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云影》姬云月

65、良人白驹（一）

　　深夜，皇宫里平静如常。黄内官换了一盏灯后，领着其他宫人退出寝殿。
　　琪帝拿起一本奏折，方看到一半，寝宫的帘子突然被人打开，他抬头望去，不由呼吸一紧，只见来者黑衣静穆，墨发玉面，除了虞云，还能有谁。
　　琪帝放下奏折，面上并无半点惊色，似是早已料到，“你终于来了。”
　　虞云走到殿中，依礼跪坐在琪帝面前，“小人让陛下久等了。”
　　琪帝端详着他的面容，叹道：“几年不见，天尊容颜不改，不怪白昸琇对天尊念念不忘，换做朕见了天尊，也要动心。”
　　虞云唇角微微一扯，“陛下笑话，陛下早已心有所属，又怎会把小人放在眼里。”
　　琪帝听了这话，语气骤然变冷，“可他的眼里，却只有你。”
　　“所以陛下就要杀了他吗，”虞云问道：“他是陛下最心爱的臣子，陛下当真舍得杀他？”
　　琪帝静默了片刻，说道：“小时候，宫里比武，铁匠打了一把上好的利剑，朕甚为中意，不想却被另一位皇孙抢了去。天尊可知，结局如何。”
　　“陛下毁了那把剑。”
　　“不错，”琪帝脸上是君王的残酷和冷漠，“但凡利器都是双刃剑，若不为朕所用，断不可留给他人。”
　　虞云冷笑道：“在陛下眼里，白昸琇只是一把剑吗？”
　　琪帝咬了咬牙，看他的目光里透出一股阴毒的恨意，“因为你，他现在可能连一把剑都不是了。”
　　虞云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的目光，说道：“小人会离开盛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出现，请陛下放过白昸琇。”
　　“朕可以放了白昸琇，可是你与戴则渊同谋篡位，此等诛灭九族的大罪，朕岂能姑息。”
　　“小人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只要陛下答应小人一个条件，小人定会手刃戴则渊，为陛下铲除逆党。”
　　琪帝眯起眼细细审视他，见他面色泰然，目光坚定，便问道：“什么条件？”
　　虞云看了他一眼，突然俯身跪在地下，“小人会解散黑刹罗，还请陛下开恩，恩赐他们良民之身。”
　　琪帝听他言辞恳切，不似有假，思忖良久后，终于点头道：“他们也是朕的子民，只要能为朕铲除逆党，便算功罪相抵，朕会许你所请。”
　　虞云直起身，又行了一礼，“小人谢陛下隆恩。”
　　“不过，”琪帝双目微敛，颇为疑虑地问道：“你要如何铲除戴泽渊？”
　　“请恕虞云不敬之罪，”虞云垂首道：“此事还需陛下屈尊助小人一臂之力。”
　　琪帝心下思量一番，说道：“只要能铲除戴泽渊，朕可以鼎力相助，不过，朕如何能信你会手刃戴泽渊？”
　　虞云直起身看了看他，从袖中抽出一卷信函，双手奉到琪帝面前。
　　琪帝没有接过密函，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北国新君的亲笔密函。”
　　琪帝闻言微怔，接过密函仔细查看，待看到左下角印着的北国玉玺，脸色已变得极为沉重，那密函里分明写着戴泽渊欲图谋反为天下所不容，愿琪帝能以社稷为重，善用虞云以除戴泽渊之患，如此，皇叔被刺一事也可既往不咎。
　　“北国新君为何要除掉戴泽渊？”琪帝问道。
　　“并非新君要除戴泽渊，而是秦氏一族。”
　　琪帝一脸疑色，“此话怎讲？”
　　“陛下可知，当年北国小皇子被刺，白青卓代先太子顶罪一事，还有一人知晓。”
　　“何人？”
　　“如今的北国千岁王，当年的北国使臣——秦靖南。”
　　琪帝微微一惊，“你是说，当年秦靖南欺君罔上，刻意隐瞒此事。”
　　“不错，秦靖南也因此有了南朝这座靠山，在北国势力日甚，直至加封为王。”
　　琪帝颔首道：“所以秦氏一族才要借助朕铲除戴泽渊，为了秦氏一族的荣辱。”
　　“陛下英明。”
　　“不过，”琪帝仍有些疑虑，“即便秦氏再得势，北国新君如何能对他们言听计从？”
　　虞云道：“陛下有所不知，千岁府世子秦至臻与北国新君是竹马之交，深得新君宠信。”
