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王传》詩意

6、章一●〈弃子〉之五

　　风雪在两人面前漫天吹散，杜尚然与明进并行，踏上水中曲廊，悠悠地道：「这傅公子啊，是我在集贤书斋结识的，此人有一手好棋，却不知为何对下棋抗拒得很，一次偶然下与他对奕，言谈甚欢，便结为友。听说是薛相的外戚後辈，很得薛相喜欢，护得也紧，平日来找他总是不易。方才那个侍女的态度，殿下也瞧见了。」

　　「看得出是很紧张。」明进无聊地捏着光秃秃的雪枝，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我知道殿下不愿来，不过私宴场合，最是能看清官场人际关系的地方。」杜尚然好像没有留意到明进的低落似的，倏地顿了脚步，由他们所站立的方向，能清晰地一览前厅的人群，「薛相这寿宴，倒是把平城最重要的达官贵人都请来了。你看那位，嗓门最大的，便是当年战功赫赫的燕青燕大将军，如今虽已退下来了，在京师中尉，掌都城北军，其在武将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另有太尉颜羽颜大将军，与燕中尉为朝中最有声望的两位将军，只是此人生性冷淡，私宴向来不见其踪。」

　　明进随意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陵国重武，文人地位并不高，前太子太傅傅奕丶尚书令杜名直那都是大儒之家，只是这些人都不得皇帝器重，前丞相薛瑕虽是陵史上的着名贤相，可大事上都是以皇帝是瞻，并未能为朝廷带来甚麽革新的风气。

　　反倒是如今的薛相，在大定二年间办凌烟书院，大力推行甄选制度，这才提升了文人入朝的比例，让那些武将不至於像从前一样处处瞧不起文官。

　　「来的这些人，自然不全是与薛相有交情，这里除了我父亲和燕中尉，其他大多只是点头之交，像那位留了美须的……便是我的父亲，杜名直。」杜尚然一个挨着一个地介绍，一边小步前行，不知不觉走到曲廊尽头的凉室。

　　隐约之间，凉室里好似响起一阵交谈声，风雪之中，断断续续并不清晰，细细地落在两人耳里：「……四哥找我有事？」

　　说话的人是个男子，那声音乍听也不老，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凉室四面都关紧了窗户，底下是结了霜的池水，隐约只见一抹黑影在里面坐着，身姿端正，颇具秀雅之态。

　　「抱歉，今日是大哥生辰，我私下来找你未免唐突了。」

　　「四哥千万不要见外。薛义心胸狭窄，对你总是那麽不好，我看不过眼很久了。四哥为人谨慎，定是有甚麽要事才来找我，请尽管与我说来。」

　　「其实也不是甚麽大事，前朝之事我向来不予干涉，不过还是想给大哥提个醒，柳承德非池中物，陛下一直压着他，意思很明显了，而我们薛家终究与柳家毕竟关系匪浅，我想往来大哥也得注意一些，莫让陛下误会了甚麽。这些话我若与大哥说，他定然是听不进去的，所以我想托瑶轩给他说去，由你开口他总会听的。」

　　「你一心为了薛家，他却总是不待见你，这事我是绝不帮他的。四哥放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要是不听，我也不要理他了。」

　　明进不知怎地忽然生出一种非礼勿听的尴尬，极轻地咳了一声，只想快步离开。却见杜尚然瞥他一眼，眼里里满是兴致盎然的好奇探究，大概是认识里面的人，了然地道：「原来是薛卫尉来了……既然薛卫尉在，我就不好打扰了。原想着把傅公子介绍你认识，让他在薛相面前说两句好话也好。」

　　卫尉薛嬗，说是如今明皇最信任的臣子也不为过，掌管天子亲军，等於掌管了皇帝的性命，那是需要皇帝完全的信任才能站在这个位置上。薛嬗是前丞相薛瑕的么子，又是庶子，自小不得父兄青睐，尤其受到嫡长兄薛义的排挤，也不知怎麽入了前卫尉薛免的眼，多年前被提拔到卫尉寺之下，薛免告老还乡时引荐薛嬗，从此跃上这个万人之上的高位。

　　明进在金马门前也见过薛嬗几面了，每一回都是被这个人冷冷拦着，以面对敌国刺客的态度搜他的身，连证他皇子身分的腰牌也要来回验证，那被人敌视的感觉让明进很是不悦，自然对这个人生不出甚麽好感。

　　不过，堂堂禁军之首又岂是他一个落魄皇子能够下面子的。

　　明进想起这些心情就不好，兴致提不上来，迈步就往凉室的另一头走了，「我去那边看看。」

　　他心情有些不好，低头往前走着，茫茫飞雪里，方向并不明显，只觉哪里都是一片素白。走了一段路，明进一抬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本该跟在身後的杜尚然也不知去向了。

　　一石之隔，坐着一个男子，竟就是那个进门时被多人簇拥的男子，此刻只馀他一人坐着在那里安静赏景，尚未看清楚，就见两位皇子在後头追了上来。

　　素衣男子身後的女婢明显不悦地皱了皱眉，却是甚麽也没有说，男子只是淡淡地笑着，不知说了些甚麽，神色未变分毫。

　　只是那笑容，看似温和，仔细再看，却是带着一丝矜贵，带着一丝高傲。

　　百花凋零的雪枝下，男子相貌乾净，并无出众之处，脸色甚至略有些苍白，宽大狐氅下的身躯略显单薄，身上却自带一股世族贵子的清贵气质，那双凤眼不露半点情绪，光是淡淡一瞥丶轻轻一笑就彷佛在睥睨着世人的卑微，纷纷无自觉地低下了头，不敢逼视。

　　便在这时候，正在远处细听皇子们说话的男子忽然转过头来，目光好巧不巧地与明进对上，隔着满目飞雪无声相对。明进一愣，随即感到一阵尴尬，正想移开视线，却见身旁的明翰与明楚已循着男子看了过来，此时再视若无睹已是晚了一步。

　　只见明翰目光一闪，脸容冷峻地睨向明进，扬声叫道：「原来六弟也来了。却怎麽在薛相府里乱走，这麽点礼数也不懂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