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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咫尺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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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时分,月朗星稀。
扶苏亲率卫队,李斯随同。及至有间客栈门前,其卫队已将客栈团团围住,客栈内的人俨然已成瓮中之鳖。
“公子,恐防有变,危及公子,还请公子留于轿辇内。”起身步下轿辇前,李斯拱手作揖,极尽恭谨。
前者言尽,后者略为颔首,“那便有劳李大人了。”
栈内的庖丁察觉有异,悄声拉启门扉,乍见如此大的阵仗,虽是力持镇定,却还是止不住脊背上的冷汗直冒,他强按下心中的忐忑,抱拳一礼,“相国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李斯负手而立,稳操胜券般开口,
“丁掌柜,听闻今日有间客栈日正当中便闭门谢客了,不知是为何?”见对方一脸的踌躇之色,他随即又作声冷笑,“莫不是,有什么贵客?”
“这——”
李斯危险眯眸,“怎么,有何难言之隐么?”
“额……”庖丁略有为难,而后道:“那倒不是。”
“既然如此,那么,本官若是要入内一探,想来,亦无不可了。”说着,便要向前一步。
见此,庖丁立时上前,以身相挡,“大人请留步,这……这恐怕有些困难。”
李斯脸色一板,厉声道:“困难?莫非里面的贵客见不得本官,以至于丁掌柜在此行拦阻之事。”
“这话怎么说的,小人怎敢?”庖丁无法,只得侧开身子让行。
李斯带一小队入内,环顾一圈,发现并无他人,眸中不期然闪过一抹厉色,踵足回身,“丁掌柜,不是说有贵客在么,那么,贵客人呢?”
庖丁扬手摸了摸后脑,目光有一瞬的犹豫不定,继而上前恭声道:“那几位贵客不喜见人,给了大笔铜币,包下了小人的这间客栈,那位付账的姑娘更是三令五,额……那什么,不许来人打扰。”
闻言,李斯甚感新奇,“噢,就连本大人也不行?那这些贵客的身份还真是引人深思,本大人今日非得见一见。”随即,扬声高喊:“来人,给我——”‘搜’字还未出口,就教人给截了话去。
而那些待命而动的卫兵们亦因这道残缺的口令,而被定在原地,不敢妄动,忒是尴尬。
“李大人亲率卫队到此,莫不成,此处藏了什么逆贼?”截话者正于层楼之上缓步而下,含笑发问。
李斯贵为相国,虽非仅于一人之下,却是在万万人之上,先是被庖丁百般阻挠,如今更是被人如此干脆地截了话头,心头怫然起怒,却又直觉这声线耳熟,瞬而旋身,而那人进入到视线里的那一刻,他踵然错愕,
“是你……”
“李大人竟还认得墨儿么?真是甘墨的荣幸了呢!”对上对方此刻惊疑不定的眸光,她驻足于梯前,连声感慨。
“……你怎会——”
“李大人,”此乃李相国于今日之内,二度被截话。而此次的截话者身份贵不可言,亦是他必须谦恭以对的其中一位,“怎还未有动——”作?
扶苏厉眸倏瞠,蓦然失语,僵立于门边。
栈内久久未见动静,他有感不对,便下了轿辇,怎知,本该出现于此的叛逆分子不见踪影,现身的反而是已然失踪两年的她。
他尚未从震惊的余波中脱出,便已听得她柔声开口,
“许久未见,公子可还安好?”
纵使心中波澜骤起,百感交集,他亦明白,此刻并非叙旧之良机,而此地,更非话情之佳所。
片刻后,他寻回了自己的声音,而后,迈步上前,及至她的身前,稳声道:
“既然回来了,便随我一道回去吧!”
此话一出,不止令得甘墨颇为讶然,更是让身处客房内的张良怔忡半晌。至于客房内其余小圣贤庄的各位,惊疑有之,诧异亦有之。
而此时最为恼火的,当属李斯,可,毕竟官场沉浮多年,面上怒意仅是转瞬即逝。
讶然过后,她淡笑一声,“此话甚是耳熟呢!公子觉得呢?”
他知她指的是什么,更是因此恍惚片刻,直至李斯开口打破沉寂,
“公子,此行的目的乃是捉拿叛逆,还请公子下令搜查。”
“叛逆?李大人何出此言?”她眼波流转望去,“莫不成,李大人指的是我?”
“是与不是,搜过便知。”他拱手作揖,“还请公子下令。”
扶苏沉思片刻后,眸光锁住她越发清丽柔媚的娇颜,沉声问道:
“你为何会在此?”
她微勾唇角,稍作仰首,视线与之对上,温声道:
“墨儿带了几位朋友前来探访现居于桑海的一位故人,今日方进城,便先寻了间客栈,稍事休息。”
“什么样的友人,竟然需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黑袍裹身,不敢露面。”
她偏转视线,对上李斯,
“李大人有所不知,他们的发色与常人不同,恐被视为异类,方才如此行事。”她俯首低叹一声,续而道:“实则,墨儿带他们到桑海城,便是为了寻医的。”
李斯怒然甩袖,“片面之词,如何取信于人?”
