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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螟蛉梦呓 ...

  •   玄霄又做梦了。
      禁地中不辨日月、不知朝暮,晨昏不变、昼夜不分,万载冰封下,身不能动,口不能说,说了也无人来听,时光的流逝宛如海市蜃楼的深海,连拼命去抓的浮木,也是一场梦幻一场空。
      玄霄却也只能以梦度日。
      ……倒尽是一些与修道全不相干的琐碎。
      梦境是毫无逻辑的断章,是支离破碎的片羽,是迷雾缭绕的记忆,是断壁残垣上古朽的蛛网,风一吹,便散了。
      他其实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你永远都不要和无赖打赌,因为你永远都不会赢。
      这是玄霄有生以来第一次打赌惨败以至于硬被云天青拖出琼华派来参加凡间花灯会的惨痛教训。
      幽幽夜下,暗色的水面上火光点点,一盏盏精心装点的花灯顺着水流飘向远方。岸边游人围聚,仍有不少男女老少举着灯笼提笔写字,求仙问佛,祈愿盼天。
      将愿望寄托苍天实现,玄霄只觉愚不可及。
      “……我真不该和你打赌的。”
      云天青不以为然地笑笑:“师兄若真不愿跟我出来,就算赌上一千一万次,也是不会出来的。”
      玄霄皱了眉头,不置可否。
      云天青提起一盏莲花灯,火红的蜡烛在灯心妖艳地燃着。“师兄可要许愿?”
      玄霄凤眼微挑,“人岁皆有定数。求仙问道,白日飞升,本乃逆天之举,许愿上苍,又有何用?况且心之所系,自当本人竭心尽力,冀望外物,又有何志气可言?”
      暗红的灯影在云天青的脸上跳动,那人夸张地长叹一声,“我难得听师兄你说十个字以上,未想到一开口又是说教修道。草木之寿不过季许,螟蛉之命不过朝夕,人生短暂,更应珍惜。师兄你又何必如此执著?”
      世间最悲不过红粉骷髅、英雄白头。修仙成道,本就为与天其辉、与地其寿,什么戒贪戒痴、破执破妄,你若当真看破红尘逍遥人间,又怎会真来修仙?玄霄想到这里,忽而忆起自己曾就此事问过这个行使吊儿郎当嬉笑怒骂浑不似个道者的师弟,那时云天青却笑而不答,反说了许多令人听之生厌的胡话,将他彻底惹恼了去,反倒把原先的疑问忘得一干二净了。
      想是也和玄霄相处惯了,见无人接话,云天青也不气馁,只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其实这世上祈愿之人不知凡几,天上仙人就算脾气再好,一一听去,也不知道要过了猴年马月,更休说显灵成真了。世人愚昧,也不能将重要之事全然托付于子虚缥缈。依我看,求愿寄语,不过是将心中那些取舍难分、纠结不堪之事公布于众,好坚定信念而已。”
      玄霄一怔,他看了云天青一眼,那人早已手脚麻利地弄完花灯,正将之送入水中。莲型的花灯平平稳稳地游弋在众多灯火之间,缓缓驶向不见尽头的远方。
      “……送花灯也用仙术护航,看来你的愿望可不小啊。”没留神的,他脱口而出。
      云天青双手环胸,笑得得意盎然,“那是。我许愿天下太平、百姓和乐、风调雨顺、万事安康,不慎重点可不行。”
      玄霄知他又在胡说,也不戳破,只静静立在河岸,看身边人群或是求情爱,或是求仕途,或是求钱财,或是求健康,将愿望写在灯上,放进水里,任它们随波逐流而去。
      云天青神不知鬼不觉地踱到他身后,亲手奉上花灯笔墨,“师兄也来试试?”
      玄霄伸手想拍走他,却不料鬼使神差,竟把那花灯握住了。
      云天青只是笑。
      玄霄看了花灯半晌。要说他心中渴盼想念,耗尽心血之事,自是修道成仙无疑。但若将此成功与否交给别人论断,他却是绝做不到的。想了又想,他索性闭上眼,头脑空白,随手写了几字,便匆匆放到水中。但要说他究竟写了什么,却连他自己也并不知晓。
      云天青闷笑一声,凑上前问道:“师兄,你许了什么愿?”
      玄霄转身就走。“你没偷看?”
      “在师兄心中,我就是那样的人吗?”云天青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难道你不是?”
      “师兄……”

