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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芳草地 ...

  •   芳草地
      闻说朱雀城郊有黑松林,建真初聿王见潇因其名不吉,更名为芳草地,并遍植花草,每至夏初,蜂团蝶阵,为有情人邂逅逢会之福地。
      --本文序
      一
      时人皆知咸嘉十七年的那一场动乱,咸嘉帝以身殉国,朱雀城中烽火不息,刹那间攻陷了整个城池,更是将这一年的春华尽数染成了泣血的红色。
      正是乾坤变易之际,朱雀城头的暮色浓重地扑面而来。李弘琅的军队杀红了眼,进得城来,烧杀劫掠,无所不为。
      秦见沄栖守在京畿晏州,同景朝降将卢云友一同登上晏州宣化塔,眺望着不远处的京城。良久,见沄双眼微眯,自言自语道:“甚好。”
      卢云友殷勤地为秦见沄递上灰鼠皮氅衣,道:“观景台风凉,主公可莫要受了风寒才是。”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秦见沄微微一笑,“云友,你看,他李弘琅打得下这朱雀城,却坐得稳这江山么?”
      卢云友思索片刻:“末将见识鄙陋,但末将心知得意而忘形者,无论何事,必不可长久。”
      “那就对了。”秦见沄朗朗一笑,转而换了一副腔调道,“云友,昨夜凉亭悲歌,那歌者可是你吧?”
      卢云友吃了一惊:“主公何从得知?末将有罪,惊扰主公安寝,实在该死。”
      秦见沄忙拦住了作势要跪下的卢云友,和言道:“卢将军此事正是英杰所为。景帝自缢,故国沦亡,便是连寻常草木也是要哭一番的。卢将军虽因咸嘉帝刻薄藐躬而归顺我建真,却曾世代享前朝俸禄,寻沐天恩。如此为故主哭祭,也是无妨。”
      “请主公恕末将一言:末将并非为咸嘉皇帝而悲,实是因李弘琅叛军攻陷朱雀,烽火连天,荼毒万民,使得父老尽亡于战烟之中。主公若是能替天行道,将李氏叛军驱赶出城,末将定会不遗余力为主公行洒扫之事;若是为此而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也是我卢某之幸。”卢云友掷地有声道。
      秦见沄心中一动,忙执起卢云友的手:“卢卿之言,便知来日扫平贼寇,可安四方。”
      暮色愈发得浓重了,原先的火烧云也渐渐隐退在渐黑的天幕里。一阵又一阵的疾风吹过来,卢云友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秦见沄却不觉寒冷,眄视着天边黑色的城的轮廓剪影,吟咏道:“大风起兮云飞扬。不知是否又是风起云涌之时?”
      “风雷动,正是英雄现身于末世之时。”卢云友道,“末将听闻昔年景氏王朝甫一建立之时,太祖便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景憓封在晏州,为晏王,统辖一方。景憓初为王时,谨遵太祖‘广积粮,缓称王’之训,备受臣民爱戴,这宣化塔就是景憓为王时所建。不过,这也成为了景憓最终被赐死的罪证。”
      秦见沄听得入神,不禁发问:“据你所言,前朝晏王可因功高震主,从而使君主心生忌惮,得此惨淡结局?”
      卢云友摇头道:“那倒不是。主公可曾听闻李弘琅叛军中常常以一句话自勉?”
      “十八子,主神器。”秦见沄轻嗤道,“那‘十八子’,合起来可不就是个‘李’么?”
