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银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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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上海，还是这里要温暖得多，风不刮骨，雨未倾盆，连空气都清新得很，想必母亲也是极喜欢的。”
说话的女子声音很好听，她撑起梨木窗，倚向窗台，一身长袖月白色连枝刺绣旗袍衬着背影袅娜，她远远看着园里的荷塘，那水面上仅有的残叶枯枝，一时似看的痴了。
“水乡养人……你母亲家境好，生的模样好，又念书识字，连讲话时声音都是细细的，看着像是一株白玉兰，你也像她。”
坐在屋里的是个中年男人，他端着背对着他的女子方才泡好的一盏雪水云绿，缭绕的茶香清雾里，一双凌厉的眼里盛满了旧时回忆。
“那到底是模样像，还是性子像呢？”女子回身落座，伸手拿过另一盏茶捂着手心，巧笑倩兮。
真冷。她虽喜欢冬天无暇的雪，却畏惧那种透骨的寒，一入了冬双手就冷冰冰的，捂都捂不暖。
男人不禁笑道：“你母亲性子温柔，哪里像你，犟得似石头一般……叶子啊，你说你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义父！”叶子顿时不依不挠，“您这是说我脾气臭了？”
“你呀你呀，难不成还是我说错了？”中年男子亦放下茶盏抚掌大笑，乐得看叶子一副小女儿姿态。
“义父！您不许再笑了！”
“好，不笑、不笑了，”再笑下去估计该恼羞成怒了，中年男子起身，随手捋了捋身上的西服，“走吧，陪义父去园子里走走，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了。”
叶子便将两人挂在一旁的大衣拿起来：“天冷，义父还是穿了外套再出去吧。”
叶家祖宅和很多的苏州园林一样，环山抱水，曲径通幽。到底是书香世家，讲究的就是这份精致优雅，即便是入了冬后大多植物凋零，但经历了几代人的心血，也难掩其格调。
一时无话。
两人走在小道上，忽听中年男子开口，他指着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你瞧，那就是你母亲最喜欢的一棵银杏，好几十年的老树了，一到秋天满树金黄，你母亲就喜欢在那树下念书，有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可惜这个时节，叶子早落了，你母亲说过，银杏叶子，是她最喜欢的。”
“我知道的，即便是久离故土，母亲也还是念着故乡的。家里的亲人、朋友，这棵银杏树，还有义父您……以前在东京的时候，父亲知道母亲喜欢银杏树，还特地找人在院子里移植了一棵，从我记事起，最常见的情景，就是看着母亲望着满树的银杏叶子发呆，这几乎是我对母亲最深的印象了。”叶子抚摸着自己腕上的刺青，不禁想到，对于母亲来说，大抵只有这些才是她的快乐，是她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吧。
所以，母亲打小便一直唤她，叶子，叶子。
叶林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温柔而多情。
叶家是书香门第，自祖辈起便家道殷实，父母相敬如宾，除了一个亲哥哥外，她便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自打落地起就享尽了父母与兄长的宠爱。似乎上天给了她可以给的一切，在叶林十六岁之前的生命里，从来不识愁滋味。
1914年，叶林终于遇到了那个会烙印在她心里的男人，他叫戴雨农。
可谁又能预料的到，两人的相识、相爱，却成了她和叶家一切悲剧的开始。
自古门第之见根深蒂固，戴雨农出生贫寒，无所作为，自然不是叶父眼里合适的女婿人选，他不可能把自己心爱的女儿下嫁与他，这段恋情注定了无疾而终。
之后戴雨农被迫另娶她人，叶林心伤之下一走了之，远离中国辗转留学日本，竟在多年以后才带着孩子回归故土。可惜这些年来她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叶父叶母相继病故，唯一的兄长也不见了踪影，诺大家业烟消云散，只留下这空洞洞的宅子。
后来几经辗转好不容易打听到亲兄下落，却又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中年男人正是戴雨农。
当年与心爱之人被迫离散，几乎成了他半生的痛。他不是没有怨过叶父，都说人争一口气，打那之后他便去投了军，后来又上了黄埔军校，发了狠的誓要闯出一番事业来……可是故人已逝，连这叶家祖宅都是他从别人手上赎回来的，他还能恨些什么呢？
戴雨农从回忆里清醒。
为人父后，倒也有些理解叶父当日的为难。这世上的事，很多时候都是阴差阳错，到最后，他也只能对着这个宅子，守着那些回忆。
“叶子，你会不会责怪义父？”戴雨农仰头看着天边疏淡的云，叹息道，“唐蔚明啊，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只可惜身逢乱世，很多事情都让我们身不由己，好孩子，义父都知道，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叶子摇摇头，脸上仍含着浅笑：“叶子不觉得苦，义父，你们放心，我不会感情用事的，对于而今的我来说，恋爱是件太奢侈的事了，国难当头，我也顾不了那么多。”
