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记》寅柳

6、珠帘不卷芙蓉出

　　青苹回到寝室，心有不甘，又是皱眉又是蹙眼，想到自己耳目闭塞，无知无闻，怎能学到那《鸟歌万寿乐》？不如釜底抽薪，去告发莲若向“内人”偷学宫乐。她当下就找到博士梁玦相告。梁玦细眼一振，透露精光，忽又凌厉地盯住她：
　　“汝告发莲若，意欲何求？她若是进不了坐部伎，上不了宴会，于汝有何益处？不会只为看她笑话这么简单吧？”
　　“莲若违反宫规，先私自接近禁闭乐工，偷学坐部伎之曲，妄想从搊弹家入选坐部伎，破坏宫中规矩。因而，她不守本分，逾规越矩，包藏野心，难为教坊所容。奴看不过眼，故据实禀报，别无私心，望博士明察。”
　　“可是如若将莲若偷学一事上报副使，不仅莲若会受罚，而且将累及搊弹家，其他人都可能被明令禁止选入坐部伎，那么，汝将安心了？”
　　“这”
　　“呵呵——汝本意也无非取而代之，又何必断了自己的去路呢？”
　　“请博士明示。”
　　“吾教汝《鸟歌万寿乐》。”
　　青苹不由一惊。
　　“待莲若向副使申请选拔时，吾将荐汝为候选之才，以三天为期教授此曲，然后与她比试。若汝胜出，莲若自会退出。若她胜出”
　　青苹生怕让他失望：“奴不会让她胜。”
　　“哦？汝何来必胜的决心？” 梁玦了解两人的水平如今看难分伯仲，但青苹能为自己所用，又可牵制莲若，而且如若她入选坐部伎，更是自己的功劳，岂非一举多得？
　　“奴自小习乐，也曾受胡人指点，再加上梁博士在诸博士中首屈一指，得您私传，奴自会一日千里。”
　　“好。这让人放心。如若汝未胜出也无可厚非，人人都以为三天教习之期过短，而汝技艺已至能通《鸟歌万寿乐》，也会令人刮目相看，在搊弹家中脱颖而出。日后，坐部伎再有空缺，也会想到你。”
　　青苹振奋不已，正欲道谢明志。忽闻梁玦换了副发愁的口气：“只是莲若日日与汝同屋，汝之举动难免引起注意，而她的进步汝也不知，这可不利于汝。”
　　“那博士的意思是…”
　　“为掩人耳目，她入禁闭室之时，汝自来乐室，他人看见了也只当汝勤勉，向吾求教。而她往禁闭室之前，汝可搜寻她偷记的乐谱。” 梁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乐谱若记错了，她也就学错了，那么你获胜的机会也就大了。”
　　“奴明白了，多谢博士赐教，让青苹茅塞顿开，信心百倍。”
　　“哈哈——孺子可教也，吾将期待汝的表现。”

　　自此，青苹每日午间比莲若晚出早归，向梁玦讨教弹法和取胜的诀窍，并向他汇报莲若一天的行踪，但就是无法看到她的曲谱，不知道她藏在哪儿了。
　　梁玦提醒她：“曲谱乃她偷学偷记，自当随身携带，不会轻易离身。汝可搜其贴身衣物查之。”
　　过了几天，趁莲若在房内沐浴之际，青苹就故意跟同屋的乐工聊起冬至宴会的新闻，并把她们引到莲若那儿嬉戏，吓得莲若缩在澡桶里不敢露头。青苹忙出去搜莲若挂在屏风上的衣服，找到了一份手卷，打开一看，果然是《鸟歌万寿乐》的曲谱。于是随即抽出袖筒里的小楷，就着墨砚，在曲谱上改动了几处关键的过渡句和调式。
　　等她刚把衣服挂回去，莲若也恰好伸手去取。青苹见势忙风卷残云般收拾笔墨。笔是梁玦给她的，墨砚是她之前在莲若的物品中发现的。做完之后，她的脸上才浮起稳操胜券的笑。
　　第二天午间，莲若发现曲谱被改了，其实她已将整首曲子背出，曲谱只不过留着备用。不过，她知道事已泄露，之后的举动就更加谨慎了，常常趁半夜出来偷偷练琴，那时青苹她们还在熟睡之中。
　　汉良自那夜失约之后，就没有再与莲若单独相处，他曾给莲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好好练，莫挂念。”