      “就是此句。此句来源于《推背图》之谶语,因而常常迷了众人心魄,使心神不定之人自以为暗合了那‘十八子’,从而忘了纲纪法度、仁德义悌,做出那许多犯上作乱之事,无异于自寻死路。”卢云友道,“新帝登基之后,景憓因忌惮新帝削藩,又因身边奸邪之人蛊惑,遂生出谋逆之心。他本是太祖第十九子,却自作主张将早夭的一个兄长排除在齿序之外,声称自己便是那‘主神器,安社稷’的十八子,率领自己的王府护卫三千人杀向朱雀城。新帝亦是造反起家,处理晏王这种小角色堪称易如反掌,故不几日就将景憓叛军剿灭。景憓心知大势已去,亦不求饶,只求一死。新帝也不愿假以虚言,赐了鹤顶红、白绫和匕首三物给他,可是他不愿屈从于新帝,三更之时身着红衣,在内侍监自焚而死。之后国除,新帝更是将其追贬为庶人,并下诏后世永不许为其追封。”
      秦见沄闻言,不禁扼腕:“一代贤王,竟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可见谶语不仅能救人,更能杀人。”
      卢云友纳罕道:“救人?如何可救?”
      “昔时陈胜吴广起义,陈胜就是用了鱼腹中的谶语,才免于徭役重责,更是立了威信。可惜最终亦是以身死告终。”秦见沄道。
      卢云友不再言语,只是望向墨蓝墨蓝的天,夜已深沉。
      秦见沄看着远方,皱眉凝神若有所思。唇角渐渐漫上一层笃定的笑影,秦见沄低低道:“卢卿,这几日准备粮草,整顿军队,准备杀他李弘琅一个措手不及。”
      二
      晏州的夜晚,与建真先前藩属的北国玄武城不同,向来是和暖而静谧的,只是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还不时有几阵风,吹入驻扎此地的各营各帐。
      喻襄站在大帐里,倚着桌案,心中一阵阵隐疼。自从景奭殉国以来,喻襄就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她越来越难以在夜里安枕,三更时分总会悸醒,熟悉的面孔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却似隔了一层薄纱般,总也是看不真切。
      有轻微的鼾声传来,是榻上睡得酣沉的喻珏。喻襄不禁心生怜爱,更是羡极了喻珏不谙世事,从不会为各种琐事缠身。她俯下身来,为喻珏掖好被衾,又独自一人沉沉坠入绵绵无边的夜里,清醒地捱过这原本当属于酣眠的夜。
      喻珏翻了一个身,感到身旁空落落的,不禁睁开眼,看到喻襄孤清的背影伫立在旁边,月光凄冷冷地打在她身上,恍如一尊泥塑木雕,心头不禁一分一寸一丝一缕地凉了下去,开口唤道:
      “二姐……”
      喻襄不意喻珏醒来,忙回过神来,回到榻边道:“珏儿醒了?这才四更呢。”
      “珏儿睡不着了,二姐你为何不去安寝,一个人在那儿站着,好不怕人。”
      “回想起一些前事,加之夜里寒凉,更难安寐。”喻襄道,“父亲一片忠心却被咸嘉帝处死,如今咸嘉也身死国灭,当真是报应不爽。”
      “可珏儿也听说,咸嘉帝虽滥杀无辜,却也焚膏继晷,从无一天不为社稷筹谋。”
      “半生勤勉,终是抵不过一朝多疑,自毁长城。”喻襄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咸嘉皇后,贤良纯俭这多年,从未享过一天皇后的福气,国破之时还不得不以身相殉,当真是命薄。”
      “听闻当年咸嘉犹是信阳王之时,曾与周后琴瑟和睦,独宠她一人。世人皆道信阳专情,还谱写了《信阳鸳鸯曲》一朝流传。”喻珏道,“若真有此有情人能一心为我所属,便是如周后这般也是三生有幸。”
      喻襄忙捂住喻珏的嘴:“可不许胡说,白白折损了自己的福气。”又叹,“若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不为乱世薄情所扰,便是做民间平凡夫妻也是幸事一桩。只是人生命数已定,如何可以事事顺遂。”
      喻珏看着喻襄眼中依稀闪过的一丝晶亮,知是这些话触动了她的心肠,忙道:“二姐不必伤心,珏儿不再胡说便是。”
      喻襄伸出冰凉的手抚一抚喻珏的头,强作欢笑:“我何尝伤心了。明日便是攻城之役,想到我建真大业将铸,还怎么会有伤心之语呢?”