戴雨农看着眼前青涩的面孔，像是看着当年一样美丽的叶林，感慨万千：“叶子，你要记得，你值得最好的。待有朝一日，将那些侵略者驱逐出境，义父定当亲自为你主持婚礼，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只是——等待胜利的那一天。”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叶子立正军姿，向着戴雨农郑重地行了军礼：“是，等待胜利的那一天。”
戴雨农拍拍她的肩，转身顺着鹅卵石小道闲闲散步，话锋一转：“我听小卫说，这次的营救行动你直接参与了？”
“是，当日青城得到消息，因为情况紧急，一时也抽不出太多人手，所以我才亲自参与了营救计划。不过义父您放心吧，陈墨青只知道是义父安排的人，并不清楚具体是谁，那天我乔装打扮过，连身形都做了改变，又蒙着脸，他根本没看见我的样子，以防万一我也没开口说过话，相信就是再见面，他也不可能认出我来。”
“还是不可大意。”戴雨农语重心长，“要知道，现在只有你的安全才是最为紧要的，你的身份是党国的最高机密，是党国楔在上海最深的一颗钉子，往后你每走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没有重大情报，不到万不得已，你都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暴露了身份。”
两人顺着小路转过弯，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叶宅后门，不远处几名黑衣特务四下分布，十分谨慎的站着。
戴雨农停下脚步，看着其中一个年轻男人正大步向他们走来，接着和叶子道：“王天齐突然反水，让几条联络线上的同僚措手不及，没能及时撤出就被76号袭击了，这次军统内部着实损失了不少人手，他们可都是党国培育的精英啊……这些英雄，党国会铭记于心。”
“可惜这次锄奸行动，最后还是让王天齐给跑了，他活着始终是个不/定/时/炸弹，便是为了祭奠那些牺牲的战士，王天齐也该亲自去给他们赔罪了，义父，是否需要我出手？”
“局座！”年轻男人已走到近前，立正敬礼，英气逼人，“外面都已准备妥当。”
戴雨农抬手让他稍待，随即否决了叶子的毛遂自荐：“我会另派人手过去，他们靠出卖国人和情报苟且偷生，迟早报应不爽！锄奸，那是飓风队的任务，别让那些汉奸走狗的血脏了你自己的手！还是那句话，你记住了……”
“不可轻举妄动嘛！”叶子抢白了戴雨农没说完的话，背着手颇不高兴的努努嘴，“我知道了义父，您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藏宜哥哥知道嘛？”
戴雨农顿时被她气笑了，手指连连点她：“顽皮！”这还当着属下的面呢，要不要给他这个长官留点面子了！
“卫青城，你偷笑什么！”叶子看着站在两步之外的男人，决定炮火转移。
卫青城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军姿笔挺地回话：“卑职没笑，卑职只是想事情一时愣了神，什么都没听到！”
戴雨农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假意咳嗽两声，正经岔开了话题：“当年没有保护好你娘已让我愧疚万分，所以，义父定要护你周全，可惜眼下时局动荡，不然义父就将你看在身边，让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
“可别呀义父！”叶子慌忙退后一步，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义父您知道我的，我可做不来那些名门淑媛大家闺秀，要真是那样，我可不就憋屈死了呀！”
戴雨农大笑：“好好好，不做就不做吧，不过你不在义父身边，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别让自己受了伤，不然，义父也是会心疼的！”
叶子乖巧点头：“知道啦！有青城在呢，义父您就别操心了！”
“是是是，这会倒不嫌弃人家小卫了，开始嫌弃起义父啰嗦了，也就是小卫稳重些，才不跟你计较，有他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你，义父也能省省心了！”
戴雨农轻拍了拍叶子的头：“好啦，义父也该走了，回到上海，万事小心。”说着又转头下了命令，“小卫，你务必护好小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卫青城掷地有声。
“义父这就走了，别送了。”交代完，戴雨农已大步向外走去，似已早习惯了离别，并未有那些不舍。
“义父保重！”
目送戴雨农消失的身影，叶子收敛了所有情绪，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叶宅，仿佛最后一眼。
“叶子？”卫青城莫名的想打断眼前静止的画面。
“我们也该动身了。”
叶子回眸一瞬，梨涡浅笑，眉目如画。
卫青城却觉得，她好像忽然之间不堪重负，那样悲伤成河。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银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