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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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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开始了。
花魁大赛,历年来便是个不平静的日子,内里各花明争暗斗,使尽浑身解数,外边权贵端着清高脸面,暗地着人四处打探。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神情淡淡,未施脂粉,青白素纱紧裹,百花摇曳相随,尚未成熟的身段竟也显出几分玲珑纤姿来,当下一笑,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身后,奕娘子姗姗而来,依旧不爱言语,只是沉默着为我梳妆打扮起来。三月朝夕相处,我已了解她的脾性,知她对我并不排斥,也对她有了亲近之心,寻常玉娘的人暗地里看着我不好多问,今日楼里处处忙碌,人手已是不足,自然不会再有隔墙之耳。
“奕姐姐,”私下里我总不爱与旁人一般唤她奕娘子,初初脱口一声姐姐她竟不反对,甚至冷漠的神情亦有些松动,我心中欢喜,此后便一直这般。
她没有回答,我却知她听下了,“你认识初雪吗?”
“嗯。”
“她害死了玉娘肚子里的孩子,是吗?”上次玉娘的歇斯底里透露了细枝末节,只是她情绪太过不稳,我也不便再追问到底,但心中总归存留许多疑虑。
“嗯。”
“可以跟我说下具体的情况吗?”
奕娘子停下手下的动作,似在犹豫该不该说。
我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愿儿必定是要见到她的娘亲才会死心,而风月楼我们短时间大概也走不了,我不想什么都不明不白的,日日担心会刺激到玉娘,让愿儿时时处于危机之中。奕姐姐,拜托了。”
头上素手又缓缓动起来,玉娘轻叹一声,“情之一字折磨人,一旦沾惹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她说着这悲天悯人的话,面上却不见有多少悲伤。
“十年前,玉娘初进风月楼不过数月便一举当上花魁,惊艳了无数高门子弟,却也为她招来数不尽的忌恨暗箭。初雪是其中隐藏最深的一个,她是当时玉娘身边最贴心之人,为玉娘挡下许多刁难责罚,名义上是仆,玉娘却一直将她视为亲姊妹,事无巨细,从不瞒她。”
说话间一段精巧绝伦的飞仙髻便已跃然显于眼前,我看着铜镜,神思却早已随着奕娘子的讲诉而飘向那时柔软心善的玉娘。
耳边再次传来奕娘子淡然如水的声音,“玉娘在坠入风尘前是高官之女,自小与冶王相识,虽有情意却未及明说家中便遭人陷害落了难,冶王几经打探找到了玉娘,暗中着人买下花魁初夜,玉娘感念其情深,从此痴心相付,为冶王前途,甘愿在烟花之地为他做个清倌人收集情报,诸如种种,尽数说予初雪,却不知当初怯懦天真的小丫头早已在这浑水中失了心,起了鸠占鹊巢之意。她苦心算计,步步为营,让冶王误以为玉娘为了争宠不惜以腹中孩子的命去陷害他人,又趁冶王伤心失意之时悉心关怀,无微不至,最后将她收入府中为妾。玉娘一夕间失了爱人,没了孩子,又得知自己当作亲生妹妹那般疼爱的人居然在背后算计了一切,心如死灰,用最后的气力在房中挂上三尺白绫,我救下了她,昏睡了两个月后,她就成了现在你看到的样子。”
我听着她平淡的语气,心中却满是波澜,这冶王,只怕才最是薄凉,端着痴情人的模样,却能看着心悦女子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委身于烟花之地,玉娘,确是毁在了看不清。
“那你当时……”我正欲问清奕娘子是以何种身份在看着这出悲剧,清楚前因后果,却让玉娘走到了那步田地,门口突然传来饰物摇曳相撞的叮铃声,我从镜中看见一抹红色衣裙,想来应是玉娘来催促了,便适时住了口。
“你们在聊什么?快,人都到齐了,收拾完赶紧去准备。”
话音刚落,玉娘只进门瞧了眼我的妆容扮相便匆匆离去,我望着窗外人潮,朝奕娘子点点头走出门,这些事以后还有机会问清楚,今天最重要的是花魁大赛,愿儿那丫头估计这会儿紧张的来回走了,我得赶紧过去。
心中藏了事,我匆匆路过游廊,并未顾及其他,到了花厅,却处处不见愿儿身影,问旁人,个个念及玉娘对我们的格外看重而不愿搭理,无奈,我只能猜着地儿一一寻找。
玉娘的馥清苑,奕娘子的幽兰阁乃至厕轩,皆无愿儿踪迹,玉娘之事尚未了结,身边又多了些忌恨之人,我十分心慌,愿儿从不曾这样毫无交代地离开,惴惴不安地走在廊间,猜想着其他愿儿可能去的地方。
窸窸簌簌----
恍然间似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我抬头看向四周,凝神环顾,隐约见得水榭那端的草丛似有人影闪过,怀着疑惑走近,竟是一人背对着趴在丛中,不知在看什么这般专注,只见藕荷色衣裙有些熟悉,我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哪料她竟惊得险些跳了起来,如此突然亦将我吓得不禁后退,惊魂落地,方才确定是愿儿那丫头。
