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唐僧，我是谁》双笙

1、正文

　　天上
　　广寒宫内，氤氲的雾气长年累月的笼锁着，他的身影坚持不懈的弯曲又直起，手中的重斧闪着寒意，劈进那并不粗壮的桂花树，斧刃拔出的时候，那劈开的口子又合拢，仿若未曾挨过斧头的重创，一丝痕迹也没有。
　　我慵懒的趴在木质的雕花窗口，出神的望着他，他的身形单薄，长而宽的袖口舞动着，流光溢彩，素色的鞋面未染铅尘，干净而又充满桂花香。他歇息的时候总是与我相对着，眼眸对着眼眸，看到他黝黑锃亮的眸子里我纤尘不染的身影，娇弱而固执。
　　小兔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忘记？
　　他问我的时候，脸上俊朗的表情拧成结，好似怎么解也解不开。
　　我抬起眼微眯的看着他，不能回答，我已被王母禁锢了本体，幻不成人形也不能说话了。鼻尖处传来阵阵酒香，我的主人嫦娥端着新酿的桂花酒袅袅娜娜信步而来，裙袂飞舞，绝丽脱俗的眉目间透着清冷的幽思，眸眼哀怨的看着我，唇未点苍白失色，轻声叹息后说，你是一只不服从命运的兔子。
　　那时王母大寿，天地齐庆。
　　主人抱着我赴蟠桃宴，我羞涩的从主人怀里探出头来满足好奇的眼球，众神气度非凡，琼浆玉液，仙雾娇莲，整个天宫欢声笑语，紫气满堂。我透过众人一眼就看到了他，高大挺拔，棱角分明，薄而微翘的嘴唇时不时的轻泯一口琼浆玉液，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神，这么好看的——男人。他缓步朝我们这边走来，脸上带着笑靥，怎么看都看不够，主人叫他‘金蝉子’。
　　他住了脚步，微微低头，紫色的眼眸深不可测，这么近距离的相看，才发现他的笑容多么的引人入胜令人陶醉其中。我盯着他半眼都不放开，他点了点我的鼻尖说，小兔儿，你难道认识我么？我这时才醒悟，赶紧羞赧的埋头躲进主人的怀中，然后听到主人的娇笑与他豪爽的大笑，我不敢再抬头，只是静静的回忆他的模样与笑容。
　　这一天，我记住了他——金蝉子！
　　回到广寒宫，我幻成主人的模样开始翩翩起舞，脚裸处的铃铛脆脆的响个不停，脑海中满是他的模样，我为他起舞，举手投足间都是迎承他的样子。云鬓袅袅，衣袂飘举，水袖长舒，香足尽裸，踏着冰冷的云面，我摇曳着妩媚的身姿，不能自拔。
　　听到主人那幽怨的叹息，萦绕在我的周围，看到吴刚倚在桂花树下的身形，模糊孤寂凄清，瞳眸不曾离开我。我心中一凛陡然停下了旋转的舞步，白纱帐蔓轻轻落下，我身形一晃又幻回本体，一只玲珑雪白的小兔子。
　　主人抱起我，低语着，声音空远冷冰。
　　他要下落凡尘了，将成为一代宗师。他是不能留在天宫的，玉帝容不下他，怕他取而代之，他是那么神圣，有着宽宏的胸怀与仙风。小兔儿，人间天上都是一样的，有着无可奈何与狡诈阴谋，不是每一个神仙都是那么高风亮节无欲无求。以后，你会明白，天宫也是那么肮脏，有着世俗人的所有弊端与矛盾。
　　嫦娥感同身受，她可能忆起自己被王母打入广寒宫的时候，同样的理由，同样的方式，结果不一样。
　　不久金蝉子就入了凡尘，被天宫最伟大地位最祟高的神仙以排除异己的方式驱除仙界了。我扑进吴刚的怀里痛哭，眼泪如珍珠一样的落在他的衣服上，镶嵌浸入到他的心。
　　小兔儿，忘记吧，你要学会忘记。
　　我怎么能够忘记，谁都知道我有一颗玲珑之心，能够记住前世迷惑今生模糊未来。
　　金蝉子入世之后劫难重重，我知道玉帝对他依旧心存妒忌，必定会让他不得善终。我化成嫦娥的模样，走进云霄殿，如赴一场盛极的晚宴，彩色锦衣，妖媚舞步，轻点云层，玉脖上的佩环叮铛作响，我看到他微露笑意，敛收的长眉舒展开来，略眯着眼看着殿上翩跹盈舞的我，随即起身走到我身边一把揽我入怀。