　　琪帝听了，不由得想到自己与白昸琇自小一同长大的竹马之谊，脸色稍霁，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收起北国新君的密函，对虞云道：“既然北国新君为你请命，朕便信你一次。”
　　虞云微微俯身，“小人谢陛下成全。”
　　琪帝看着他，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虞云坐正身体，抬头看他：“小人只有一个疑问，陛下是何时开始调查小人的？”
　　琪帝眼底闪过一抹异样，须兒之后又恢复如常，坦然道：“几年前，你第一次侍寝，白昸琇为了你夜闯东宫那日。”
　　琪帝的神思飘向久远的从前，眼底透出一股嫉妒，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千军万马当前，白昸琇看着虞云的眼神是如何的专注而迷恋，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杀意。
　　“果然，小人猜得不错，”虞云淡然笑道：“想必从那时起，陛下便对小人有了杀意吧”。
　　琪帝被他一语点破心思，面上拂过一抹惊色，“你早就知道朕想杀你？”
　　“陛下非但想杀了小人，更处心积虑地要离间小人与白昸琇，设计让白昸琇认定小人便是杀害燕琌太子与大将军的凶手，不是么。”
　　琪帝脸上有些不自然，“你这话是何意？”
　　“先太子是服毒自尽的，却从未有人告诉过白昸琇，以白昸琇与先太子的关系，实属异常。想必是陛下下令封口的。”虞云冷眼看他，说道：“只怕当时陛下便已查到小人黑刹罗少主的身份，所以才封锁消息，让白昸琇以为先太子的死是黑刹罗所为。”
　　琪帝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攥紧袖口，脸色愈发难看。
　　虞云心中冷笑，又说道：“而三年后，陛下忍痛割爱，逼白昸琇迎娶柳悠悠，也是为了逼小人现身。陛下料定了大将军会与小人做个了断，不惜舍弃大将军这枚棋子，透漏消息给戴则渊，让戴江海取了大将军的性命，再栽赃给小人。”
　　琪帝见事已败露，便不再掩饰，“朕以为这事做的滴水不漏，不想还是被你识破。只是不知你又是如何识破朕的计谋。”
　　“陛下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人。”
　　“人？”
　　“曼娘一向谨言慎行，从不轻易向他人透露小人的行踪，怎么偏偏那日就告诉了白昸琇，让白昸琇亲眼目睹他义父死在小人手上。”
　　“不怪她，朕拿你的性命做要挟，她不得不从，虞云，你有此红颜，夫复何求，又何必强求一个苦果，”琪帝说这话的时候，语中难掩一丝羡慕，他依然还记得，那个美丽而傲娇的女人为了虞云放下所有尊严苦苦哀求的样子。
　　虞云摇头低低一笑，“陛下不仅算错了人，更算错了人心。”
　　“朕知道，人心从来不由人。你无法移情，朕更做不到视若无睹。朕可以允许他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却不能容忍他心里有你。”
　　虞云听了，菱唇微扬出一道好看的弧线，“陛下错了，哪怕他恨我入骨，视我如仇，白昸琇心里的那个人，永远只会是我虞云。”

　　暗夜下的黑刹罗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神秘而肃穆，虞云披霜归来，刚一踏进大殿，便见曼娘脱簪散发，跪地待罪。
　　“小人该死，请天尊赐罪。”
　　虞云唇角含了一抹微不可觉的暖意，轻脚走上前，略略弯了腰伸出手去扶她，“不怪你，背叛我，你心里只会比我更煎熬百倍千倍。”
　　曼娘脸上愧色更甚，头低得更深，“小人对不住天尊，受多少责罚都是应该的。”
　　虞云低浅一笑，握着她的臂膀扶她起身，愧疚道：“是我对不住你，天尊把你赐给我，我却只能负了你，让你空等了这些年。”
　　曼娘诚惶诚恐，连忙垂眉低目，“天尊何出此言，天尊的心意，小人明白。小人对天尊从未有过僭越之想。”
　　虞云笑着点头，“我明白。等所有事情都了了，我会给你寻个好人家，让你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