她但笑不语。
正值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连串的脚步声由客房拐角处传出,还伴着句句稚嫩童声,
“墨姐姐,你在哪……”
闻言,她脸色一变,旋身跃上楼,抱住向她扑来的孩童,柔声道:
“砚儿怎么出来了?”
“姐姐不在,砚儿怕——”余下的话,因着瞥见楼下诸人而收口。他慌忙拉起衣帽,将头埋进甘墨的怀里,微微作颤,弱声啜泣。
虽仅只片刻,亦能使楼下诸人看清此幼童极为醒目的全白发色。
甘墨在他额上印下一吻,轻声道:“砚儿听话,先回房去,等姐姐完事后,便去陪你。”
他抽紧唇角,强忍泪水,缓缓点了点头,而后旋身,小步跑回房中。
而此时,扶苏已然稳步上楼,走至她的身畔。
“你仍是如此喜欢孩子么?原来竟还是有一点没变的。”
她闻言微顿,继而起身回视,“墨儿可否请公子先行撤队?”
他皱眉沉吟片刻,后而回身咐道:
“李大人,你先行率队回府吧!”
李斯纵是不甘,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听命率队离去,仅余下扶苏的轿辇及其贴身卫队。
一阵嘈杂过后,客栈内恢复平静,扶苏先行开口打破沉默,
“墨儿,随我回府。”
这声“墨儿”,对于两位当事人来说,早已是稀松平常,但对于客房内的儒家三当家而言,当真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而更加逆耳的,明显还是后半句。
她敛眉一笑,
“公子确定,要墨儿此刻随你回将军府?”
他突地惊觉此时已过夜半子时,遂而迁转话锋,
“想来,你该是见过这几日方发布的榜文诏书了。”
她颔首作应,“墨儿在此,先行恭贺公子了!”
对方的反应不在期许内,他双眉紧皱成川,不悦发问,“此乃你的真心话?无半丝不甘与不舍?”
她翩然摇首,逐字逐句,“墨儿对于曾经令自己心动过的男人,仅余下的一缕残念,便是盼他一生顺遂,一世无虞。”
他明白,话至此处,已无需再多说什么了。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后,他回身缓步下楼,
“墨儿,要知道,今日,我信的不是你,而是令尊,及其对你的遗训。”
听罢,她心中刺痛,脸色微恸,淡声道:
“爹爹地下有知,若是听到公子此言,定必能含笑九泉了。”
扶苏负手立于门前,望向栈外的片片灰暗,肃声道:
“明日正午之前,我等你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安插在叛逆分子内部的人传出的消息不可能有错,那便唯有……
……
大队人马撤离后,甘墨仍旧驻足未动,显然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直至听见后方传来的声声叫嚷。
“快给我幻化回小卫庄,让本姑娘好生欺负上一回。”显然,此话被彻底无视,于是,惹来发声者的层层恼怒,
“白凤,你给我闪开,本姑娘不想伤及无辜。”
怎奈,被指名道姓者冷哼一声,“凭你?”
不用说,除了言儿那泼辣丫头,不作他人想啦!于是,她抽回思绪,旋身右拐,走向已然兴起拳头的夕言,笑道:
“又在欺负麟儿了?”
夕言应声回首,撇了撇唇,气鼓鼓道:
“是这两个家伙在欺负本姑娘。”嘴上说着,心中还不忘对身前的白凤以及麟儿奉以深深的鄙视。
而白凤自然是将其无视到底,随即沉声问向甘墨,
“弄玉当真还活着?”
她揶揄一笑,“你既然不信,那为何还答应帮忙?”
他目色如刀,不作言语。
见此,她了然道:“当初她于你眼前逝去,如今你有所怀疑,实属正常。然而,”她目色流转,正色道:“你想相信,且迫切地希望她能出现,可对?”
他默然以对,不置可否。
她亦不准备吊人胃口,遂坦白相告,
“至多两月,她便会抵达桑海城。”
闻言,白凤眉峰倏立,眸光如炬。
带着麟儿离开之际,似是提醒,却更似警告,留下一句,
“你这句话,我会牢记。”
外间方恢复清净,客房内的人正思索着要否起身向外,便听有人叹息道:
“唉,我原以为,公子把李斯支走后,即使是用捆的,也非得把你带回去不可。”夕言不住地摇头惋惜,“要知道,天黑好办事儿啊!”说得真真是煞有介事。
闻言,甘墨眉眼一挑,两年不见,言儿挑开话题的本事见长啊!