　　嫦娥，你终于明白我对你的爱了。
　　云霄殿上的男人叫我嫦娥，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我顺势倒入他的怀抱，扬起苍白冰冷的唇。
　　玉帝，嫦娥没有那么不知好歹。
　　他哈哈大笑起来，得意满怀。
　　美人，你是我的了。
　　锦衣褪了一地，我春色旖旎的躺在他的怀里，缠绵悱恻。雪白的肌肤在云雾中隐绰盈盈，我从玉帝的身下看向外面，一片迷蒙，看不透彻，这就是天宫，没有真实的东西，却看到一个身影，一身戎装，手中的兵器泛着白光，他是谁，天兵天将么？他站在柱子后面眼睛幽怨的看着我和玉帝翻滚在龙塌，拿兵器的手颤抖不止。玉帝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朝着我注视的方向看去，长眉纠结在一起。
　　天篷元帅被贬为猪罚下凡间了，原因是调戏嫦娥。
　　主人找到我时，我正幻成人形在桂花坊酿桂花酒，人间的八月十五快到了，我和主人必须在此之间要酿好许多许多坛桂花酒，届时王母会率众仙女亲临广寒宫赏桂花吃酒。主人抚摸着我柔软的鬓发，发出长远而空幽的叹息之声，比平时更增添忧虑。
　　小兔儿，你还是逃去凡间找他吧，留在这里娘娘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弱不禁风的身躯，削瘦的十指如岣嵝的山峰，突出醒目，憔悴不堪。她不再是那个美得惊天动地的嫦娥了，只是一个把自己埋在冷宫中的幽灵，让自己死去。她说，神仙也是会死的，而且是既无前世也无来生，死后如同湮灭的泡沫，在天地间消失殆尽。曾经因为美貌而遭王母忌妒被打入广寒宫的嫦娥已经褪却了华丽的外表，只剩哀怨的叹息，在冰冷的广寒宫里等待死去。或许她不知道，历来没有一位神仙是忧郁成灾相思成疾而死的。
　　主人，我不会逃，我要留下。
　　我坚定的告诉她，我不想让她再一次遭受王母的惩戒，她不应该死在王母的手里，这样的女子只能死在自己的手里或者死在情人的怀里。
　　她又是一声叹息，弯下身子舀了一勺桂花酒入夜光杯，清冷寂静的色泽照得她的十指透明空彻，仿若会凭空消失。
　　王母喝着我酿的桂花酒，在一片笑意中对我实施了惩戒，她禁锢了我的本体，再也幻不成人形，罚我在广寒宫捣药，永远不许停下，主人还是免不了管教无方的处罚，被禁了足。八月十五，主人喝完了我酿的所有桂花酒开始哭泣，她趴在吴刚的怀里叫着后羿的名字，直到不胜酒力而慢慢昏睡过去，那天晚上人间没有出现月亮，而是下了整整一夜的雨，苦涩而凄清。
　　我开始了跟吴刚一样的漫长惩罚，他在一旁砍桂花树，我在一旁捣药，他除了偶尔会忧郁的说要我学会忘记，平时都是开朗而快乐的。他说，小兔儿，我希望我们就这样一辈子下去。然而他的希望在主人的那一句‘你是一只不服从命运的兔子’而破灭凋零，他开始了漫长的沉默。
　　那天主人又倚靠在窗边梳理着自己绵长的发丝自言自语的诉说她和后羿的爱情，她说，小兔儿，你不去争取是会后悔的，而这世间没有后悔药，你捣出来的药也不过是给太上老君炼丹，可以保命可以救治，但不能治愈后悔。说完她泪流满面独自离去。我问吴刚，你是什么原因而被罚入广寒宫的？吴刚看了看我，复埋头伐树去了，听到空洞的一句：小兔儿，忘记吧。
　　我开始茶饭不思，身上雪白的毛发黯淡无光，整日整日的守在窗口，拔开云雾看着由金蝉子转世的唐僧，他更瘦了，但整个人更有了光辉，如祥瑞一样的罩在他的周身，顽强不屈的信念一直支撑着他前进在取经的路上。我对玉帝的那一夜承欢得到了解除金蝉子的永生劫难，然而不能解除观世音安排的九九八十一劫。
　　我一直回想着主人说过的话，小兔儿，你不去争取会后悔的。这时心底有一个坚强的声音响起：我要下凡！我要等他！我要把他留在身边！
