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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伊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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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时,雪伦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个头不算高,但身材窈窕秀美,皮肤白皙光洁,一头乌黑浓丽的波浪卷发衬着一双湛蓝如水的眼眸,当她款款从浓雾中走来时,周身焕发着一股沉静肃穆的美,宛如庄严的林中女神降临凡间。
雪伦并不喜欢呆在拉菲儿的城堡里当一个雍容华贵的名流千金,她总是往镇上的藏书馆跑,平时不是躲在高高的书架后头看书,便是独自一人坐在城堡外的台阶上沉思。
少女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与现实是脱离的。
她徜徉在诗歌的空灵梦幻中,沉迷于伊莱向她描述过的,恒久绚丽的群山和旖旎奇伟的自然风光,而现实中琐碎,沉闷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厌倦。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天,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僻静的,星光闪烁的林子里,“您是我的同伴,兄长,更是我的父亲。”
他低头给了她一个微笑。
伊莱的微笑非常奇妙,有时可以在同一个角度一动不动地维持很久,他能够将转瞬即逝的微妙表情停格在脸上,这些猎血者仿佛天生就知道怎样将魅惑延长,直至猎物陷入无处可逃的境地。
“对了,就叫compadre①!”她幽亮的蓝眼睛焕发出活力来,只有在黑暗里,在他的身边,她才会流露出妙龄少女的活泼和天真。
伊莱对这样的现象很是诧异,他并没有转化她,可她的习性却非常类似血族,她热爱黑夜,沉迷于月华,喜欢独来独往。
①(Compadre有伙伴,同伴还有教父的意思。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怎么用的,就是在背单词时突然发现了它,觉得它的双重含义很适合恋父情结的女主,这个……大家尽管吐槽吧……)
“我的compadre,要不是您和母亲,我或许早就与这个世界告别了。”少女向他倾诉内心的忧愁,她挽着他的胳膊,仿佛他是她最敬爱的父亲,最亲密的伙伴。
从外表上看,他们已是非常和谐的一对了,可雪伦还是感到自己很渺小,她只能仰视他,并且依赖于这种仰慕。
“为什么?因为拉菲儿?”伊莱轻轻按住少女的手,通过她指间的温度,感觉到她的心跳。这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有几个瞬间,他们仿佛能融为一体,她的气息和脉搏正在激活他的生命。
“拉菲儿只是原因之一,”她一边走,一边低下头,一绺乌黑的秀发落在少女的额头上,“我感到自己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当然,并没有人孤立我,我只是时常游离于尘世之外,有时我甚至会思考,是不是只有通过死亡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属。”
不错,雪伦常常会想到死亡。
她在雾气横络的小镇里找不到任何山情野趣;每次一看见那座愁云笼罩的城堡便感到不安和抑郁。
当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旷野上,看风吹开一层又一层白雾,她奔跑着试图探索迷雾尽头的景象,可眼前自始至终只有白茫茫一片。
“死亡?”
伊莱低柔的嗓音打断了她的冥想,“可你真的了解死亡吗?”
“我了解过一些,我想死亡能让人升入天堂或坠入地狱,死亡可能只是永恒的长眠。”少女的蓝眼睛忧郁又殷切地望着他。
“天堂或地狱只是人们的臆想而已。”伊莱轻轻抽出被少女挽住的手臂,他走到她面前,正对着她,然后优雅地后退了三步。
“看着我,我的雪伦。”
‘雪伦’这个名字中含有‘唯一的,珍爱的公主’的意思,每当伊莱低声唤她时,都会在少女心中引起一阵温柔又甜蜜的悸动。
可此时,她却感到一阵冰凉。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死亡,那么看着我,我便是死亡。”
他向她张开双手,林子里吹来一阵夜风,轻轻地拂动着吸血鬼贵族的银发,他像是一座巧夺天工的雕塑,每一处分割,每一种比例都完美无缺,他在黑夜里散发着邪恶又神圣的微光,当他对她微笑的时候,眼睛便开始施展诱惑。
她的灵魂仿佛受到了震荡,平静的感情开始汹涌,低落的心境变得高亢,猎血者的魔力就在于此,它能够掌握一个人的灵魂,像是狂烈的飓风,既能掀起滔天的巨浪,也能抚平壮阔的波澜。
雪伦急促地呼吸起来,她伸手捂住胸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停驱使她,怂恿她向前奔跑,她要投入他的怀抱,被他利用,被他拥有。
她明知这这一切都是猎血者的的迷惑力在作祟,可却还是无法克制自己。
“您怎么会是死亡?您有思想,有灵魂,这明明都是鲜活的,怎么会是死亡?”
