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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地府有嘉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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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耗费了仙君无数时间,我无数心力的法阵,在天镜手中片刻即成。我简直没眼去看。
地上的纹路与符文闪现一下,随即隐去。阵法已成,只是留了一个入口:只要让他走入这个阵法深处,再封上最后的缺口,这世界上就等同没有云逐其人。
天镜望着自己的手笔,无力的退了几步。高居天宫的神女在黄泉封印自己心爱的人,这是多么奇怪的命运……
“天镜!”背后传来云逐颤抖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自背后抱住了天镜。“你没事?”
天镜轻轻的后倚在他肩膀,摇头道:“我无事。”她想了想,拿出棠溪给她的小刀:“我……”
云逐拿过,粗看了一眼,把小刀扔到一旁:“对不起,竟让你迫不得已做这种事,你大约从未伤过别人吧……”
天镜合上双眼,伸手去碰他的脸,心里轻轻的悲鸣:我从不想伤人,可是却要伤害你了……
我想仙君说得终究没错,云逐找到了天镜心绪波动,实顾不得细想了。其实仙君和神女的合谋未必天衣无缝,只是云逐关心则乱,我明明白白的看出来,他没有从前冷静了。
不再冷静,就容易被迷惑心智,就更容易陷入幻觉。
有心无意地,仙君抓走神女的举动推动了封印之举。
天镜抓住云逐的手:“我们快走,仙君随时会追来。”
云逐纹丝未动,咬牙道:“那个棠溪,他敢动你,我必要杀他。”
说话之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阴沉。这黄泉下众鬼身上的怨毒、残暴、猜疑,全部浸染了他的心智。
已经无可拖延了……
天镜抱着云逐:“何必去管棠溪仙君呢?我想离开这里了。这里太荒凉了,我们去更好的地方吧?去我们相识的地方,去天河边吧!”
她说完指着前方,那里是阵法的入口。
在神女眼中,那只是一块寸草不生的干涸土地而已,却不知在云逐眼中那是何种景象。
云逐眼神有些迷离,他摇摇头:“不对,我们在黄泉下,怎么去得了天宫?”
“有天柱啊。”天镜的声音温柔、纯真、坚定:“你看,就在那里。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去看……”
她拉着云逐的手,一步一步带着他走入阵中。她指着光秃秃的石壁:“看,那不是吗?”
云逐脚步停下,抚着额头道:“还是不对……我记得天柱断了。天柱……是你击断的!”
“怎么会呢?没有天柱,你就无法到天河边与我见面。我怎么能毁了天柱呢?”天镜伸手覆上云逐颤抖的手,十分、十分温柔地给他再加了一道迷惑神识的法术。
“是啊……你不可能舍得……”云逐慢慢地认可了天镜的说法,然后由着她带自己继续走。
我猜想在云逐的视界中,他们一路顺着天柱向上,因为他一路都在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但事实是天镜的阵法打开了忘川尽头的土地,他们越走越向深处,越向黑暗。这是我解阵时亲历,根本不必靠神女所见即可知晓。
我自己也曾进入阵法中的幻境,知道云逐所见是何种绮丽景观,因而看到这里丑陋的岩石更觉悲凉:他的空等就要开始了……
“什么声音?有人追来了吗?”云逐搂紧了天镜。
天镜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语:“没有!什么人也没有!没有人能打扰我们。那只是风吹过花丛。”她又指着一片虚无道:“看,那是婆罗花,不过现在还没开,盛开时你就知道,这是世间少见的奇花。”
云逐对花草兴致不大:“奇花与否有什么意思,你陪我看才好。”
天镜低头忍住哽咽:她最大最大的恨,就是这法阵不能从里面封印。
如若可以,她就这样陪着他幽囚在这荒凉的黄泉下,又有何不可?
