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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昼夜·前言总相负 ...

  •   一、
      火车进站的声音响起,四周越发嘈杂起来。透过车窗,曼柔能够看到小孩怀中抱着香烟盒子身体灵活地在铁轨两旁等待接站的人群中钻来钻去。火车停了,车上的人们一个个的下车,和亲人朋友相见相携走远。曼柔把手中的书合上放进包里,又从座上起身,走到过道踮脚伸手去够头顶上的箱子。手没有够到箱子,身子反而向后退了一步,被身后的人给扶住了。
      她回头道了声谢谢,向前一步,在两人之间勉强隔开了一些距离。这个青年她认得,在苏州时候他们是前后上车的,座位在与她隔了一个过道的左手边。他大概还是学生,长得眉清目秀的,衣料上乘,家教无可挑剔。旅途一路无趣,他同她一样,在读书,对四周的喧闹之声充耳不闻。
      青年只是对她友好地一笑,张开双臂轻轻松松帮她把箱子取了下来。过道本就狭窄,他的双臂一环,像是抱住了她似的。曼柔一转身,正好撞在他的胸前。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笑容中还有一丝的青涩,把箱子递上去:“对不起。”
      曼柔接过箱子,被青年不曾掩饰的炽热目光看得脸颊微微发烫:“谢谢。”
      “小姐口音不像上海的,也不像苏州的。”青年说。
      “恩,我不是。”曼柔一壁说着,一壁匆匆转身,往车门快步走去。“谢谢你,再见。”
      来接站的人大多已经走了,冯公馆的车停在路边,很是好认。曼柔上了车,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心思有些飘忽不定。那个青年,总感觉像是见过似的。回神的时候,暗笑自己因为青年的“美色”便多想了,在《红楼梦》里面,宝黛之间就是这样的对白,还有一个木石前缘的设定呐。
      她上中学的时候,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同学们都嚷嚷着要信仰民主和科学。怪力乱神,还有西方的耶稣上帝,都是不真实的。所以,既没有神仙救苦救难,也没什么前生注定。曼柔决心不去想那个青年,伸手去包里面掏镜子,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环,心中瞬间烦躁起来,却还是把那枚黄得闪人眼的金戒指取出来,套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
      汽车在冯公馆门前停下来,门房接了曼柔的行李,和和气气地说:“四小姐,太太在卧室等着您呢。”
      曼柔点头应了,纤细的身影在进入冯公馆的小洋房之后一拐弯便消失不见。她穿的素净,又新剪了齐耳的童花头,像个未出阁的念书姑娘。门房看着不禁愣了愣神,随即又笑笑,提着曼柔的行李进去了。
      曼柔还没有走到卧室,便听到大姐妍姗的声音:“修杰,王太太说,今年流行戴珍珠,最好是要东海那边的。你瞧,我前年买的这个项链,还是带着金锁的,已经不时兴了。”
      “正巧曼柔回来,你让她陪你出去逛逛,若是有喜欢的便买下来。”冯修杰道,“咱们家的钱都归你来管,你看好什么,直接买下来便是了。”
      妍姗娇嗔了一声,伸出胳膊勾住了坐在梳妆台上的冯修杰的脖子,抬头时候看见走到门口的曼柔,对着曼柔娇媚一笑道:“曼柔来了。”
      “大姐,姐夫。”曼柔叫道,神色有些尴尬。
      冯修杰的手还托在妍姗的腰部,见到曼柔在场,便把妍姗放下来抱到床上坐着。他起身笑道:“曼柔,你陪你姐姐说说话,委员长来了上海,我银行还有事情,要去处理一下。”
