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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禄蠹与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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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们说到,宝玉和钟鸣达成一致,用丫鬟换了贾琏的小厮。他拉了何谦回自己房里,惊掉了袭人晴雯等一众人的眼珠子。
但夜已深了,不好多说,便由二人去,左右不过明天再计较罢了。晴雯看了何谦的狐媚长相,心里些不喜,又听宝玉说起“说来你们俩倒有缘,都是外面进来的,刚好凑个对儿”,深恨宝玉拿一个不相干的小子来比自己,回头又看袭人木呆呆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怡红院如今倒是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地方。任你有贵人撑腰又怎么着,旁的人,有的却是咱们爷的脸!”
袭人见晴雯不管不顾,就要闹将起来,暗怪她不懂事,但如今却只能好好相劝、慢慢安抚。她递过一杯牛乳杏仁茶,并几个烤栗子,好歹塞了晴雯的嘴,而后语重心长道:“宝玉那个心性,能捧着人几时?东府大奶奶的兄弟,多么风流俊俏的一个人,宝玉爱得如珠似目,只怕林姑娘都要往后搁。可人走茶凉,他现今可提起过?再说,何谦什么身份,一个拿不出手的下人罢了,也配和钟大爷比?你且忍几天,等宝玉腻了,他一个下粗使活计,可翻不出咱们的五指山!”
晴雯听这话很是,便歇了一较高下的心思,心道:若何谦现了原形,我又何必再去对付他呢?我争的,不过一口气罢了。
另一边,宝玉却对前院的愁云惨淡全然不知。何谦初来乍到,担忧锋芒毕露、招人嫉恨,特别宝玉屋里的丫鬟,一个比一个掐架要强,呷醋弄娇,便提了两句,让宝玉去看看晴雯二人。
宝玉踟蹰半晌,在房中走来走去,想是心思动摇了,何谦正要一喜,宝玉却道:“今儿秋雯的张狂样子,你也看到了。我房里那些人,没有一个坏心眼。只是,被我骄纵得过了,如今再不饶人的。我若不摆爷的款,哪个还当我是主子!”
说罢心想,放着神仙一般的人不理会,可是天大的罪过。于是拉起何谦的手细细抚摸,见他手心有茧,心里一酸,反增怜惜。想他与何谦,身份之别有如天堑,一个是簪缨世族的贵公子,一个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可这绫罗绸缎、翡翠宝石,却只有这水晶人儿配得上。一时又想到别处,便温柔一笑,“你可认得字?”
何谦听这话耳熟,心中不屑,面上却装作怯懦不堪,低着头,很是手足无措。
“会念几首诗,也听过李太白杜工部的大名,但我在府里做的是力气活,哪用得上这些。慢慢地,就都荒废了。如今诗认识我,我却不认识诗。”
宝玉见他低落,忙怪罪自己不会说话,好歹拍了两三下脑袋,当做赔罪。又见何谦能识文断字,更少了几分轻视之意。“我猜想,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家道中落,才进了我家的门。这却是我们的缘法了。诗词书画,忘了不打紧,从头学起就都会了,这也是温故知新的好处。”
“二爷说的很是”。
何谦又奉承了宝玉一回,说了些府里的笑话,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大半壶茶。宝玉却仍无睡意,只用两只黑葡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何谦有些好笑,拉了宝玉在金丝楠木胡床坐下,自己书架上抽了一本《论语》出来,随意翻过几页,停在卫灵公篇,问道:“有教——无类,这说得是什么?”
往常宝玉最不耐烦人家说什么“经致文章”,“君君臣臣”,性子上来,更是给科举傍身的人起了个外号,叫“禄蠹”。但今日何谦提起的这一遭,却恰恰给宝玉提了个醒儿,他福如心至,指着书提点何谦,“这便是说不管身份高低贵贱、相貌美丑,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
何谦小心翼翼道:“那我这样的下贱人,也可以读书写字了!”
宝玉口里称是,心中却道:我的好人儿,万万不可自轻自贱。但多年府役生涯,到底明珠蒙尘。若能多读些书,脱去一身下人习气,方是正道。于是想出了个好主意,拍拍何谦的肩道:“我明日去与父亲说,烦请他邀了先生在家中讲课,你只跟在我身后,装作伺候笔墨,却要留心听讲。”
何谦见计谋奏效,忍住暗喜,只千恩万谢,口称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宝玉云云。
天方明,宝玉便将此事与父亲贾政说了。
贾政何许人也,国公爷的幺子,一品将军的弟弟,少年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比起宝玉丝毫不差。但多年宦海沉浮,却不得帝心,那一颗的满怀抱负的雄心,一腔建功立业的热血渐渐地磋磨了。不过四十出头,却被人称作老世翁。细看五官,也是美的,但眉间时常萦绕着一股阴沉气息,叫人不愿直视。只看气质,也没有半点壮年人的豪气冲天,反而死气沉沉,令人生厌。
宝玉一见自己老子,就如同耗子见了猫,往常都是绕着贾政走。今日有事登门,又兼神情讨好,倒叫贾政摸不着头脑,骂都无从骂起,只冷着脸问宝玉来做什么。
宝玉便照着何谦教的一一说了。
贾政的表情高深莫测,喝了两口热茶,清醒了神志神,中气十足地喝道:“你这般资质驽钝、又不知上进,哪位大儒敢来教你?”
宝玉焉哒哒地走了,却不知贾政听闻此事,喜不自胜,只当祖宗庇佑,幼子转性,虽然对宝玉不假辞色,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延请名师,将宝玉带上正途!不过是豁出脸皮,左右逢源,为儿子求一求罢了。
如此这般一番安排,政老爷尤不放心,唤来园子里自己常用的人手,细细询问了宝玉渐些天的日常起居。一切照旧,只身边多了个小厮——却是个认识字、爱提问的。据说请教了宝玉《论语》中的一个问题,宝玉答得不理想。
原来如此,贾政捋胡失笑。宝玉把女儿比作水,男子比作泥的混账话,他也略有耳闻,没想那痴症却歪打正着。定是脏臭的下人问倒少爷,宝玉愤愤不平,学识上一定要压过对方,好向众姐妹讨巧。
虽然方向完全错了,但不妨碍贾政对何谦的观感产生质变,暗中招来几个子侄,要其多对何谦“多加提点”。
待贾母向何谦发难时,已是何谦身负免死金牌的一个时辰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