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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怨 ...

  •   护卫匆匆来报,御三家、御三卿的轿辇已到了大手门,正往下乘桥来。将军家治点了点头,继续和御台所喁喁私语。

      中奥在千代田城的本丸。各大名登城时须由大手门入,过下乘桥,穿过三之门与中之门,再过中雀门,之后才是本丸玄关。一般大名要在大手门边的下马札下轿步行;御三家、御三卿有特殊优待,轿辇可以一直抬到中之门;只有地位超群的朝廷勅使才能在玄关下轿。如今轿辇刚过大手门,在中之门下轿,那些人还得走上一段时间。

      御三卿倒罢了,御三家的当主年纪都已不轻,长期养尊处优,人也发了福。这段路也够他们走的。将军家治忍不住想笑。

      本来……按千代田城的规矩,见三家三卿前还有个程序,就是世子向将军夫妇贺新年。可惜没有世子。他有些感慨,赶紧举起茶碗饮了一口。中奥用的茶叶也是宇治运来,清香甘美,称得上天下第一名茶。许是茶水冷了,喝到嘴里颇有些苦涩,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底。他放下茶碗,对御台所一笑,轻声说:“不知怎么了,昨晚突然想吃唐黍团子。”

      御台所脸上飞起红晕,低头悄声说:“怎么想起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好吃。”

      唐黍团子。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她暂住滨御殿,他是住在西之丸的将军世子,只等她长大后成亲。她刚到江户,有德院(八代将军吉宗)指了家臣田沼意次陪他去探望,他满怀好奇地去了,看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眉目如画,却扁着一张嘴,像是心情不佳。

      小姑娘身边立着一位公家装扮的女子,也只是十五六岁,言行举止却老成多了。田沼意次和那女子说不完的客气话,他和小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她说一种名叫“唐黍团子”的吃食美味,他记在心里,一回千代田城便要求御膳所做。御膳所的仲居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人人能做几十种糕饼,却从未听过“唐黍团子”这道点心。但世子大人交代下来,不是一句“不会”便能交代的,轻则受叱责,重则要切腹。仲居们寻来了上方(京都大阪地区)菜谱,才弄懂唐黍团子的做法:粟米磨粉,混上糯米粉,反复揉搓成淡金色面团,小豆煮泥滤成沙,调入德岛藩献上的和三温糖拌匀做馅料,之后裹成团子上屉急火蒸。千代田煮饭用的是颗颗挑选的美□□米,从未用过粟米,仲居们特意买来粟米,反复试了几十次,才做出黄灿灿的精圆团子。试制成功当日,田沼意次奉命给滨御殿送去一只黑漆莳绘葵纹重箱,五层抽屉满满装着唐黍团子,不光她,一边侍候的广桥都吓了一跳。

      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毕竟是一片心意。

      “我倒觉得好吃。”他笑着说。

      她的脸越发红了。那时年少任性,初见未来夫君时言语失当,兴致勃勃地说什么吃食。

      “过了正月让御膳所再做些吧。反正会做了。”他笑嘻嘻地望着她。她低着头,发辫垂在唐衣后领的白绫上,黑得触目惊心。领口露出一抹肌肤,细滑白皙,和白绫几无区别。他突然想起手指划过她身体的触感,温热柔软,又像新捣出的年糕一样瓷实。

      这想到哪去了?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在褥子上坐直。御三家御三卿该到了。虽然并不想见,但该见的人还得见。

      尾张、纪州和水户合称御三家,当主都是五旬老人了。有德院立了御三卿,他们觉得被抢了风头,从此见将军时总是淡淡的,似乎受了天大冤屈。毕竟德川一脉,将军家治也不能计较太多。御三卿的田安家、一桥家当主都带了世子来,田安家的世子治察长得和他父亲德川宗武一模一样;一桥家世子治济倒是面目英俊的孩子,只怕以后也是风流人物。

      三家三卿在御座间里一字排开,依次说了些吉祥话儿。他满面笑容地敷衍了,带他们一起去御佛间。御佛间里并排放着十座佛坛,依次摆着自东照权现(德川家康)以来历代将军牌位。佛坛上系着注连饰,下面的白木膳台堆满了各色供品。

      将军家治带着御台所依规矩拜了先祖,一行人又回了御座间。

      女中们将若水兑入银盆,家治和御台所面向吉位,略略抿了一口。若水是元日一早从大奥井里打上的第一桶水,据说可以消灾解难。

      他是第一次主持元日仪式,觉得真是花样百出。瞥了一眼下首的御三家,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想必看得多了,早厌倦了。御三卿倒神态各异,田安家的德川宗武唇上带笑,也许是错觉,他觉得那笑里带了几分讥诮。宗武是四十五岁的人了,看上去比实际年岁更老些。一桥家的德川宗尹刚满四十,还像三十出头,长眉俊目,标准的美丈夫。清水家的德川重好倒老实,毕竟年纪还小。

