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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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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纤纤玉手,丰润白皙,青葱玲珑,正该是豆蔻少女摸过书籍字画,抚过琴瑟笙琶,又或是闺中挽髻贴花的巧伴,少女气息透过这外露的肢体散发出来,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在这沸沸扬扬的乡下酒寨子里,这只手的出现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一个刀客的嗅觉是敏锐的。云洛压低帽檐,并不想同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一样,去赶这样一场热闹。然而麻烦总是避免不了的,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正在靠近那双手的主人,还有酒鬼踉跄着朝前扑了过去,轻薄的笑声顿时充斥了整个酒寨。
“小美妞,一个人来喝酒嘛?”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趣儿,独斟自饮,那叫闷酒,不如……让爷来陪你?”
“小妞哥哥我让着你,你喝一杯,我喝一壶怎么样?”
但好像没人回答,只是听见一个女子轻轻地笑了一声,云洛侧身一动,一股劲风贴着耳朵扫了过来,随即眼前一亮,头上的斗笠被人掀了开来。
“啧!”他下意识侧过脸去,右眼上那道深入见骨的长疤,他不想让人发现。
但他的斗笠恰恰捏在那只手上,再往上,一张秋水明净般的脸庞无防备地映入眼帘。
云洛紧了紧手中的搪瓷盏,那姑娘灿然一笑,“少侠,借你斗笠一用,他日有缘再见,必当归还。”
还没等他开口,姑娘单手一扬,斗笠跃然头上,再一个飞身,便从窗户里不见了。
她一走,酒寨子里突然叫嚷起来,各人腰间一摸,都少了分量,方才顿悟那姑娘竟是小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摸走了众人的钱袋。
云洛腰间一握,刀和财物都在,他陡然一凛,众人目光聚焦其上,瞬间将他围住。“那小妞偷了所有人,怎么不偷你的钱袋?”
“分明同伙,蛇鼠一窝!”
“她能跑,你别想走!”
云洛抿了一口酒,抬眼打量了下形势,众人虽激愤有余,但见他样貌清正,眼神萧索,一把长刀满握,不似一般等闲之辈,又骇然其眼上长疤,一时间皆缚在原地,并不敢造次。此时云洛亦在审度:这酒寨地处偏远,鱼龙混杂,多是他这样的江湖人士路过打尖,各势各目,深浅不一。他只有一把银鞘昭云刀,若是待会儿发生什么,不知能否应付过来。众人很快按耐不住,纷纷亮出兵器,已欲试他泄愤,正待喝令而上,猛然间两个书生破门闯入,一老一少,劈头便问,“可曾见过一名女子?将近六尺,英气美貌!”
当下有人回道,“是否戴着斗笠,往南边逃了。”
那书生二人正是从南边寻来,相对一眼,暗忖不妙,竟被打着照面糊弄过去,一时间脚势立转,又夺门追去。似乎那女子得罪的人不少,云洛揭昭云而起,顿时众人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雪亮长刀打眼前擦过,仿若天光乍破,使人惊惧威慑,不能言语。云洛打头追出,临走卸了钱袋,也不细数,一把扔在桌上。众人错愣惊愕,这个时候酒寨老板却十分恰逢其时的出现,将众人全拦了下来,吵嚷着不付酒钱不准走,几番推搡后,等再想要跟上,不论那女子还是云洛,都无可寻之。懊恼间,全围着老板吵,再一会儿便一哄而散,这才落了清净。酒寨老板被吵得头晕,叫伙计关了张,卤二两牛肉自顾吃着,又见自己家小伙计不走,在后面探头探脑,便挥手赶他,“去,去!”
小伙计嘿嘿一笑,“老板,这什么戏码,挺精彩的!”
这算什么戏码,酒寨老板心中冷哼一声,随意答道:
“江湖戏码。”
然而无论江湖与否,倒也有些“尘土飞扬”的气质。云洛自酒寨而出,马不停蹄,追出五里地开外,竟连那姑娘的脚灰也没踏着,且二人一前一后,最多才隔半盏茶的功夫而已。这当贼的脚程够快,惹得云洛暗生闷气,无奈回身间,见远处两个身影朝自己这边赶来,正是方才两名书生。酒寨中匆忙,也未细看,眼前一瞧,这二人虽年岁相去甚远,但扮相一致,均是方巾青袍折扇,眉目间也颇有些相似,约摸父子。此二人正对云洛,当下抱拳行礼,“临江府陈近晚(陈若问)见过少侠。”
云洛拘谨,不知如何回应,半晌只略微欠身,仍立在原地。
当中年青后生问:“少侠如何称呼?”