　　终究抵不住无尽的思念，在某个寂静的夜，我偷偷的跌落人间。
　　人间
　　天竺国，一个美丽的国度。下落凡尘的我，投身为天竺国最美丽的公主。我在等待他的到来，我满怀激情与希望，我知道我这一次一定会遇到他，把他留在身边。我穿着最美丽的服饰佩戴最靓丽的首饰，守在最高的那个窗口，看着他即将出现的方向，双手合十，晶亮的手指在胸前幻化成最美的祈祷，唇角带笑，眼媚如丝。
　　我忘记在广寒宫里幽魂一般的嫦娥，忘记了吴刚在坚持不懈的伐树，原来玲珑之心也是可以忘却的。我去送药给太上老君时偷偷的拿了一颗玉露丹，可以解除我身上种下的寒气并能消弥掉禁锢本体的戒罚，我又可以幻化成人形，可惜的是我只能幻成主人的模样。
　　他来了，真的来了，父王在大殿上接待了他们。
　　是的，不止他来了，还有他的三个徒弟，我见到一双眼睛，幽怨寂寞，似曾相识，那是他的二徒弟猪八戒。猪八戒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一落座便旁顾无人的大吃大喝起来，嘴角的唾液四处横飞，我厌恶的皱起眉头，转向金蝉子。他依旧蹙眉而立，眼神里有着无尽的担忧，脸因长途劳累过于苍白，表情过于严肃，双手合在胸前不卑不亢的与父王说着他此行的目的，并递上交换关文。他还是那么吸引人的注意，俊美的轮廓，挺拔的身躯，只是他少了一样的东西，那便是他的笑，他不再带着笑，脸上闪耀着是佛一样的光彩无欲无求，我讨厌他身上的迦裟，让我觉得他离我是那么遥远。我知道他在做关乎人间苍生的大事，没有想过儿女私情，他的气度岂能是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的，但是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永远不能。
　　就在我打量金蝉子的时候，一双能够穿透万物的眼睛也正在打量我，我有一丝惶恐不安，忙垂头下去。他就是传说中的孙悟空，曾经大闹天宫让玉帝头痛的妖。看来对玉帝有所威胁的人、仙、妖下场都不怎么样，他也被派往西天取经。
　　就在父王想签下关文的时候，我出现了。父王对我宠爱异常，我对他说我有心上人了，要招他为驸马，父王激动得赶忙起身，捋着胡须高兴得大笑起来。我一直不肯嫁人是他最为头痛的事情，如今有了归宿自是兴奋。当我告诉他我中意的人是从大唐来的高僧唐玄奘时，父王的脸上出现讶色，他拉着我的双手赶忙说道，他是一个和尚，怎么能成亲了。我表示出非君不嫁的坚持，父王万般无奈的答应了。
　　第一步已经达成，我觉得离他越来越近了。
　　如我所愿，父王没有签下关文，而是委婉的表达了我的意思。
　　他们师徒四人惊恐，我看到猪八戒失神的表情颓然不堪，独自一人走出大殿，孙悟空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转眼又看了看坐在侧殿上的我，跟了出去。金蝉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的念个不停且一再的拒绝我父王提出的要求。我下了殿堂走近他的身边，围着他绕了一圈，他有些战栗的身躯让我迷茫，我真的想嫁给他吗？
　　猪八戒失踪了，孙悟空寻他去了，唐僧换上了新郎的服饰要与我成亲了。
　　我脸上笑靥如花，蒙着红色头盖，父王在一旁畅笑，我心中暗喜，终于他是属于我的了。
　　掌灯时分，红纱轻蔓纷飞，烛台红泪滴落，我穿着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裙，在夜风里举步若尘，裙裾飘袂，我环住他的肩，在他身上巧笑纤然。