      喻珏虽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什么,当下却并不很通透,因着困倦,就回了榻上歇息。喻襄倚在榻上,一夜未眠。
      三
      攻城之战打响了,一切尽在秦见沄与卢云友的预料之中。建真军队来势汹汹,惊得李弘琅手下的西北军悉数如鸟兽散。几乎兵不血刃,见沄已率奔狮营进了城门,将李弘琅余勇逼退出城。不多时,又从其退守的定州城传来捷报,李弘琅已被其部下于乱军中杀死。至此,西北军几近土崩瓦解。
      捷报传至晏州,喻襄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正待看赏那传报的卒子,突然一声惊雷响起,账外接连就是一串急促的跑动声。
      喻襄兀自镇定下来,正待遣人出去问个究竟,已有令狐玫湘的侍女简竹跌跌撞撞跑进来,颤声道:
      “喻主儿,喻三小姐已被西北李氏叛军手下的逃兵挟持在手,要我建真与之谈和。”
      说罢,简竹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喻襄心中且惊且恨,忙唤了玉瑚将简竹扶至榻上,只身跑出帐子,不出几步,已见到一身红衣的喻珏,被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挟持在手,抖得如同筛糠。
      建真守将已剑拔弩张,守在一旁,却没一人敢有所动作。见到喻襄,那男子仰天大笑,道:“兀那妇人,可是秦贼之妻?我王已被秦贼害死,何不取你首级,以告慰我王?”
      建真守将已有沉不住气的,已然怒叱道:“放肆!自己死到临头还要为李贼报仇,简直狼子野心!”
      “那么,就休要怪我手里的刀不长眼睛!”那人将锐利的刀抵在喻珏的喉咙上,丧心病狂道。
      “你放下你手里的刀,我愿以我之身换你手中的人。”喻襄几乎是本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朝那人喊道。
      “喻主子,当心变诈!”守将纷纷劝阻,喻襄不为所动,继续道:
      “你既挟持了我的妹妹,就知以她之稚,必不是谋取李弘琅首级之人。你不如先放了她,以我之命抵偿。”
      僵持良久,那男子有所松动,喻襄正想上前,忽听由远及近马蹄声响起,随之已见那男子栽倒在地,手中的刀斜斜划过喻珏的手臂,“咣当”一声,带着所有的不甘、怨怼与愤恨,砸入泥土中,扬起一片尘埃,几欲迷了她的眼睛。
      喻珏惊得傻了,刚一脱离束缚,就要瘫软在地。一只有力的手把她揽入怀里,她一个激灵,便与那人四目相对。她一瞬间已是羞红了脸,刚要转过脸去,就听那人道:
      “别怕,匪徒已经死透了。”
      喻襄已看清了射箭之人的容貌,意外道:
      “十五弟?”
      “见潇救驾来迟,险些惊了小喻,实是见潇之罪。”秦见潇将喻珏扶起,向喻襄行礼道。
      “若非十五弟赶来,实难想象这丧心病狂之徒还会做出何等事来。”喻襄说着向见潇俯首拜去,“请受喻襄一拜。”
      见潇见状颇有些赧然:“实是四哥行至中途派小弟回晏州增援,多亏了四哥行事周全。”
      念及见沄,喻襄心间微微一暖,转向喻珏道:“珏儿,还不向恩人致谢?”