“云洛。”
“云少侠。”
“少侠欲往何处?”
云洛不答。
云洛一身粗布短打,昭云刀用破落油布缠着,虽污腻不堪,但被紧紧握在手上,很容易让人看出江湖身份。这二人虽书生打扮,也自报家门,但来去皆突然,让云洛十分摸不准,并不敢妄自相告。二人看出云洛心思,当中年长的名陈近晚者,拿出一枚桐木令牌递给云洛,只见上面正书“伺察检校一名”六个字,体是汉隶,背面则阳刻三个字“临江府”。
云洛道,“先生竟是临江府衙检校。晚辈鲁莽,让先生见笑了。”陈近晚笑笑,“不入流的小官罢了,论起官阶,尚在从九品以下。”
这二人既是公职,擒拿贼人自然不在话下。云洛想多半是要同行,此正中二人下怀,年青的书生一把揽住他,亲昵道,“我看云兄寡言沉稳,却不老辣,不如同我作伴,路上也好相互帮衬。你的脾气我也喜欢,将来久了,定是莫逆之交!哎,对了,我叫陈若问,‘若问闲情都几许’的若问。这名字可是我自己取的,怎么样,好听吧!”他说着一只手指了指身边的陈近晚,“我爹是个老迂腐,当初给我起名字时翻遍了古籍类典,还非得遵循什么阴阳五行生辰八卦啦,说什么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预备好几个,每个都绕口……我一个都看不中!全抛了去!要我说,不过一称呼,如何上口,如何陶冶性情,便如何来罢!若使人每每念及,总有情致,抑或感怀,便是这所谓‘名’者的最大造化了,哎哟喂你可不知……”
这个年轻后生相当聒噪,在山上过惯清净日子的云洛,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对着耳朵的苍蝇似地哼,听得他眼睛直发木,好半天云洛才费力地将陈若问从他身上扒拉下来,问,“这是去哪?那贼人底细可否告知一二?还有,你以前叫什么?”
“啊?”陈若问自我惊恐了大半天,“怎的一股脑这许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他不情愿道,“我先回答最后一个吧,嘿嘿,你问我以前叫什么?随他叫什么!都是前尘往事,无须再提。其他的,我爹细说与你。”又反问,“你这名字谁起的?该不会也是自己起的吧!但你读了什么书?几岁入的私塾?若不是开蒙早,便是天资极其聪颖,否则也取不出如我这般通透的好名字来!我爹以前在京城的大学堂里当过先生,我自幼好文,三岁识字,四岁口诵成诗,要说聪明英俊的,也是谦虚,却不知当真有过之而无不及,唉云兄定以为我吹牛,久了便知!久了便知!”
云洛无言以对,他自然不会自己去取名字,他的名字是姜忘川起的,但现在他没有了姓,也同姜忘川断了联系,这名字于他,也许真的只是一种称呼罢了。他遇见姜忘川以前,前尘往事已然全不记得,但那时他十来岁,却又记事。
云洛抬起头来,茫茫四顾,发觉自己活到现在,竟然是笔糊涂账。
“哦!对了对了!你可以叫我若问、问问,还可以叫我小问问。不过千万不要叫我陈兄,我俩不一定谁大呢!哦对对,也不准叫我贤弟……”身边的陈若问仍旧一刻不停,又争论起称谓来,相识不过一时半刻,这个年轻人仿佛已经笃定要同云洛长长久久,一辈子连在一起似的,自来熟得可怕。云洛终于认真地看了看他,想看看他到底哪儿来的自信。但他又看不大清楚,最近处只有陈若问一惊一乍的脸和横飞的唾沫星子,稍远一点儿是面无表情的陈近晚,长者气息总是平稳,也不愿去驳斥儿子,只一言不发,默默并排走着。
“陈先生且慢。”云洛喊住陈近晚。
陈近晚知他有话要问,便将桐木令牌交予他,边走边道出原委,原来这女贼正乃临江人士,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泪字,有诨号“踏月摘星了无痕”,又因为长得美貌,姿态窈窕,飞檐走壁间仿若仙子下凡,又似仙女起舞,也有叫“无痕仙子”的,传言师从峨眉山上一位得道高人,又有传其出身唐门或京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总言归之,轻功极好,是个几乎摸不到衣角的贼。
云洛摩挲着桐木令牌,这是陈近晚的贴身之物,经人常年把玩,包浆已经鲜亮。“你大约想不到,自我得了这块牌子之日起,脑中便有一个执念,那便是一定要将闻人泪绳之以法。只可惜抓了她四年,次次功亏一篑。你别看这牌子摸得透亮,可知均是历任检校夜深难寐时,掌中摩挲出的心事。”陈近晚牵起嘴角,讽刺的笑了声,“这心事里,有不少都是闻人泪。”
听他口气,这闻人泪是个老贼,且甚是滑溜。陈家父子抓了他四年,前任检校们又抓了她许多年,仍旧逍遥法外,但论身形只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想到这里,云洛问道,“她究竟多大?”