      女中送上了屠苏酒。本该由世子领头喝,他领头喝了十余年。如今他做了将军,可惜没有世子。一瞬间脸上露出落寞,旋即用笑容盖过了。御三家御三卿依次饮过,女中们运来桧木三方台,赤白两色年糕各五枚,错落有致地堆在三方台的雪白小杉纸上,中央饰着用带纽结起的青松与梅枝,年糕边上散放着胜栗、香榧和甘橙。又一波女中运来新的三方台,上面放着圆形年糕两枚,菱形年糕三枚,奉书纸包着两条干海带,用带纽结在年糕边。

      都是新年特有的吉祥物事,只是看着玩,谁也不会下箸。德川宗武对儿子说了什么,儿子瞪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盯着甘橙瞧。甘橙是肥后特产,熊本藩的细川家每年年末都会献上。熊本僻处九州,交通不便,莫说江户,整个关东都见不到肥后甘橙。

      德川宗武当然见过的,毕竟出生不久就进了千代田城,成了有德院(八代将军吉宗)的次子。有德院原是御三家之一的纪州藩主,德川家祖训,御三家是将军本家,但不得参与政事,注定要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谁曾想七代将军德川家继幼年早逝,将军之位到了有德院手上。正是那一年,有德院的侧室古牟生下宗武,有德院爱若珍宝,说是带来好运的麒麟儿。

      据说古牟面青体肥,是个丑女。将军家治扯起嘴角笑了笑。不管古牟如何,至少德川宗武长得端正,而且——从小就有才子之名。

      这都是上一辈的事了。毕竟宗武是九代将军家重的异母弟,他的亲叔叔。

      但有些事是忘不了的。海浪冲上沙滩,总会留下些东西,张牙舞爪的海蟹,模样奇诡的贝壳。人也一样。千代田城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会被记录下来,变成白纸黑字。人的记忆会模糊,可那些记录还在,被牢牢锁在一间屋子里,将军随时可以调阅。

      如果不是看了记录,他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父亲对德川宗武的恨意那么深。

      父亲是有德院的长子,母亲也是侧室,纪州藩士大久保家的女儿,名叫须磨。须磨生下父亲后再次怀孕,不幸难产,母子双亡,丢下年仅两岁的父亲。有德院对幼年丧母的父亲很是爱护,可四年后,侧室古牟产下了德川宗武,一切都变了。

      古牟和须磨是远亲,细算起来还是表姊妹。父亲和宗武不单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母方的血缘也接近。

      有了这层关系,只有更恨。这种恨最初源于羡慕,慢慢地,羡慕变成了烈火般的嫉妒,再变成不动声色的怨毒。像是密林里的水潭,看上去清浅,其实深不见底。到了午夜时分,一串串细密气泡从潭底幽幽升上来,毒气蓄满了,必须向空气里散去一些。

      父亲身体孱弱,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怨毒想必浓得化不开。

      德川宗武十四岁举行元服礼(成人仪式)。按照武家规矩,元服的少年要剃去额前刘海。有德院疼爱幼子,亲自操刀剃发,这拳拳爱子心,当时在场诸人都看得呆了。父亲当时是什么感触?父亲元服时负责剃发的是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正容,也是首代藩主保科正之的第六子。对将军家来说,保科正之是不姓德川的亲骨肉,幕府对会津藩的信任也非同一般。可会津藩主虽然不差,父亲更想让有德院为自己亲手剃发吧。

      德川宗武十五岁那年,有德院一时兴起,让他诵读《论语》。没想到他流利地背诵了起来,二十篇论语一字不差,不知什么时候记下的。有德院又惊又喜,当即把插在腰里的葵纹短刀赐给了他。

      十六岁那年,德川宗武在木根川用火枪射下三只野鸭和一只天鹅,献给有德院。不久又用弓箭射下大雁与鹈鹕,再次献上,表孝顺之意。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德川宗武还是风雅人,他精研古籍,穿衣打扮皆有古意。随有德院狩猎时头戴竹笠,身着细袖、四布宽裤,还结上绑腿。打马球时头戴乌帽子,身着直垂,腿上还按古代礼仪覆上毛皮。有德院大赞古雅,特意赏了一件孔雀毛织成的外衣给他。

      将军家治不得不承认,德川宗武在文武两道都很了得。可是——未免炫耀太过。毕竟,那时父亲德川家重已是世子,已住进了将军继嗣专用的千代田城西之丸。宗武种种表现,岂不是有心夺嫡吗?

      夺嫡一说并非空穴来风。当时的老中首座松平左近将监乘邑多次上书,劝有德院废长立幼呢!有德院虽然痴爱宗武,最终没勇气改变长子继承的古例。

      松平左近将监若是如了愿,今日端坐在将军御座上的便是德川宗武了。将军家治扫了那四十五岁的男子一眼,心里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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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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