      见潇忙答道:“不必不必,小喻姑娘此番怕是受惊不小,还是回帐中稍作歇息。估计不几天我建真就可入主朱雀,在晏州这几日,就由见潇护你们周全。”和风将秦见潇的袍襟吹起,如一只游戏花间的白蝴蝶,衬得他更加神采奕奕,玉树临风,喻珏缓过神来,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回到帐里,喻襄小心地检查着喻珏身上的伤,喻珏忍住臂上伤口疼痛对喻襄笑道:
      “从前不觉得见潇哥哥有多神勇,今日珏儿可算见识到了。”
      “要说那恶徒实在是丧心病狂,拼着一死也要为李贼报仇。,果然不义之徒从没有好下场。只是珏儿,如今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晏州,你既是一介弱质,自当老老实实待着,穿着也应以简素为宜。你这一身红裙,可不是被人当作了活靶子?”喻襄一边为喻珏上药,一边责备道。
      喻珏低下头去,喃喃道:“珏儿知错。”
      四
      喻珏再与见潇相见,已是在建真入主朱雀的嘉定三年。午后的御苑已消却了暑热,秋风习习徒添一丝清凉。正是荷枯之秋,喻珏蹲在池边投食喂锦鲤,凉凉的风将竹亭里宫嫱的谈笑声捎来。此时最得意的,便是贵妃苏蕴瑃。
      “本宫母家向来都是与我建真体同一心,怎么会同那起子勾连前朝之人相提并论?”蕴瑃妩媚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尖锐,如刮在毛玻璃上的刀片,听得喻珏心里莫名厌烦。她隐约知道,苏蕴瑃这话是在借机暗讽喻氏曾为景奭效力之事。
      她拍拍手站起身来,就欲远离这是非之地,却听得堂姊喻儇的声音传来:
      “贵妃娘娘此言便是在理,也实在不慎。岂不闻‘离浊从清’?旁的不说,便是那叡王殿下、聿王殿下和长公主的生母惠淑太妃豆卢氏,就曾为前朝宜容贵太妃的表侄女,也是景朝丞相豆卢渊的亲女。这层关系,怕是在贵妃眼里更是要紧之事。可先祖却与之琴瑟和睦,立其为继妃,专宠十余年。更为其建造了南乐堂和竹里馆,一度传为郎才女貌的佳话。若此般事都可毫无龃龉,那么区区为前朝马前卒之事,更是不足挂齿。贵妃如此在意此事,岂不是要一改我建真宽和习气,从此再无容人之度了么?”
      苏蕴瑃嗤笑道:“淑妃果然最会曲解本宫的心思,本宫却不是那种弯弯绕绕之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更存不得鬼心思。”
      一旁的宫女绿屏也笑道:“可不是么?能生出变节之念的族裔,若说无此弯弯绕绕之心,也难令人相信呢。何况那他姊弟三人再如何,也不过是非我族类罢了。我建真虽有容人之度,到底也是有区别的。”
      新晋的贵嫔云蔷打抱不平道:“你一个小小宫女也如此磨牙,真真是乱了规矩。”不过转而露出忧心之色,“不过传闻惠淑太妃当年于山陵崩之后受迫殉葬,如此看来,并非人人都如先祖那般不计较。”
      喻珏不欲再听,直感到遍体寒凉,喻氏在咸嘉年间便被众人排挤,被迫出离,投靠建真,怎么如今仍被人当作筏子加以诟病?难道普天之下竟未有喻氏的立足之地?而见潇......竟也是“非我族类”的所在啊。
      她想着想着,就向住所莹芳馆走去。谁知一不留神,结结实实地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耳边响起男子的戏谑之语:“真是心有灵犀啊!”
      抬起头来,喻珏的脸上已是潮红一片,还未张口争辩,对面的人已急急道:
      “什么‘心有灵犀’,十四哥惯会取笑人的。”又道,“还请小喻姑娘谅小王失礼。”
      喻珏定睛一看,不觉失笑:“聿王殿下。”
      见潇有些赧然,转头看着笑意不明的见瀞,道:
      “十四哥你须说个明白。我也就罢了,只是这话传去小喻姑娘定会为人所笑。”
      见瀞急急止了笑,顿首道:
      “方才本王眼睁睁看着你二人低头走路,又都步履匆匆,还未提醒一句,已撞到了一处去。连捂头的动作都那么相似,这不是‘心有灵犀’又是什么?”