　　而他如一尊佛像雕塑，双手合十举在胸前，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他变了，这是我最大的感受，他避我如蛇蝎。他不再对我笑，他总是严谨自己的一切，我恍然这次偷偷下凡是个很大的错误，就为了找寻一份不可能完美的爱。
　　我爱你，你能理解吗？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在天庭里盯着你的脸发呆的小兔儿了吗？
　　他惊慌失措的避开我的爱抚，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恐惧。
　　我的玲珑之心如重物落水，沉了下去。
　　但我仍不死心。
　　金蝉子，我要你爱我，我要你每天给我温柔的笑……
　　他依旧如木头一般任我摆布，我撕碎了他身上的红色新郎服，我亲吻着他的面颊，抚摸他的后背，而他无动于终。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跌在他的胸脯上，他分开合并的双手，右手轻轻擦拭我的泪水，我听到一声叹息。我想起了主人，我这一走，她必定会因我而受到牵连，不能忘记的玲珑之心又回来了。
　　公主，穿上衣服吧。
　　他侧身坐在床的一角，离我远远的，双眼不敢看我，我心中的恨意如滋生的春草蔓延开来。
　　金蝉子，我得不到你，就必须毁了你。
　　我运用法术让整个房间的帐蔓燃烧起来，红色的烛灯倒在地上，舔火似的迅速烧了起来，我看到他在呼唤孙悟空救命，双手挥舞着，他周围的火势渐渐热烈起来，火红火红的一片。红色，是一种诡异的色彩，象征幸福的开始，也象征着结束。我站在火势最强的中央，裸着脚开始起舞，那是我来这个国度最新学会的《天竺少女》，是为他学的，说过要为他舞遍今生来世，为他成为一个快乐的少女。
　　火烧到我的身上，如一只火红的凤凰。
　　我看到有人奔到他的面前，叫他师傅。也看到有人奔到我的身边，叫我嫦娥。
　　火被孙悟空用法术熄灭了。我躺在猪八戒的怀里，奄奄一息。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还是忘不了。
　　我听到猪八戒如是跟我说，与吴刚跟我说的一样。
　　我哭了，头拱进他的怀里。
　　天篷元帅，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叹息从孙悟空的嘴里发出来，生生不息。
　　The End
　　观音大世重新把我变成小兔儿，飞升至她的莲座，她的双手抚摸着我的毛发，微微一笑，光芒万丈。我看到地上双手合十的金蝉子露出解脱的笑容，泪水盈在眼眶模糊双眼。爱，不是束缚，而是放生。
　　观音大士把我送到广寒宫外，抽出手中玉瓶里的柳枝轻点，我又幻成人形，她也叫我嫦娥。
　　嫦娥，你的劫数已了，尘缘俱尽，万事皆空，好好做神仙吧。
　　我依旧坐在广寒宫的雕花木窗台上，怀中一只红眼玉兔瞪着双眼看着仙境的亭台楼阁，时不时又跑到桂花树下，拿起木槌捣药，没有忧郁，没有烦恼，没有思念，没有情爱，也没有一颗玲珑之心，所以她忘却了，忘记一个叫后羿的人。她只是一只普通的玉兔。
　　我走到吴刚的身后，看着他挥臂砍向桂花树，我轻轻一声叹息。
　　他的身形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看到他的眼里盈着光，似要坠落。
　　你忘记了么？
　　无从发生，又何从忘记了。
　　我淡然说道。
　　他微笑起来，开心的复又去伐着桂树，清香的桂花落了满地。
　　其实我早已经明白，我只是那九九八十一劫中的一劫。
　　他是唐僧，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