝了你什么?”
      “无非都是些厮杀险恶、多加小心之类的话,师兄怕我在妖界受伤,是故反复叮咛。”
      好明显的差别待遇,云天青暗自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和颜悦色地解释道:“玄霄师兄一向是不理旁人生死的。关心则乱,他之所以和你说那么多,全是出于守护爱惜。”
      夙玉却摇了摇头,“师兄你不明白,我想要的……不只是守护与爱惜。”
      她想要的更多。守护爱惜虽好,却总有一段居高临下不可靠近的距离,这不是那种由于发自真心就可轻易消除的隔阂。她和玄霄极似,都是顶高傲的人,说是眼高于顶也不过分。他们都要强好胜,不满己身处于弱小劣势,亦不愿挑选弱于自己的同伴。她以前不忿玄霄对她态度的功利,而今伴着两人相处时日增长,玄霄对她态度也随之变化,脱离了望舒宿主这一刻板的印象,缓缓成为一个他愿意倾力保护的女人,可这变化却非她所喜。比起被玄霄所保护,她更希望可以成为玄霄能够充分信任的对象,与他并肩而立、同生共死。
      但玄霄不要那样的她。

      天命的玄妙,便在于它的轮回不止、运行不息。
      那一年妖界之战开启的最初,玄霄对着与他擦身而过的云天青命令一样地说:“不许没用地死在他人手上。”
      千言万语说不尽,于是只好不言无语。百忙之中,云天青却不忘回头一笑。云淡天清。
      “知道了,你就等着我回来吧。”
      然后两人各奔东西,走向属于自己的战场。
      云天青一生之中对玄霄露出的最后一个毫无杂质与负担的笑容,也在随后连番杀戮的血风中逝于无形。

      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天涯朝暮,说尽无凭,十丈软红,谁知谁记?
      不如笑归红尘,共我飞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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