她向他狂冲了几步,险些就要撞入他怀中,可理智令她及时地收住了脚步。
“证明活着的最好方法是什么?”伊莱扶住少女虚脱无力的身体,低头静静凝视她的双眼,“是死亡。”
她的蓝眼睛一接触到他的酒红色的瞳孔便移不开了。
“只有活人才会拥有死亡的能力,而我却不会死。既然这样,那我的存在不是死亡又是什么?”
说着,他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在巨石上。
“你看,”转眼,他退至一棵古树下,树枝上缠绕着浓绿的藤蔓,一朵鲜艳的红花盛开在绿蔓间,伊莱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抚摸那娇嫩的花瓣,“一朵花什么时候最美?”
“盛开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她茫然起来。
“因为它短暂,”他说着温柔地托住花萼,摘下了整朵花,“盛放过后便是枯萎和凋零,可对我们而言,颓败才是真正的美。”
伊莱将花朵置于指间,轻轻一拈,花儿碎裂开来,一瓣瓣飘落在肮脏的泥土里,委顿不堪。
“人类会死,所以迷恋短暂的盛放,而我们得到永生,却渴望枯萎与凋零。”
他走到她跟前,伸出手轻轻捧起少女洁美的脸庞,“其实我们早就已经凋零了,而那所谓的‘永生’只是一种恒久的,没有尽头的死亡状态而已。”
三伊莱·墨洛温
在奥斯兰大陆的北方,猎血者的王国中,维斯尔特与墨洛温是两个最古老高贵的家族,经过了千百年的演变,他们逐渐合二为一。
合并的姓氏融合了两族最优秀的血统,伊莱便是其中之一。
血族中的秩序向来稳固,他们只以力量和血统来划分等级,弱者从属于强者,这样的阶层关系与生俱来,没有选择与改变的余地。
伊莱活了多少年他已经不记得了。
初来这个世上时,他如同一个无知的孩童第一次仰望无垠的星空,自然万物都缤纷绚烂,他会轻易被一朵鲜花迷住,也会为一颗新结的果实而驻足。
他拥有超常的直觉,以及无可匹敌的速度和力量,起初,他对自然界每一个细节,每一声响动都充满了兴趣,鸟鸣,落叶,水一样的月光;他为激荡的河流,喷发的火山着迷,将那震天撼地的声音当作最磅礴的乐章;他能为一朵花,一棵树而守候四季,只为了不错过一分一秒枯荣流转的历程。
那时他由衷地感谢上苍赋予他永生不死的生命,他可以在无尽的时光中尽情领略这世界的每一寸美丽与芬芳。
可惜婴儿般的好奇与兴奋并不能永恒,很快他便对花开花谢,日升月落习以为常。
于是伊莱开始了长途跋涉,他几乎走遍了整座大陆,目睹了千百种奇观,他亲历过战争,旁观世族的政斗,他感受过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
当他再次感到厌倦时,已不知又过去了几百年。
在伊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长存的,曾经在心头涌动过的激情总是轻易败倒在时光的洪流中,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冷却,变得跟他的血一样,于是他不停地探索,追寻,日以继夜地阅读,只为了刺激那日渐无用的神经。
他不想当冰冷的行尸走肉,除了吸血带来的生理快感之外,他需要丰富的精神感受来填补空虚的光阴。
于是,他像个不停加大药量的吸毒者一样,到处搜寻刺激,哪怕与血腥,变态,残酷有关也无妨,有时越是极端的场面越能起到一种令人惊喜的效果。
就这样,他开始变得偏执,抑郁,甚至疯狂。
比如有一天,他突然对人临死前的反应产生了兴趣。
于是他放慢了吸血的速度,克制住蓬勃的欲望,咬开猎物的脖子,手腕,让鲜血尽情地流淌,然后从容不迫地坐到一边欣赏垂死之人的恐惧。
他观察他们歇斯底里的模样,听他们哀求,尖叫,发狂,然后任凭鲜血汇聚成细流缓缓从他冰冷的皮靴底下淌过,直到欣赏得心满意足了,他才文雅地伸手抓住他们的头发,俯身将牙齿埋进那脆弱纤细的脖子里,将血吸得一滴不剩。
当然,伊莱有时也会选择暂时收起獠牙,装作无害地样子去接近那些他感兴趣的人。
他有丰富的阅历和优雅的谈吐,必要时信手拈来的旁征博引足以令人对他产生难以磨灭的好感,尤其是女人,他的外表便是最有效的捕猎工具。
等到那些人完全信任他,甚至于爱上他后,他才猛地露出兽性来,因为人类被背叛和欺骗后的惊恐与恼怒也很有意思。
不过,再辛辣生猛的场面也无法阻止伊莱日益干涸的心灵,他的生命太漫长,漫长到他对任何事都丧失兴趣,他找不到能与时间抗衡的热情,只剩下饥饿时嗜血的快感。