      喻珏复又低下头去:“十四王爷这话好没意思,喻珏先告退了。”
      “慢着。”见瀞叫住喻珏,“十五弟有话同你说。”
      见潇从袖中取出一束线香:“上次去黑松林游玩时,那里碧云寺的住持赠与我的。此次失礼,就把它送给小喻姑娘聊表歉意罢。”
      “黑松林是何地,听起来颇有些阴森。我又素来不喜香料的。”喻珏下意识推辞道。
      “此香有芳草之氛,非寻常香料可比拟。”见潇一笑,“黑松林虽名字可怖,却是个情景皆美的好去处。那寺里的和尚也有趣的很,同旁的庙堂里的泥塑木雕实不相同。”
      喻珏抿嘴一笑,见潇身边的侍女便将线香呈上,道:“这是聿王爷的一片心意,喻小姐收下便是。”
      如是,喻珏也不好推托了。
      五
      嘉定七年,前朝后宫,局势突变。
      朝宴上,已晋为贵妃的次姊喻襄头佩的宝珠步摇与皇后喻儇衣襟上的东珠交相辉映,在融融灯光中掩却了更迭的血色,显出一片奢华的荣彩。推觞换盏,觥筹交错之际,喻珏不经意间瞥向对面的见潇,只见他神色寂寥,正对着酒樽自斟自饮。
      喻珏心下诧然,见潇生母惠淑太妃已得追谥,而当时矫旨迫其自尽的苏氏一族也已随着戾废妃苏蕴瑃的灰飞烟灭而隐退朝堂,见潇大仇已报,也被见沄加封了三百户,缘何仍如此落寞?
      正想着,见潇已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就与喻珏四目相对,喻珏脸上一红,不知喃喃了一句什么,已是低下头去。喻襄看出端倪,眼波微转,睨着见沄道:
      “四郎仁德惠众,只不知可愿分神为小妹择一如意郎君呢?”
      见沄饮酒正酣,大喇喇道:
      “小喻既为你与皇后的族妹,朕自当为她多费心思才是。许给我秦氏,才是相宜。朕的十四弟、十五弟和廿一弟都是才俊,不如择日为小喻设一绣球会,小喻看上了哪位皇弟,就抛绣球选罢。”
      见瀞稳下心神,只瞥着见潇笑而不语,见潇毫不觉察,倒是一旁的见沅有些羞红了脸,垂着头只顾吃面前的果子。
      喻珏声如蚊蚋:“小喻谢陛下恩典。”衡妃云蔷已然与次姊打趣道:“小喻姑娘可谓是静女其姝,文静识礼呢。”
      “她呀,小小心思多着呢。”喻襄笑着睨了云蔷一眼,取了一枚蜜渍樱桃吃了。
      她装作不经意地向见潇席上望了一眼,又迅疾低下头去。心里想着:
      “若与良人共契,惟愿岁月静好,不负韶华不负卿,更愿无纷扰。”
      耳边却听见潇清朗的声音传来:
      “皇兄,臣弟有些醉了,先去庭院散散步。”
      夜幕下的广御园,虽有月华倾泻,如轻纱薄覆,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肃杀。喻珏想收回脚步,却见那个身影渐行渐远,穿过水心亭向东去了,便也悄悄跟上。穿过竹丛,还未向前再进一步,已有尖刀抵在她喉头,伴一声低沉的呼喝。
      “原来是喻贱婢的幺妹,此番夙仇若非了断喻儇二人无以为报,然你一死,等于断其手足,亦算两清。”持刀者半遮面,露出的丹凤眸闪烁着冷峻的寒光,两条剑眉紧拧成结,像是在其间藏匿了千百般夙怨。
      喻珏蓦地想起此人是苏蕴瑃的堂兄苏崇远,苏氏一族因苏蕴瑃的失势而被打压,更有苏氏重臣遭灭杀,人丁寥落,唯有苏崇远因流落在外而免祸。原来他一直化装隐于宫闱,找一时机便可行凶,却也沉不住气。