　　曼娘一听这话，慌忙俯身摇头道：“小人不嫁，小人十六岁便跟了天尊，无论生死，小人只想追随天尊。”
　　虞云拍了拍她的肩膀，暖言道：“傻丫头，你的人生，不该只有我。往后的日子，你要为自己活着。”
　　“天尊……”
　　“好了，”虞云摆手打断她，一敛脸上的笑意恢复往日的冷峻，“这些以后再说，现在有一要紧事，需要你去办。”
　　曼娘神色一凛，转眼间拭去了方才的小儿女情态，“请天尊吩咐。”
　　虞云口中的要紧事，便是与戴则渊合谋篡位，他命曼娘约戴则渊近水楼一会，戴则渊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虞云的回应，不敢耽搁，不到时辰便带着几个心腹赴约。
　　推开房门，虞云已候在里面，正举着白瓷杯自酌自饮。戴则渊见了他，不由得展颜欢笑，三步作两步坐到他对面，抚掌笑道：“天尊亲自邀约，想必是已经想通了。”
　　虞云微抬眼皮瞟了他一眼，放下酒杯说道：“本座有一个条件。”
　　“好说，好说，”戴则渊举起酒壶为他斟酒，“天尊但说无妨。”
　　虞云等他斟满了一杯酒，才说道：“本座要大人保白昸琇性命无虞。”
　　戴则渊眉梢一挑，问道：“天尊莫不是因为白昸琇才下的决心？”
　　他口上虽这样问，神情却是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早在白昸琇被下放天牢之际，他便料到虞云会为了白昸琇与他联手。
　　虞云实是厌恶戴则渊这幅嘴脸，冷眸微转向别处，“是或不是，于大人有何区别。”
　　“话虽如此，”戴则渊坐正了身体，看虞云的目光多了几分试探，“天尊总得让本官看到天尊的诚意吧。”
　　虞云冷笑着扯了扯嘴角，举起双手拍了两下，不过一会儿，立马有黑刹罗门人推开房门，押着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戴则渊见那男子身影极为熟悉，凝眼一瞧，脸上顿然变色，那男子，可不正是被黑刹罗扣押了三年之久的戴江海！
　　戴江海被关了三年，这会儿突然重见天日见到自己的父亲，当场崩溃，一头扑进戴则渊怀里大哭起来。
　　戴则渊亦是激动不已，虽说他早知戴江海在虞云手上，但碍于黑刹罗的势力，一直隐忍不发。如今父子团聚，难免有些失态。
　　虞云冷眼看着洪家父子，恨得几乎要咬碎了一排贝齿。时至今日，想起当日在枫树林的情景，他仍是难消心头之恨，若非戴氏作祟，他和白昸琇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步。
　　他移开目光，将噬骨的恨意咬碎在喉咙里，问戴则渊道：“这份诚意，大人可还满意？”
　　戴则渊从戴江海身上抬起头，看着他默不作声。

　　几日后，是一年一度的秋猎，虞云献计戴则渊在狩猎场围剿琪帝，一举攻占皇宫。
　　秋猎的前一夜，乌云蔽月，整座天牢不见半点夜色。
　　白昸琇正靠在墙根闭目养神，忽闻牢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等他睁开眼时，牢门外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云儿！”他两眼一亮，翻身从地上爬起来飞奔到牢门前，隔着木栏欣喜地看着虞云，“云儿，你怎么来了？”
　　虞云看着他脸上雀跃的笑意，心头不由一揪，看了他许久，才狠下心来说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白昸琇听了一脸疑惑，“道别？道什么别？”
　　虞云平静地说道：“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昸琇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好半天才出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你又要去哪里？”
　　虞云目光闪躲着，望向别处道：“你不必多问，也不要来找我。”
　　“是不是陛下逼你的，是不是，是不是！”白昸琇的双臂从木栏间伸出去，拽住虞云的胳膊用力摇晃他的身体。