      妍姗伸手在冯修杰身上点了一下:“瞧你,成天这个生意那个生意的,连曼柔来了,都没时间好好陪陪她。”
      “不做生意,怎么赚钱给你们两个买珍珠项链?”冯修杰笑笑,唇边还带着一个小梨涡。他伸手故意把妍姗烫的蓬松的头发揉乱,在妍姗一双美目的怒视下哈哈笑着取过衣架上的西装外套,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出去了。
      妍姗坐到梳妆台前,拿梳子仔仔细细地理着头发,一边梳着一边对曼柔说:“你姐夫那个样子,你也是见惯不怪了,别理他。咱们待会一起吃饭,你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和我上街去。”
      因着曼柔来了,冯公馆特意出去订了上海京味饭店里的烤鸭。冯修杰的银行本来总部设在北京,后来因为国民政府迁到了南京才搬来上海,曼柔祖籍四川,在四岁时候随着母亲去北京投奔大姐妍姗,一直到十五岁。冯修杰一直待她不错,她小时候喜欢听戏,他亲自带她去向京剧大师梅兰芳学师拜艺。四岁之前,她只有一个乳名叫做“小豆子”,连“曼柔”这个名字都是冯修杰为她起的。
      曼柔取过一张荷叶饼,刷上一层酱料,包了鸭肉、黄瓜丝和葱丝进去,递给身边的妍姗。妍姗伸手接了,却道:“你别管我,苏州的京味馆子还不如上海地道,你多吃些。”
      “恩。”曼柔低低应了一声,给自己卷了一个,小口吃着。
      妍姗和冯修杰的两个小孩子都被送到了洋人办的托儿所去,餐桌上只有她们姐妹二人,曼柔不爱说话,妍姗恰好相反。两个人吃着饭,也不至于冷场。
      “这次晋鹏怎么又没有和你一起?”妍姗道。
      曼柔拿着荷叶饼的手一顿,低眉顺眼地道:“他去了德国,说是要参加奥运会。”
      朱晋鹏是国家级运动员,短跑国手,要为国家争荣誉的,陪她的时间自然少了些。
      妍姗撇了撇嘴,对于这个答案显然是不太满意:“参加奥运会做什么?参加来参加去,还能让外国人少欺负一点不成?也没见得个什么金牌银牌。”
      曼柔不说话了,晋鹏待她还是不错,作为男人的心难免会粗一点,不懂体贴,大男子主义强一些,却也不会逼她做什么。她十九岁时候因为这个男人有一张英俊的脸和不错的家世,便稀里糊涂的嫁了。后来她也想明白,婚姻嘛,就是两个人一个磨合的过程。他性格强势些,她便多让着他些。她长大了,也不再信书里面那些个心意相通的爱情了。
      好在妍姗的心思转了别的上去:“听说苏州的周公馆要给那位祝寿?”
      苏州的周公馆是苏州城里面身份最暧昧的官邸,里面住的是委员长的下堂妾和寄养在她膝下的委员长二儿子周念堂。虽然委员长新娶佳人,坊间也有传言说周念堂并非委员长亲子,但是委员长对待这个儿子十分上心是真真切切的,因此苏州当地对于这个周公馆也是多加巴结。
      “好像是有这么个事情,还给朱家下了帖子。”曼柔道。
      妍姗顿时恨铁不成钢起来:“那边虽然是个妾,可谁不知道,委员长对她膝下寄养的那个孩子疼惜的紧?你呀你,不要成天的闷着头上学,好歹去旁人家走动走动,对你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我去就是了。”曼柔连忙应了,怕妍姗从贺寿说到她的交际,又责怪她读书读傻了,再怪罪到朱晋鹏身上去。妍姗又数落了她几句,这才放过她。
      二、
      曼柔坐火车回去时,又是与青年同路,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青年看到她之后眼睛露出惊艳之色,随即大方地同她点了点头。
      曼柔自己倒是有些拘泥了,露出一个略带局促的笑容来。回来时候,她的一身装扮全被妍姗改了,妍姗带她做了头发不说,还让她换上了暗红色的旗袍,脖子上是一串雪白的东海珍珠。这样一打扮,倒的确是像一个阔太太。不过,这却也符合了朱家少奶奶的身份不是?