　　莲若仿佛是抱着“士为知己”的信念，每日一个人咬牙坚持，起早贪黑，东躲西藏地偷练，生怕被人发现。数日下来，汉良见她人消瘦得都快没形了，襦裙穿在身上就像插在竹竿上晃荡着，心疼得很。趁午膳前回房途中，又塞给她一张纸条：勿多虑，保重身体。莲若看完后躲到墙角抹眼泪，青苹倒还以为她是为了什么事不顺心，看她日渐消瘦，又独来独往，不苟言笑，愈发不喜欢与她共处，又暗自庆幸自己跟对了师傅，不用像她这般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好不辛苦。
　　冬至宴会转眼将至，内人乐队却还没有遴选后备的消息。莲若问两位“内人”，她们说本人在乐队中的位置难以取代，宜春院八成会到坐部伎来补人，但是莲若得争取到破例进入坐部伎的机会，因为从搊弹家直接升入坐部伎咸有前例，除非有人举荐。莲若一听，一筹莫展。
　　陈大姑见状，知其难处，遂明言：“汝不妨向教坊副使毛遂自荐，只要求得一个演奏的机会即可。”
　　“莲若知晓，多谢姐姐指点。”
　　教坊副使郑如海平常替教坊使打理坊内诸事，因为正使并不懂乐，而他却精通乐律，能代正使总揽教习、演出和乐工人事，包括器、歌、舞三类乐部及内人、坐部伎、立部伎、搊弹家、云韶“宫人”等各类乐工，可谓位高权重，一言九鼎。莲若打听到郑公公每天清晨都会在屋外赏乐，或传乐工奏乐，或唤歌伎唱曲。这些乐工有的是他制定的，有的则是他在花名册上点的新人。莲若求得他身边的一个小侍监安排她给副使奏一次乐，条件是她要给这个叫磨生的小太监连干五日的杂活。
　　这天寅正时刻，在早春的轻寒料峭中，连若身着肥大的宫服：鹅黄色的襦和枣色的裙，双鬟缠着红绳，衬着脸若轻云，如一个从天飘落的纸鸢娃娃出现在郑副使面前，让这个三十来外、年富力强又颇有城府的高级内官忍俊不禁，他问磨生：“这小丫头才进宫不久吧？看着也太嫩了，是乐户家的女儿吗？”
　　“回副使，她是新进宫的搊弹家，叫莲若，也是从小就会弹琴，听说她的琵琶在搊弹家中无人可比，因此小的选来让您尝尝新，或许是个好苗子也说不准。”
　　“教坊内琵琶高手多了去了，她一个雏鸟样儿的小搊弹家，再有天赋也不过才半桶水，羽翼未丰，怎可与雄鹰相媲美？”
　　“副使说的是，今儿个不过让她来给您暖个场，助个兴，若是副使一听不喜欢，咱家就叫她退下。”
　　“嗯，那就开始吧。”
　　“莲若，上场。”
　　莲若抱着教坊配的普通白木琵琶，亦如佛前恭立的弟子一般，纹丝不动地定在他们面前，转而悠悠坐定，玉指轻落。如彩云追月，似长风吹林，欢吟之后是徐啸，春水归入大江流，乐段行进波澜起伏，引人入胜，让人兴致大增，满怀期待。但是两个乐段往复一遍便收住了，这是事前副使的意思，小试即可。
　　这时，郑如海却意犹未尽，示意莲若继续弹下去。莲若也不意外，恭敬地弹完了这首汉良教给她的曲子，这首本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汉良所弹，后来又在原先平缓古朴的旋律中加入了几个活泼新颖的节奏，使其更富于变化，更耐听，更符合宫中流行的法曲口味。
　　待莲若弹毕，可谓春水风生，隔岸花香，让人不觉流莺飞去。郑如海和他身边的内官、乐工们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过去，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莲若见兆头不错，便不失时机地向着副使鞠了一躬。
　　郑如海还在回味中，却见眼前人已从春水涟涟中走了出来，还向自己行礼，一种亲近芳泽之感推动着他起身向她走去。
　　“不用行大礼。你弹得很好，向谁学的？”
　　“回副使，奴儿时得一位龟兹姐姐的教授，后来自己练习，入宫后得教坊博士和其他前辈的指教。”
　　“很好，从今往后，汝可升入坐部伎，不用在搊弹家部了。”