　　虞云回过头来，双目直视着白昸琇，咬牙道：“不是，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再与你这般纠缠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白昸琇摇头不信道：“云儿，你骗我，你何曾怕过死。”
　　虞云冷嘲一笑，说道：“我是不怕死，但你白昸琇于我而言，远没有性命重要。”
　　白昸琇犹如当头一棒，愣愣看着虞云，握在他胳膊上的手突然失了力气，无力垂下。
　　虞云见他脸上的血色瞬时变得惨白，不由紧握了双拳，指甲嵌入肉里，钻心的疼。他别开脸，沉声道：“抱歉，是我负了你。”
　　说完这句，他没看白昸琇，径直转过身去以背影相对。
　　白昸琇呆望着他的背影，眼眶渐渐红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道低低的呜咽声，“为什么，我念了你三年，更恨了你三年，如今终于得以解开误会，为何你又要离开？”
　　虞云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本就无意与你再生纠葛，这些时日我之所以与你来往，全是因为我对你义父之死心有愧疚。现在恩怨已了，你我之间，便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你他娘的放屁！”白昸琇突然发起狂来，手掌奋力敲打着木栏，身上的铁链发出琳琅的脆响，“谁跟你恩怨已了，你虞云不仅欠了我一千多个日夜，你还欠我下半辈子！没有我的同意，谁允许你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可不是你说的么！”虞云拔高了嗓门应回去，“恩断义绝，一到两断，白大侠亲口说过的话，难道忘了么。”
　　白昸琇一时哑口无言，顿时焉了下去，他示好地伸长手握住虞云的手，“云儿，是我糊涂了，我……”
　　两只手刚握在一起，虞云五指一缩便要挣脱，白昸琇下意识里握紧了他。
　　虞云闭上眼，低叹一声，“白昸琇，你放开我。”
　　白昸琇的心登时如坠冰窖，交错的十指一根根分开，凉意自空荡荡的指尖蔓延至全身。
　　“白昸琇，你放开我”——这是虞云最经常说的话，往前，这句话非但没能赶走白昸琇，反而让他更靠近虞云，每每虞云说了这句话，下一刻，白昸琇必定是抓得更紧更牢。
　　然这一次，当虞云说出这句话时，白昸琇却真的放开了他。
　　虞云收紧五指，似乎是要留住白昸琇给予的最后一点温度。
　　两人静默了良久后，虞云先开了口，“明日便是秋猎了，还记得那年在狩猎场，燕琌太子赐给我的那匹白驹么。”
　　“什么？”白昸琇愣愣地抬起头看向虞云，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那匹白驹还寄养在猎场的马厩里，你若喜欢，我便把它赠予你。秋猎的时候，你骑着那匹良驹，定能拔得头筹。”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昸琇自嘲地笑道：“这是临别之礼么？”
　　虞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嘱咐道：“记住，秋猎的时候，一定要骑着它。”
　　他微微侧目，眼角的余光望向白昸琇，“还有，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原谅我。”说完这句，他转身回头，抬脚朝天牢外走去。
　　白昸琇见他要走，慌忙伸直了手要去拉他，“云儿，你不要走，你回来！”
　　虞云背影挺得笔直，脚下没有停下半分，决然地走向天牢大门。
　　白昸琇几乎要瞪红了眼，视野模糊里，虞云的背影越来越远，他只觉体内处有一股闷气冲撞着胸口，想爆发出来，却找不到出口，闷得人快要窒息。
　　“虞云，你若这样走了，我绝对不会去找你的，”他捶打着胸口，冲虞云的背影哭声怒吼：“我也不会原谅你，我绝对，死都不会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