      坐在曼柔身边的是一个脸上带着横肉的中年胖子,车厢里热,他先是脱了西装的外套,又解了衬衣的大半扣子。乘务员推着小推车经过时候,他买下了两把瓜子嗑着,用油腻腻的手客气地推了一半到曼柔这边。曼柔笑着摇摇头,拒绝了。中年胖子却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曼柔开始搭起讪来:“小姐可是苏州人?”
      “我不是。”曼柔说。
      “哦,那小姐是哪里人?”中年胖子一边问着,一边脱了皮鞋,把双脚往身前的桌子上一放,车厢内一时间臭气熏天。
      “中国人。”曼柔道。
      “小姐可是看不起我?”胖子生起气来,一转念又笑道。“一个人坐火车,小姐有些警戒心,也好。”
      曼柔心中着实烦透了他,决计不再理他。这个时候看到了那位青年朝这边走来,青年对胖子道:“我想和我的太太坐在一处,不知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你太太?”胖子有些狐疑地瞧了瞧他们两个,视线落在了曼柔左手的金戒指上。
      曼柔虽与青年不熟,却是十足的默契,只用眼尾扫过他,语气半真半假的带了埋怨:“你在你的座位坐着,过来做什么?”
      “来向夫人讨饶来了,夫人大人大量,饶过小生吧。”青年像模像样地作了一个揖,把曼柔给逗笑了。
      胖子也是个看眼色的,见两人这般,真的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只得心中一边惋惜着,一边穿好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笑着道:“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咱们做男人的,不和女人家家的计较。”
      “大哥说的是。”青年笑笑,在胖子让位之后坐到了曼柔身旁,伸出胳膊搂住曼柔的肩膀,叫了一声。“达令,我错了……”
      曼柔的身体一僵,发觉胖子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着他们,便转头对青年小声道:“谢谢你。”
      青年见胖子提着行李去了别处车厢,便把手放了下来,对着曼柔一笑道:“在下唐突小姐了。”
      “来的时候看到你,回去的时候又看到你,真是巧。”曼柔道。
      “这说明咱们两个是有缘分呐。”青年对着曼柔微微一笑,竟让曼柔的心跳漏了半拍。“在下周弘文,敢问小姐芳名?”
      “沈曼柔。”曼柔道。
      “婀娜多姿,性情温柔。”周弘文赞美道,“好名字。”
      曼柔只是掩嘴一笑,刻意让周弘文看到自己左手上的戒指,周弘文的神情凝滞了几秒,随即恢复如常,还是在微笑着:“你上次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人?”
      “我呀,”曼柔想了想,“我出生在四川,四岁的时候去了北京,十五岁在上海住了一些日子,接着又到苏州求学嫁了人,你说我是哪里人?”
      “你在苏州求学?”周弘文的眼睛一亮,“哪所学校?”
      “先是慧灵女中,后来又去了东吴大学,现在还是大二的学生,怎么?”曼柔道。
      “那咱们可是校友。”周弘文笑笑,“我也是东吴大学的学生,不过我上学早,今年已经是大三了。”
      “那您和我家先生可是同学啦,”曼柔笑道,“我家先生名字叫朱晋鹏,你认不认识?”
      “哦,”周弘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原来你就是朱晋鹏的家中娇妻。”
      “您认识我家先生?”曼柔问道。
      周弘文笑道:“为国争光的体育健将,咱们学校谁不认得?”
      曼柔笑笑,心中还是为晋鹏骄傲着的,听得周弘文转了话题问她:“你在看什么书?”