乏味无望的日子永无止境地延伸,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的出现让他的生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个五六岁的人类女孩,她的父母将她丢弃在路边,她的衣服又破又旧,幼小身影一动不动地停在路灯下。
当伊莱走过去的时候,她正抬头,不带感情地望了他一眼。
她的瞳孔是明净的浅蓝,纯澈又柔和,如一汪清浅的海水,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深深地注视起这双眼睛来,他感到她的目光化作了温柔的泉水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滋润了他干涸得几乎要开裂的内心。
于是,他破天荒地抵制住黑发小女孩那甜美诱人的血香,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城堡,她没有任何反抗,显然那五六年的短暂生活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值得眷恋的记忆。
伊莱找来了两个人类女仆照顾这个孩子的起居。
在北方鬼城里存在不少人类,要找两个女人做侍从并不难,只要你愿意花重金,因为人类这个种族拥有为了财富出卖血液甚至生命的勇气,对于这一点,他一直非常钦佩。
女孩名叫格瑞丝——优雅,秀逸的意思。
北方的鬼城从未接受过阳光的洗礼,即使是白天也昏暗阴沉。
格瑞丝对此显得泰然自若,她并没有因为新处境的种种怪异而慌张害怕,伊莱和她说什么,她都毫不犹豫地相信,当然,他始终避免让她见到族内恐怖淫靡的吸血狂欢场面。
在城堡中,格瑞丝柔和的蓝眼睛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他想他之所以带她回来是因为爱上了一双眼睛,要想长久地享受这双眼睛中的神韵,就必须保全她的灵魂。
他决定好好地爱护她,直到他再次厌倦为止。
到了那时,他会将她变成一顿美餐,仔仔细细地,慢慢地享用。
不过格瑞丝完全没有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虽然她隐隐感到自己所处的族群是危险的,可伊莱却是个例外,她视他如唯一的父亲,伙伴,她亲热地唤他compadre,对他持有无所保留的信赖。
伊莱在这种纯洁的感情中得到了满足与慰藉,他教她礼节,语言,教她弹琴唱歌,他望着她发现新事物时脸上闪过的,含蓄的惊奇,便回想起自己初生时对世界抱有的种种美好感情。
只要与格瑞丝相伴,他便不再狂躁不安,不再沉湎于对永生的痛恨,这女孩仿佛天生就是为他而来的。
“我的compadre……”
格瑞丝总是用细柔的声调唤他。
可每当他抱起她时,她的温暖与血香就令他难以自持。
他可以听见鲜血在血管中泊泊流淌的声音,真想将尖牙埋进她的脖颈,将这芬芳的生命一饮而尽。
可她的眼睛制止了他,他不想让它们失去神采与生气。
这种与本能欲望的斗争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她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持续不断的心跳从她的胸口传递过来。
那一刻,他们好像在分享同一个心脏,她的温度暖和了他冰冷的躯体,她的脉搏赋予了他崭新的生命。
这全新的感觉竟然令他忘记了鲜血的诱惑,从肮脏的欲望中抬起头看见了纯净的蓝天。
日升月落,年复一年,格瑞丝渐渐长大,她出落得美丽动人,黑发及腰,眸深似海,她文静,专一,对生活抱有持久而平和的热情。
少女有时会依偎在火炉边念诗给伊莱听,他远远坐在阴影里凝视着她沉静肃穆,带有几分神性的秀美侧脸。
伊莱有想过既然自己如此被她吸引,何不顺水推舟,将她变成自己的同类,作为永恒的伴侣?
可是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被毫不留情地打消了。
他对她怀有一种别样的怜爱之情,多年来,这种感情竟是没有被时光消磨干净,反而愈发深邃。
当他发现这便是自己一直追求的,不会败给时间的,隽永的感情时,他喜悦难抑,与此同时也失去了伤害她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