      ……
      后来他俩私自下山的事情被太清掌门捉个正着。玄霄因是受人怂恿、又是初犯,只被罚到思返谷思过一个时辰了事;而云天青却因为屡教不改,兼之本人在思返谷简直玩得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因而长老们一致决定改换惩罚,命他在一夜间将《道德经》连抄百份,务求做到琼华弟子人手一份,且为了防他作弊找人代写,专门派受他牵连的玄霄监视。
      “师兄~~”一见玄霄露面,云天青便乖巧地送上茶水,“你在思返谷一定很累,要喝茶不?”
      玄霄把半人高的宣纸放到桌上。“哦。”
      云天青又送上椅子。“师兄,我也不是故意连累你的,谁知道堂堂一代掌门会专门在弟子房里堵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气了。”
      玄霄又拿出一打笔墨。“哦。”
      云天青趴在桌上欲哭无泪。“师兄,我真知道错了,你就帮我一把,行吗?”
      玄霄盘腿坐在塌上闭目养息。“哦。”
      他也是和云天青处得久了,想当初刚遇上这多舌好说的师弟,玄霄总是忍不住被他不着边际的话语激得破功,每每不是大声呵斥,就是出言劝导。如今他已惯了对方跟在身侧絮絮叨叨,云天青说一句,他便“哦”一声,任对方讲得风云变色天花乱坠,他自是一片清风明月。
      云天青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师兄,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玄霄睁开一只眼睛,“抄。”
      于是云天青老老实实地抄书去了。
      这一抄直抄得云天青手忙脚乱头晕目眩,到最后也不清楚自己抄的是第几遍、第几章、第几段、第几行,只是就着油灯龙飞凤舞地胡乱涂鸦。抄过的内容他初时还能按顺序叠在一边,到后头却是干脆随便丢在一旁,旋即又去对付下一张。如此一般混乱过去,他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玄霄已不见了踪影。桌上装订好的《道德经》抄本整整齐齐地罗在一起,不多不少,正好百份。
      云天青拿起开头一本翻阅,只见上面字迹端正清晰,笔墨犹新。
      ……

      和云天青决裂时的记忆从未出现在玄霄的梦中,那一段的过去是连噩梦都不愿涉足的禁区,他记得最近的,只是妖界降临前夕,云天青受命去杀了一只作祟的千年狐妖,却在回山复命后又形迹神秘的下了山,他一时好奇忧虑,便默默跟在他后面。
      原来那狐妖在人间还有个凡人的夫婿。玄霄冷冷看着云天青把那狐妖的遗物悄悄放在那久等妻子不归、睡梦之中依旧辗转反侧的丈夫枕畔,神色凄然。
      他在里面站着,他在外面看着,隔着层窗户,竟像隔着两个世界,参商日月,永不相见。
      玄霄至今不解云天青脸上的挣扎与悔恨。
      ——他们明明杀过那么多的妖怪。

      他还记得太清掌门去世后琼华派的哭泣与哀悼,悲伤的丝竹划过天际,就连无人敢入的禁地,也能听到那哀切的悲悼。他们记得死者的亡灵与功勋,却忘记了生者的隐痛与癫狂。
      他还活着,却早已死去。
      没有人会为他奏一首离殇之曲祭奠他的英灵,没有人会带着他的骨灰长伴天涯,没有人会将盛开的花朵放到他的墓前,没有人会在轮回井边等待他来生的姻缘。
      没有人。
      羲和的阳炎与他体内的离火遥相呼应,隔着千尺寒冰,却仍是明亮依然、温暖依然。
      玄霄想起重光长老曾感叹他成于羲和,亦毁于羲和。这剑带着他走向辉煌的顶峰,亦伴着他坠入无底的深渊。却不想光阴流转,人去楼空,始终陪伴他的,却是羲和。
      只有羲和。

      凤凰花开花落,一季又一季,终是好花相似人不在。
      两盏花灯行得再远,最后仍是湮灭于那片绿水青波之间。
      一百份的《道德经》,而今不知被丢在哪个角落里尘土弥漫。
      十九年,他怎能还记得那过往似是而非的情谊?他怎能还记得那昔日撕心裂肺的怨恨?

      ——他又怎能真的忘记?

      凤兮归来栖何处?
      碧落黄泉皆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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