      曼柔把书面翻了过来,是英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周弘文微笑着看她:“你真厉害,这样的书都看得。”
      曼柔谦虚道:“有些地方还是看不懂的。”
      “什么地方?”周弘文的身子已经探了过来,他的身上干净,有清爽的皂角气味。他的动作也清白,虽然这样的动作唐突一些,曼柔还是没法拒绝这样的赤诚。她打开书到夹了一片四叶草的那一叶,指着一段话道:“这里。”
      周弘文用流利的英语念了一段,笑了笑:“‘inconstant’的意思是‘变化无常的’,这里是说,不要对着月亮发誓,因为月亮是变化无常的。月亮每个月都有盈亏,有时候是圆盘,有时候又成了月牙。如果你对着月亮发誓,你的爱情也会这样变化无常。”
      “谢谢。”曼柔笑了笑,虽然书还没看完,可是她知道这是一个悲剧。
      “我喜欢这本书里面的一句话,”周弘文看着曼柔的眼睛缓缓念道,“My true love is grown to such excess,i cannot sum of half my wealth。你翻译翻译试试?”
      曼柔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慢慢理解了,红着脸低下头去道:“我……我还没读到后面,等我看了前面的故事之后再翻译翻译试试。”
      周弘文着看她局促的模样,也不逼她,只是笑笑:“恩,等你看了前面的故事。”
      三、
      曼柔进入周公馆大厅的时候,认识的不认识的苏州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们正一个个的把寿礼放下。曼柔捏着手包的拇指紧了紧,她是不喜欢这样的应酬的,可她来了便是代表了朱家。和认识的各家打了招呼,又带着小厮把贺礼放下之后,管家请她到后厅去领寿桃讨个喜气。
      曼柔经过周公馆的花园,见到柳树下的白色身影。身着白色西装的周弘文步履匆匆又不失了气度去,见到她之后脚步蓦得一停,自个倒先笑起来:“是你。”
      方才见到的管家从曼柔身后一路小跑,到了周弘文身前叫了一声:“少爷,夫人找您呐。”
      曼柔听到这个称呼一怔,少爷……苏州的周公馆只有一个少爷周念堂,算算年纪,该是与周弘文差不多的。怎么会这样的巧……
      周念堂应了一声,打了手势让管家回去,视线停在曼柔脸上:“你怎么来了这里?”
      “祝寿。”曼柔声音低低的,把头垂下去,露出白嫩嫩的颈子,周念堂只是看着心神便一阵荡漾。他对她微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瞒你,我在学校便是周弘文这个名字,就算同学也不知道我是谁。”
      曼柔恩了一声,只后悔来领寿桃,见到周念堂,尤其是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她全身不自在起来。怔忡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拉了起来,偏偏他的神情坦坦荡荡,倒让她觉得自己多心了似的。一路走到周公馆的正厅,不知道被多少人瞧了去。周念堂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妈妈”,带着曼柔进去了。
      坐在正首穿着一身寿服的女人白白胖胖,倒是生了一脸的福相,想必就是周念堂的养母田氏。田氏见到周念堂之后也不和身边的太太们说话了,只对着周念堂招招手:“念堂。”
      “妈妈。”周念堂带着曼柔上前,另一只手握住田氏的。“这是朱公馆的少奶奶,给您贺寿来了。”
      田氏笑起来时候眼睛眯着,冰凉的手拉过曼柔,一脸慈爱的表情,把她的家里、学业、兴趣打听了遍。曼柔心中疑惑着,仍是乖巧的答了。田氏便哈哈笑起来,直对身边的太太们说曼柔对她的脾气,要曼柔一定要多来周公馆走动走动,陪她这个老人家打打牌。周念堂坐在田氏的另一边,只是对着曼柔笑。
      曼柔带着寿桃回朱公馆的时候,公公难得的夸了她几句,叮嘱曼柔一定要和周公馆打好关系。曼柔应了,心中期待却又害怕着,理智上便不想再与周公馆有什么瓜葛。不想第二天,周公馆便派了人来,请她过去打牌。
      牌桌上一共四个人,除去她、周念堂和田氏,还有苏州一个很有名的官太太,据说是田氏的小姐妹。周念堂给她喂牌,她给田氏放水,几局下来,田氏自己先倦了,要和姐妹说说体己话,让周念堂好好招待客人。