      可眼下的阵势,似乎苏崇远定要取了自己性命去告慰苏氏。喻珏心中绝望之际,忽转念一想,若被劫持做了牵制喻氏的棋子,才是最要不得的。她兀自镇定下来,只是身子仍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忽然感到自己身子被狠狠撞了一下,抵在喉间的尖刀已甩落在地,咣当一声清音回荡半晌。定下神来方见一人已刺穿了苏崇远的心脏,那腰间系着的玉带分明是见潇所佩。
      “刺客!刺客!抓刺客!”听到响动的守夜侍监呼号着奔走,尖厉的喊声如箭矢划破了宁静的夜空。不多时见沄已与喻襄携人来到此地,见潇忙一揖到底:
      “皇兄惊吓,这叛贼已被臣弟制服。只可惜,臣弟下手重了,未能留活口。”
      见沄眼底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阴沉,只低沉道:
      “苏氏一族死的死废的废,已如食尽鸟投林,此贼孤掌难鸣,料也无人肯与之同谋,不必留活口。十五弟,你除此佞贼,朕自有封赏。”转眼又对身边近侍道:“成斌,你传旨下去,严查城守,确保京城安全。”
      皇后喻儇已在一旁泪如雨下,进言道:
      “陛下,在御苑中此贼尚可为此逆举,可见苏氏一族之冥顽不化!不如将苏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见沄脸色冷了一冷,不耐挥手道:“那就照皇后的意思做罢。”
      众人随见沄散去,喻襄留在最后,跪拜道:
      “十五弟两救幺妹,不啻再造,本宫跪谢。”
      见潇一笑:“皇嫂这是何意,臣弟与小喻投缘至此,也是天意。”
      京城月色凉如水,可喻珏只觉这月色如白玉之光,暖入心扉。
      六
      妆台前,喻襄为喻珏簪好发髻,左右端详良久,又取过一支梨花步摇,笑向她:
      “珏儿,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怎这般没精打采?”
      “皇姐……”喻珏欲说还休,喻襄已了然,苦笑道:
      “十四爷成婚,珏儿你今日是何等滋味,本宫也冷暖自知。只是既是最好的出路,必须婉承上意,勿要旁人议论了去才是。”
      喻珏沉沉地点了点头,由得喻襄为她戴上步摇,点上朱砂,披好盖头,步履盈然,仿似九天谪仙,只那盖头下的眼眶已红肿。
      喻襄目送着喻珏扶着侍女菱郁的手上了轿,跌跌撞撞回到了宫里,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直坠入锦衾堆成的绣样里,胭脂染红了白梅。她信手铰断那绣样,就如同铰断了所有绮丽的念想。
      原来所有的绮梦,都输给了流年。
      她将眼角的泪痕决绝擦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所有的心绪。
      “这些原是最好的选择,也唯有这样……”
      喜轿中,喻珏隐隐约约闻到一缕幽香,竟是木芙蓉的香气,淡雅却不改芬芳。一刹那,许多旧事,皆浮上心头—
      “你既嫌那‘黑松林’不吉,我便着人另拟一名如何?”依稀是郊外早春晨起,见潇已坐在河岸边,一袭白衣,衣袂飘扬。
      “倒也无趣,不如我拟一名,你拟一名,看看谁的更好。”那时的小喻托腮凝想良久,“这儿花草繁多,又有河流,就叫‘沁芳坞’吧。”
      “沁芳坞?”见潇唇角扬起,细细想了想,“终是太文绉绉了些。这儿并非宫城,还是随意俏皮些好。”
      “那……”喻珏看着随风飘漾的薰衣花海,远望如海,愈发弥漫到了天边,“薰衣地如何?”