“至少三十了吧!”陈若问摸了摸下巴,“江湖上‘无痕仙子’的名号起码流传十数年。我听府衙里的老人说,她十几岁就出道了。踏月摘星了无痕,应该是从她第一次作案起便叫开了。哎,云兄,我可跟你说啊,闻人泪的新闻,我可比我爹知道的多!谁让她是个大美人呢……你若想听,我讲给你啊,反正你也要抓她,正好跟我们一起先回临江府……”
身边的陈近晚突然咳嗽了一声,陈若问冲他爹暗吐了下舌头,云洛虽未发现不对,但陈近晚仍道,“一切再论,眼下寻得闻人之踪迹才是正经。”
故三人仍凭指点,往一处方向追去。不消几刻便至黄昏,眼见天日渐暗,夜黑易生变故,追与不追,都得寻一处客栈住下了。明日如何,那是后话。
云洛走后一个时辰,闻人泪便回到了那间酒寨。
胖墩墩的老板正在剔牙,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闻人泪顺手丢了一个袋子到条案上,听声音分量不轻,砸上去咚的一声闷响,将胖老板活吓一大跳,抬眼见是闻人泪,又卸下眼皮来,继续剔牙,袋子也不细翻,只打了一声响哨,便立马有那小伙计过来,将袋子拎到杂物房后饮马池里沉了。
闻人泪一脚踏在桌子上,双手捧起老板的胖下巴,“柯胖子,多少银子你也敢往池子里丢,就不怕哪天来个机灵的,歪打正着全取了去?”
那胖老板嘿嘿一笑,道,“我柯云来只怕没有来送银子的冤大头,还怕没有放银子的地方?担惊受怕的,干脆抱着银子睡觉好了,图安稳的不是富贵命啊!”
“富贵,你能多富贵?”闻人泪冷笑一声,“撑死也就在这乡下小酒寨里蒙点没见识的呆童钝夫,看好你马池子里夹板,别以为有几层马粪就没人敢动了。”
“呆童钝夫?”胖老板仍旧嘿嘿地笑,只是看起来有点意味深长,“那个被你抢了斗笠的后生也算吗?”
闻人泪一愣,下意识摸了下头上的斗笠,又深深看了胖老板一眼,头一扭上二楼客房里去了。
这样的乡下酒寨子到处都是,这样的双簧贩子向来也不缺。但闻人泪和柯云来还是算很特别,因为如果没有人交代,谁也看不出这是同门而出的师兄妹,甚至二人搭档起来都不算长久,且瞧闻人泪的态度,多半是要拆伙。果然第二天那姑娘便收拾行囊,来向师兄辞行了。
“要走啊?”胖老板刚吃完早饭,齿缝太稀,吃啥都得剔牙。
闻人泪没有回答,只将斗笠放在条案上。
“这玩意儿搁我这做啥,带走带走。”胖老板不耐烦,手一挥,斗笠原封不动的戴回闻人泪头上,“师兄劝你少去临江,那两个死书呆子不会放过你的。”
闻人泪没有回头,“你真以为,那两个书呆子那么诚心实意地想抓我?”
她冷笑一声,大步出门而去,“后会有期。”
胖老板耸耸肩不置可否,剔完牙后拍拍手,又把他那伙计叫了来,“快收拾东西,咱们也该走了。”
伙计一脸苦相,“老板,好好的怎么又要走了?”
柯云来整了整衣襟,“山穷水恶,钱少刁民多,弃之,咱们去外省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