      曼柔由周念堂带着在周公馆的花园里散步,周念堂伸手指着他们两个人面前的柳树:“昨天在这里见到你,就跟做梦一样。”
      曼柔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沉默了。
      周念堂伸手拉住她:“你心里是有我的。”
      “我是有自己丈夫的。”曼柔说。
      “你读了那么多的爱情小说,就算是在现实里面,也没有规定说一个女人只可以爱自己的丈夫。”周念堂神情有些气愤,“我只愿自己能早遇见你两年,在你结婚前便把你抢来,让你只爱我。”
      “别傻了,你的身份,爱上谁不成?没必要找我这样一个有夫之妇的。”曼柔眼睛不看他,往前面看向那棵树。他从树下经过,万条垂下绿丝绦,在风里的是飘荡的柳枝,在柳枝后是他温和的笑。他觉得是做梦,她也觉得。
      周念堂伸手搂住她,逼她看着他的眼睛:“弱水三千,我就偏偏看上了你,我哪里管你是不是有夫之妇。”
      他的眼中浓情蜜意,温柔缱绻,还带了一丝的霸道。曼柔的表情怔忡了,脸上烧起来,她的心砰砰跳的飞快,要从喉咙里面跳出来似的。她急急地推开他,往门外跑,似乎跑掉了她就好了。
      周念堂也不追她,目送着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蹿得飞快。他的眼睛眯起来,他曾随父亲打猎,耳濡目染,知道不可把猎物逼迫的太急。大概,是自己太急切了些。周念堂看着面前的柳树,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他想起她的腰来,如柳纤细苗条,盈盈一握。他的心骤然乱起来。
      四、
      曼柔是下了决心不再往周公馆里去的,周公馆开始每日来人请曼柔去打牌,曼柔称病不行,思虑成疾,竟真的烧起来,嗓子疼的连话都说不出。周公馆派人探病,又送来好多西药,曼柔吃着,身体渐渐的康复了。周公馆来的人消停了几日,婆婆说,据说周念堂病了。
      曼柔这边身子刚好,周公馆便着人来请,说是田氏因为周念堂生病心情郁郁,想找朱家的少奶奶说说话。朱家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当即派车把曼柔给送去了周公馆。
      小厮直接把曼柔引去了周念堂的卧室,田氏坐在周念堂床边,见到曼柔直抹泪。曼柔细声劝着,田氏这才止了哭,说给周念堂煎的中药,去看看好了没,要曼柔在这里守一会儿。周念堂在床上睡着了,床檐空出一块,曼柔坐过去,看着周念堂消瘦的脸,这才相信他是真的病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成了这样。她心里心疼起来,握住周念堂的手,却感觉手上的力道紧了。周念堂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对她眨眨眼睛:“你既然握住了,我便不放了。”
      “你好好的,怎么成了这样?”曼柔感冒刚好,说起话来,声音还带了一些沙哑,更显得柔媚了。
      “你病了,我便病了。”周念堂看着她,“曼柔,你这样的折磨我。”
      日光透过玻璃窗映在厚实的窗帘上,一个小光点从帘布上飘过去了。屋子外面蝉在欢快地唱歌,不知疲惫,从未停歇。曼柔仔细扣着身上的旗袍扣子,腰被周念堂一抱,整个人重新倒回了他的怀里去。周念堂虽然手是不老实的,却扯过一个毫无相关的话题:“你那本书读的怎么样了?”
      “这些日子病了,没有时间去读。”曼柔说。
      “那你得快些看到我说的那里,”周念堂低头啄她,抓着她的手放到他胸口去。“我那天对你讲的那句英文,不是随便扯出的一句。这里本来是空的,见到你之后,就满了。里面有一个你,别想着出来。”
      曼柔不说话,她知道自己是做错了的,可她想听自己一次,就这样的错下去。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他是快乐的,她也是快乐的。他和她两个人在棋盘前,一个执白,一个执黑,哪怕不说话,也觉得岁月静好。他也会给她讲他的心事,他胸中沟壑,国难当头,他渴望着为国效力。他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是模糊的,传说里的两个父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说到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苦恼起来,曼柔心中细细的疼,她可怜他,盲目地可怜着他——可他哪里需要她的可怜?