这种时候竟在花园胡闹,我脸色微愠,严肃地看着她,“你在这做什么?花魁大赛就要开始了,不在花厅备着竟这般胡闹,你……”
嘘——
愿儿紧张地看着我,示意小声点,而后指了指草丛。
见她这般,我走近了看,竟又是金蛇,女子手腕一般大小,身上却伤痕累累,几个圆形伤口甚至还流着血,丝丝原本昏昏欲睡的脑袋蓦地一动,轻轻探了出来闻了闻,那金蛇似有觉,挣扎着吐了吐蛇信子,终是伤势过重未再有其他动作。
几处游廊频频有人走过,此时正是筹备最忙碌的时候,难保无人察觉,未免多生事端,我悄声嘱咐愿儿先去膳房拿一个食盒,再将金蛇装入其中带到卧房藏起来。
待一切准备妥当,夜色微浓,将百花园中的绚烂灯火与轻歌曼舞润色地更加旖旎,花魁大赛在一片欢呼声中如时开场。
风月楼数年来稳居天下第一楼,除却背后神秘的势力外,其最大的看头便是名冠四方的百花十二花花主:牡丹,梅花,芙蓉,月季,桃花,杜鹃,秋菊,芍药,玉兰,蔷薇,木樨,水仙。其中牡丹作为百花之首历届便是花魁首选,其后各花名次不定,时有变化。
丝竹声起,十二花主之外的百花献艺,为今日正主的出场热络气氛,这些艺伶们虽名声不如花主们响亮,但能在风月楼存留下来的,个个都身怀一二绝技,非比寻常勾栏女子,身段容貌皆是上乘,只看台下热闹攀谈的看官们便可知。
此后便是各花主之间的角逐,按照上届名次倒叙出场,前任花魁牡丹花主作为最后压轴倾情出演,这是个十分遭妒的位置,若无意外,必能再度蝉联,但玉娘,却将我安排在了牡丹之后,不知是何用意,或许,她真是高看我了。
凌波仙子生尘袜,
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
种作寒花寄愁绝。
这正式第一场,便是有‘凌波仙子’之称的水仙花主。只见帷幕落下,月台中央便已跪坐一女子,环胸埋首,看不清模样,却见月白裙摆铺满地面,丝竹声声如微风掠过,忽而女子素手前后交叠而出,两抹青翠缠绵停于耳畔,旋律陡然变化,女子自怀中舒展开来,似挣脱了束缚一般,刹那的坚韧,而后轻盈,曼妙,楚楚婉约之中似有一丝愁绪万般不得解,看得人不由心生怜惜。
她竟将水仙的初生,□□,绽放乃至苦苦生存都跳进了舞里,如此婀娜多姿,冰肌雪骨的佳人,竟还只是十二花花主中的末位,可想而知花魁之位竞争该有多激烈。
此后果然越往后呼声越高,我站在底下紧张地听着台上的动静,耳边传来丫鬟小厮们的窃窃私语,竟还有私下开赌下注的,其中数压牡丹的最多,再来便是梅花,芙蓉,两人并列。
作为上届花魁,牡丹果然出色,自弹自唱,舞艺作画皆不在话下,传闻其书法拜于大家名下,更是精妙绝伦,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她一幅字画,这在烟花之地绝无仅有。然中都城内有些名头的达官贵人几乎都知晓,花魁牡丹的入幕之宾从来只有一位,此人身份神秘,未曾在人前露过面,来去无踪,除了牡丹自己,连管事人玉娘都不知其由来,坊间传闻是某位手握重权的将军王爷,太子甚至当今圣上,众说纷纭。有好奇者窃听打扰,不过半日便死于非命,有欺侮牡丹者,更会牵扯其家人,此后便再无人敢打两人的主意。
我紧张地搓了搓衣裙,整理下仪容,看向抱着琵琶轻轻拨弄的愿儿,心中安稳了些。
听着前方司仪的介绍,底下私语不断,我深吸了口气,戴上纯白面纱,缓步上台。
琵琶声起,嘈嘈切切,我抓紧绸缎,双脚借力一蹬,自高处滑向月台中央,平衡了身体,凝神倾听,恍入潇潇春雨中的落花,正欲起舞,却听得‘咔嚓’一声,身体似断了线一般急速掉下,我心下一滞,忘了害怕,忘了反应,脑中一片空无。
台下议论声骤停,片刻诡异的安静后,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惊醒了众人,忽然间只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不似某一种花,却像是百花交杂,我回过神来,却见各色繁花自四面八方乘风而来,花团锦簇,最终汇聚成花球将我包裹其中,冥冥中似有许多只手极其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庞,那般缠绵,那样不舍,诉不尽千言万语。
稳稳地站到了台面,我伸手轻抚她们,感受着她们如活物一般蹭了蹭我的手心,微微的搔痒让我禁不住笑出声来,忽而想起未尽的舞曲,便借着这漫天的花雨,翩然起舞。
我拾过一朵木樨,模仿着她的姿态,于是心随意动,飞身旋转,悠悠扬扬。慢慢地,竟似融入了百花之中,与芙蕖戏水,与芍药缠绵,与山茶戏春风,好不自在……
一曲终了,繁花散尽,只余淡淡幽香残留天地间。
我躬身致谢,微笑等待评委点评,却不料半天都不见反应,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几人却似如梦方醒一般,只来回一句:好,很好。
等了一会,我想着大概是点评完了,便再次躬身下了月台。
不料刚离开,前方便传来巨大的掌声,更伴着‘仙子’之类的赞誉,我看向愿儿,两人相视,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