她捧着云逐的脸,凑上去深深的吻了他。
她曾经那么矜持害羞,坐得离云逐近一点都发抖,现在却想不起那些了,只是觉得表达得不够。
她放开云逐,说道:“你等等我,我就回来。”
云逐有些迷惘的眼神忽然警觉:“不行!还有人要抓你走。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我不离开。我只是要把这里和整个世界隔开,谁也找不到我们!”天镜手指按住云逐的嘴唇:“别说话,你听,这里没有别人的声音。他们都不在这了。让我把这个地方藏起来……”
然而云逐终究还是疑心:“为什么会没人呢?……天界应该有很多神仙,我记得,我和他们交手……他们要杀我们……有个人一直追着我们不放……”
“那都过去了。他们找不到我们了。相信我吧,我还要回来陪你看婆罗花开……”
天镜一边说一边慢慢后退,一路轻轻念着:“等着我……等着我回来……”
但是她不会回来了。直等到云逐看奇花都不再奇,直到我到了这个地方,她也没有回来。
当阵法封闭时,天镜心中平静如水,无喜无悲如同我最早陷入她思绪时。只是她已经是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平静得我都有些心慌:我感觉,这场梦境快破了。
背后有人跑来。我已经能辨识出这个时候的仙君的脚步,比我真正认识他那会少了许多沉重。
他在天镜背后站定,隔着细细的忘川水。他迟疑了一下,显然在斟酌这个情况怎么说比较合适。想来想去他只能简单问问:“好了?”
“是。”天镜抬手,指尖一点,地面上一个圆阵现出光芒又熄灭。“这是最周密的阵法了,什么也进不去,谁也打扰不到他……”
仙君在她背后叹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最好的结局。”天镜低声地重复着棠溪的话语。
仙君在她背后沉默了好一阵,我想他是在给天镜一个平复心境的时间。他终于还是开口了:“我不通阵法,但是听闻要令阵法坚固,需要在阵眼处镇一样法宝。我想来想去,不如用我这柄剑。虽然铸造时远非尽善尽美,不过材料很珍贵,效果绝对不差。”
天镜转过身,对棠溪摇头。我能感觉到神女脸上有平静柔和的笑容。她说:“既然今日铸造还有瑕疵,那就等待重铸出神兵的一天,别把它浪费在今日。仙君,你可能会比许多神仙活得更久远,所以你会遇到更好的人,更好的事情。你真的只需要等着就好。”
棠溪一皱眉:“你在说什么?不要窥视我的命运!”
天镜笑了笑,继续道:“乘黄仙君故去时曾说,他最后的愿望上天应会成全,他希望你找到一个答案。我虽然不知道你求问什么,但我也希望你愿望成真。乘黄仙君和我,两人最后的愿望,应是怎么也足够成全你了。”
棠溪惊觉天镜话外之意,问道:“你要做什么?”他要跨过忘川,却被天镜抬手阻止。
“仙君应也知道,要镇住阵眼,比你手中不完美的长剑更好的,就是我。”天镜与他隔水相望,平静地说道。
仙君当然知道,因为知道,他才想说服天镜用他的长剑。但是也因为知晓阵法的重要,他才犹豫。
犹豫之后,他问:“所以世间不会再有天镜神女了?”
“不会了。”
棠溪低头叹口气,说道:“所以这是我唯一说这话的机会了。天镜,我从来都讨厌你。天界本就像死水,你简直是死水里的死水。但是我在天河边撞见你和云逐的时候,我觉得你真正是有心的了。所以,我虽然不会像你那样做,却忍不住帮你,大概,一部分也是在帮我自己。
“天镜,你卜术厉害,我从没觉得那了不得。但是你从不欺骗本心,我觉得很厉害。”
“多谢。”
“就此别过。”
天镜低头,看到忘川水中自己的倒影。她难免看看,毕竟,这是最后一眼了。
她能意识自己是美丽的,还是因云逐的缘故。想起那个和她隔着阵法,却已在不同世界的人,天镜忽然再难保持平静:每一次他们说再也不见,之后总会再见,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可是这一次,是绝无任何反转可能的再也不见了。
天镜视线中,自己的倒影有点模糊。原来神女在最后的时刻,有了眼泪。在此之前,她可能和我一样没有哭过。
她的泪水掉落时,我感到视界变得很离奇:我感到天镜的脸颊离我越来越远,而忘川的水面却越来越近。
终于,我落在了忘川水面下,四周是被自己带起的一阵涟漪。
甚至,隔着飘摇不定的水面,我看到了退入阵法的神女,还看到了满面惋惜和感慨的仙君。
原来我是天镜的一滴泪,她落下的第一滴泪水,带着她些许的仙力,落在了忘川里。
忘川洗掉了泪水中的记忆,也就洗去了作为白露的前世回忆,也就洗去了我的梦。只是天镜太强大,纵然记忆消失,仙力和天赋仍在。即便是在忘川里翻滚漂流了不知凡几的岁月,最后仍继承在我身上。
我是因为云逐而落,所以我未见到云逐时,没有任何能哭泣的原因。
我终于探明了我的身世,但我只觉得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