虽然她能确定,夕言此话是为了助她从方才因扶苏之言而忆起的惨痛过往中解脱出来,然而,她更确信的是,此话中至少有三分的有意为之,是因客房内的张子房而起。
她以眼神示意夕言适可而止,莫再多言,遂道:
“夜深了,你我也该回了。”
话音未落,客房内的张良猛地起身,步履生风,可就在他的双手搭上门闩的那一刹那,他却又突地静默了下去。
她就在门外,他只需轻动指尖,便立时可见,然,他蓦地想起,彼此之间那过不去的两道心防。或许,纵然他愿敞开心扉,她亦不会选择走近。如是想着,他沉痛垂手,剑眉深锁。
外间,夕言自是果断地拒绝配合,端的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缓缓凑近甘墨,抬手轻挑起食指,“墨墨,走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一个问题?”
她微微蹙眉,“什么?”
夕言巧然撤回手,身子略作前倾,“你方才说的那句貌似煽情实则狠情的话,不会是真的吧?”
伴着夕言吐出的最后一字,她应声眨眸,目色微闪,继而轻笑一声,“半真半假。”
迎向夕言此时因她的答案而闪现困惑的眸色,她竟鬼使神差般地予以解惑,
“他若是要置我于死地,我总不能不予还击,甚而引颈待戮吧?”
这声饱含自嘲意味的反问,令得张良心弦骤然发起震颤轰鸣。
豁然开朗啊,随即,夕言双目溜转,咧唇笑问,“嘿嘿,你说的那个‘他’,指的是方才被你气走的公子,还是如今在客房里的那位?”
“我只负责解答一个问题,至于多出来的那个,”她巧笑嫣然,“自行猜测去吧!”这个问题,本姑娘无意作答,还请自行解读,子房!一念至此,她无意多作逗留,旋身即行。
唉,她家墨墨真是滴水不进,但,她也不是个会轻易罢休的主儿,只兴风不作浪,这可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她紧随其后,语带打趣,“难猜啊,墨墨,毕竟,这俩儿不单单都是旧爱,还皆属于不了了之的那种,若是真要道出个所以然来,那也唯有前任与现任之分,甚是让人作难哪!”
此话令得甘墨旋而偏首,向着身后亦步亦趋,且不住探头探脑的夕言睇去一眼,既然有人意欲自掘坟墓,那她成全又何妨?遂而,她慷慨一笑,“那我给你提个醒如何,不如换个角度来想想,曾在你心中留下痕迹的那两位,对于现如今的你而言,是否都已如雁过无痕般淡去?亦或是,”话间微顿,她笑意愈浓,“那位新任旧人尚未过去?”
“墨墨,你不仁道!”某人端的是恼羞成怒了。
“你失言了,言儿,我本女子,何以人道?”
夕言登时张口结舌。果然,墨墨就是墨墨,不能肆意欺负啊,相形之下,她的道行还太浅,仍有待提升哪!
此后,此二人或许仍有对话,无奈,她们已然走远,饶是内力纯厚,耳力甚佳,儒家的二、三两位当家亦再无法获听半字,以至于一个俯首“认错”,一个对门“思过”。
而后,旁观至今的荀老夫子百思不得其解了,子房倒还先不提,怎么连一向云淡风轻的子路都成了这副样子,难不成是他老眼昏花,方才此二人面上显露出的并非阴郁之色?思及此,他抬手捋了捋长须,心中续道,看来,得寻个恰当的时机,好生慰问一番了,如此,方不枉为二人师叔啊!
至于余下的那四位儒家弟子,一个个就差没挖个地洞钻进去了,可惜,三位尊长在此,无法付诸于行动,即使已然憋闷欲死,仍是无计可施,唯有致力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还好,在他们准备置生死于度外,拼死一搏之际,他们已然石化远超一刻钟的两位师公终于觉醒了。于是,他们面面相觑,达成共识,此真乃儒门诸位先贤尊者在天庇佑啊!
危机已过,自是不宜久留,待到张良与颜路回到小圣贤庄,已是丑时过半。
张良深知,今夜注定无眠了。
原本着,为解道、墨两家之围,他们儒家挺身而出,义不容辞,但他们七人方入座,便听得有人于客房内徐徐发声,
“诸位,李斯要动儒家是一回事,然,若是儒家自己授人以柄,那便是切切实实的自寻死路了。权当是为顾全大局,几位还是先行入客房暂避吧!”
需承认,此话,他们无可反驳。
而最重要的是,她方一出声,他便已然认出是她,更是因此,他是第一个起身入客房之人,当然,他所步入的那间客房并非她所在之处,非是他不想,而是有三人立于她的门外,他只得无言放弃。
此后,得知她与李斯相识,且能与之机敏斡旋,仍显游刃有余,如此,仅于他而言,此惊尚可。
而后,扶苏为她撤离卫队,足见二人关系匪浅,对此,他于蓦然惊愣后,尚算能够勉强接受。
然而,她曾因扶苏萌情念,确为牵扯男女私情,此可谓石破天惊,以致他心境久久难以平复。
若说以上种种皆称之为“震惊”,那么,接下来,对于她的有心之言,他需将其名之为“痛殇”,只因,她恨他,而此恨,却绝非是因爱而生。
他隐隐有感,自今夜后,又要有一番风雨了,不同以往的是,这恐怕将会是一场将所有人都囊括其中,且避无可避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