　　“多谢副使提携，莲若当悉心习乐，以报副使厚爱。”
　　“不敢说厚爱，为皇上发掘人才乃吾本职。汝的琴技娴熟，功底扎实，才高过人，可堪重用。来日还需汝为皇上一展琴艺，奏乐献曲。汝好好把握。”
　　“奴谨遵副使教诲。能为皇上效忠乃奴在教坊供事莫大的心愿和希求，奴斗胆请问，副使可否允许奴在冬至宴会上了此心愿？为皇上和贵妃赐福尽绵薄之力。”
　　郑如海没想到她还会提要求，倒是自己小瞧她了。
　　“汝为何想去宴会上演奏？”
　　“我…我听说皇上和贵妇娘娘都精通音乐，喜欢在宫宴上设乐，奴很想去见见世面，并且让大家听听搊弹家也能在正殿上弹琵琶。”莲若尽量不露怯、不露底。
　　“呵呵——小丫头野心可不小。”郑如海忽然停下来，双目一怔，表情肃然，这让莲若心里一紧。他们都没注意到，梁玦和青苹已闻讯赶来。
　　“眼界也不小啊。”郑如海又忽的变成赞赏的口气，“要想去也可以，但要加试一场，把《鸟歌万寿乐》曲谱拿上来。”磨生照做。
　　“汝阅览一番，先依谱弹曲，待咱家评定。”
　　“遵副使之命。”莲若装着认谱，估摸了时间，然后不紧不慢地弹起来。
　　乐声一开，生机崭露，如在黎明晨光中鸟兽苏醒，轻声呢喃，渐起声势。随后，鸟语欢歌，翕如皦如，流莺嘀呖，金雀鸣啭，嘤嘤成韵，如缕如绎。
　　虽然曲子是不连贯的几个片断，因为《鸟歌万寿乐》本是乐队的合奏，而琵琶并非贯穿始终，但是莲若还是巧妙地将片断之间衔接得流畅不隔，如织女巧手缝布，不见针脚，不露痕迹，不显生涩。而且，她故意把平日已经练熟的节奏给慢下来，求稳而不炫技，一来减轻压力，二来要假装是新手。
　　莲若落落大方的姿态和镇定自若的演奏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一致好评，掌声齐鸣。郑如海颇为欣赏地对莲若说：“看来汝乃有心人，想必之前向哪位师傅偷学了这首坐部伎的曲子。不过，弹得很好，可圈可点，不比老手差，可与坐部伎并肩。呵呵，那就准许汝进入坐部伎，并且候补这次内人乐队的空缺。”
　　“副使，属下有一事禀报。”梁玦赶紧插话。
　　“梁玦博士，所报何事？”
　　“既然为考试遴选，属下以为不妨再让一位选手加入，等她演奏完，再请副使定夺。”
　　“还要谁要考试？”
　　“搊弹家青苹。”
　　“唤她上来。”
　　青苹上场，施礼请安。她没想到副使当场就拍板许莲若进入乐队，原先梁玦所定的三天约试之计也只好作罢。她只求当下就能比过莲若。
　　“汝也弹《鸟歌万寿乐》。”
　　“遵命。”
　　青苹也全力以赴地弹起来。
　　也许是莲若珠玉在先，难免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等青苹弹毕，大家对她的反响比之刚才对莲若的稍稍冷了一点。郑如海觉得这小姑娘不是弹得不好，而是求胜心太强，弹得太急，莲若给人的印象是娴静如兰，而青苹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志在必得的高傲，让人发觉她是有备而来，故意挑战而又目中无人。郑如海看着她傲视莲若的挑衅的目光，简直是不加收敛的无礼之举。
　　“青苹，汝究竟欲与莲若一争高低还是为进乐队侍奉皇上？怎可在吾面前如此放肆？”
　　“奴不敢，请副使切莫错怪奴。奴诚心为求皇上和贵妃娘娘亲临赏乐的机会，好让奴尽忠服侍。”
　　“为皇上服侍有的是时日，何必要争这一次呢？何况，冬至为‘天正’‘初阳’之日，一阳初生，君道愈长，怎能容心怀嫉妒、偏狭不正之人上殿奏乐？恐会冲扰皇上祭天正气之心。汝快回去，好好反思，克制私心。”
　　“梁玦，汝当送莲若入坐部伎，并好生管教青苹。”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