      “‘薰’?哪个‘薰’?”见潇忽的一怔。
      她拉着他的手,小小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道,“‘薰衣草’的‘薰’。”
      他却沉吟半晌,“薰衣草虽盛美,却终究只得开放一季。反观其他不起眼的花花草草,虽占不到最美的春光,却四季常在。”
      “芳华碧草漫天地,四季……久长情。”喻珏想到了什么,脱口出了前半句,后半句却吞下了两字。
      “四季什么久长情?”果然,见潇有些促狭地问。
      “眷侣。”她轻声道,却一瞬间红了脸颊。
      “那便从中取得‘芳草地’三字为名,如何?”
      “甚好。”
      一转念,见潇和她并坐在水心亭间,“那河畔的木芙蓉花,你最喜欢,只可惜芳草地无此花。”
      “为何偏偏没有木芙蓉?”
      “因为有你在,木芙蓉心感惭愧,就妒死了。”
      他轻轻摘去她耳旁发髻上落下的芙蓉花瓣,木芙蓉醉人的香气犹在萦回。
      又是彼时坐在秋日融融的芳草地上,看着落霞,他便道:
      “我若长眠,不欲长陵佳寝,在此地可得百年花香。”
      又似乎是那一天,雨打纱窗,他声音凛冽:
      “你说得对。只是谁能无视纲纪法度,真正逍遥自在呢?”
      声音决绝,抹去了应有的无奈。
      闭上眼,又睁开,红绸遮挡了视线,是血色的屈就。
      那一刻她恨透了次姊,虽说聚散离合古今难全,却也不能如此就把她当做了棋子。
      她终究是屈从了这一切,自以为忍辱负重,直到不久后的那一场动乱。

      七
      酒樽碎裂的那一刹决绝,直击破原本就波澜暗涌的夜。见潇一身银色铠甲,立在三军前,不肯回看一眼冰凉的月。
      “秦见沄不孝不悌,荼毒庶母,戕害兄弟,何以为君慑服天下?”
      “我等愿追随聿王殿下!”
      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玉碎声。
      “出征!”
      见潇翻身上马,身后的火把点亮暗蓝色的天空。
      杯中残余的酒掺杂了丝丝暗色的血,在冷清的月色里仿佛预示了结局。所有人都没有回望一眼这闭锁在身后的孤城,只知追随聿王,直取朱雀。
      “放箭!”
      城门上的箭矢便如雨般射来,不留余地,也无可挽回。
      这一刻,见潇心里把二十年来的过往,细细捋了个遍。除了她。
      少年尚稚时,眼睁睁看着那一群面目凶恶的人用弓弦将生母豆卢氏活活绞杀,从此和同母兄见瀞备受众人排挤。见瀞的骑虎营也因此屡遭算计,每次回帐看见瀞的身上都遍体鳞伤。军中所有的人几乎都对见瀞和他怀有敌意与轻蔑,除了记忆深处的一个人,常常为他擦去眼角的泪花。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人清秀的面容,记得她清澈的嗓音,记得他与她之间的一切过往时光。
      她曾说:“等我及笄,就嫁给你。”
      “那时天下也平定了,真好。”
      “天下与我们何干,若有一畦芳草地,四季开满花朵,在那里,我们一起看日出日落,就是人间乐事。”
      于是他苦等着绮年锦时,却从未有等到那一天。等待的时光说难捱也不难捱,他就像在认认真真构筑一个最珍贵的绝世品,却在即将完工之时懵然得知,那个年少时的诺言早已被人轻易砸碎。
      那一年夏天,他眼睁睁看着赫连营被抄,赫连将军及赫连营中所有年满十五周岁的男子皆被斩首,其余女眷没入教坊司,充为官伎。
      他却毫无办法,无可奈何。有心想去赎她出来,无奈教坊司法令严苛,也只得作罢。只得一个人失神地等。
      她来见他的那一天,是个雨天,她的衣裙早已被粗布代替,只有青丝墨发仍一丝不苟地挽着流云髻。她瑟缩在他的帐子旁,手脚冻得冰冷,落魄至极,却忍住眼泪,不许轻易落下来。
      “见潇,琬蕈说过,此生非你不嫁。”她的声音沙哑,不复当年清澈,“可是琬蕈既沦为官伎,自知保全不了清白之身,此番便是来向你道别的。见潇……你珍重。”
      “琬蕈!无论如何,只要你在,我就不会厌你弃你。我去求四哥,我去求……”
      琬蕈凄绝地一笑,语意悲绝:“秦见沄向来容不得我赫连氏,如此只会令他怀疑你也与赫连氏勾结,我命数至此,早已无转圜的余地,还是作罢。”
      “那你等我,等我……”见潇语无伦次,只知泪狼狈地淌了满脸。
      “不必了。琬蕈已染痼疾。我这一生,注定悲剧的收梢。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了结。”
      琬蕈决绝的转过身去,走进连绵的雨中,“不要随我走,弄出声响引人注目,对谁都不利。我只求你安稳过这一生。珍重,再珍重……”
      雨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衫,打散了流云髻,空余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晦暗的天地间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他跌跌撞撞地追出帐子,却跌倒在地,见雷电交加,痛得失去了知觉。
      醒来已在帐中,见瀞手中端着汤药,手中是一枚带血的素银簪。
      他便知道,在这天地间,又一个自己的影子,彻底消亡。
      “琬蕈!”他嚎啕一声,呕出了一口鲜血,落在那簪子上。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血色,是天地间最丑恶的颜色。
      却也是最真实的颜色,他无从逃避,只有选择。
      城头的号角蓦然响起,渐渐成了一首悲歌。血染红了白马的鬃毛,见潇怀着满腔的执念与不甘,想看清那城头最明亮的一盏灯光,却终是撑不住昏了过去。

      八
      铁门开启的那一瞬,夹杂着冗长的锈音,在幽暗的天牢里格外刺耳。
      “你来了。”见潇端坐在牢房一角,见门边一点芙蓉色,声音淡漠。
      “是我。”来人竭力隐藏住所有的情感,故作平静,如深不见光的古井,却难掩尾音中的颤抖。
      “来此何益?我今日不过是建真的罪人。何况……”见潇顿了一顿,还是咬咬牙狠心道,“你不过是我秦见潇的一枚棋子,我从未真心待过你,你又何必来看我这无情无义之人。”
      果然面前的人抚住了胸口,却犹不死心道:
      “难道你我相处的这些时,你就只把我当作棋子,别无其他?”
      他本能地想要回避,当初接近喻珏,不过是因为喻襄的得宠,想着一朝得机会可兵不血刃诛杀秦见沄,为所有的过往干净利落地做个了结。可是真的从未对喻珏动过心么?或许有过吧,只是他们终究只能是错过。
      他终究还是决绝地点了点头。
      面前人呆愣了半晌,随即响起疾奔的喧嚣。
      他才回过神来,原来一切都如幻景。
      “殿下,虽然你已被废为庶人行将自裁,臣还是要称你一句‘殿下’。”面前卢云友的声音响起,带着些疏离,“叡王殿下和小喻托臣将此簪带来,作为最后的念想罢。”
      他一凛,那分明是琬蕈离去时留给他的那一枚素银簪。
      “人皆有罪孽,亦有苦衷。臣也无出其外。只你此战波及百姓,臣难以坐视不理。”卢云友叹息道,“百姓何辜?赫连氏何辜?都不过是天意罢了。”
      “如今我为阶下囚,什么也是错。但请卢将军带给我十四哥和小喻一句话。”
      “聿王殿下请讲。”
      “留心陛下,各自珍重。”
      “殿下放心。”沉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琬蕈昔日所爱的沉水香。见潇笑一笑,取过盘中酒樽,一饮而尽。
      眩目的瞬间,仿佛梦回芳草地,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像琬蕈,又像喻珏。
      只是他再也没有力气,走上前去。
      这一梦,永不醒来。

      九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你可知那芳草地,原本是离别的代名词。”
      “如有真心眷侣共度一世,又有何惧?”
      芳草地春色依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芳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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