      到底是瞒不住的,朱公馆得了周家这边的好处,有什么委屈只咽了下来。她再去看妍姗时候,两个小孩子在妍姗的膝头闹腾,妍姗只用指头戳她骂她不争气。若是做了周念堂的梦中情人,自是她的本事;可她现在的样子,分明是被周念堂摆布的团团转。冯修杰皱了眉,两个人既然开始了,结束便不在妍姗这里。周念堂的大哥可以娶一个外国老婆,周念堂却未必能娶一个嫁过人红杏出墙的家门败落无法在事业上帮他的大姐。
      朱晋鹏回国的时候,曼柔已经怀孕了,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曼柔住进了周公馆,在里面大门不出,不知田氏使了什么手段,朱晋鹏也没来找她。周念堂隔着旗袍薄薄的料子,听着她的胎动。看着他一脸的兴奋,曼柔也觉得值得了。若是生下一个像他的孩子,是她的福分。十个月后,孩子出世,是一个男孩。曼柔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周念堂拿了一个布老虎间或逗一下宝宝,逗了一会便学着宝宝撒娇要奶喝。曼柔笑道:“我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养了两个孩子。”
      “好姐姐,”周念堂笑着亲她,“我总想着,你给我生下十个八个的孩子,我也不嫌多。”
      “你给他取个名字。”曼柔说。
      “我们家的传统,孩子名字都是要我父亲取的。”周念堂说,“我已经送信过去了,倒是可以先给他起个乳名。”
      没有等到他父亲给孙子起的名字,却收到了南京那边的来信,要他到德国去,给在那边的一位先生担任少尉侍从官。他没法抗命,自己心里也是想去的。曼柔心中惴惴不安,虽然田氏安慰她,可她觉得周家对她是不认可的,她自己又不可能给周念堂做妾。周念堂的继母是虔诚的基督徒,周家自她进门之后便是不纳妾了,哦,她连妾都算不上。就算周念堂还肯要她,她也只能没名没分的跟着他。
      五、
      周念堂走了之后,田氏把曼柔留在了周公馆。小萝卜头长大了,眉眼越发英气起来,穿着给他制作的小西装,装起小绅士来有模有样。田氏抿着嘴笑,说和念堂小时候长得像一个模子出来的。曼柔心中想周念堂想得紧,知道他回国了,到西北去打日本人。他的来信少了,每次都要她给他发照片看看。
      妍姗的电话打到了周公馆去,曼柔这才发觉身边的人都在瞒着她。冯修杰在客厅沉默地抽着烟,报纸上登出了周念堂结婚的照片,证婚人是他的父亲和他的继母。他的新娘是西北那边家世鼎盛的女子,他们的相识像是爱情小说。文章竭尽谄媚,像讲故事一样在说一对璧人佳偶天成。
      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曼柔发泄般地撕着手中的报纸,他的照片揉皱了,她把照片上他的脸展开,手指在上面来来回回地摸着。她怨他,却仍然是不能自拔地爱着他。妍姗由着她发泄,她最怕她这个妹妹走到这一步,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她:“要是晋鹏还要你,你就和他好好的过……他……那你就回来,我和你姐夫养着你。你还年轻,这辈子总不能就这样葬送了。”
      曼柔用手帕擦了眼泪,对着冯修杰扯出一个笑来:“姐夫,你帮小萝卜头起个名吧。”
      朱晋鹏亲自来了上海,把曼柔接了回去。小萝卜头养在冯公馆,曼柔仍是朱家的少奶奶。周围的人同朱晋鹏一样,对于曼柔之前一年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总有一点的意味不明。曼柔心性敏感,只觉得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快要把她压死了。
      一年之后,周念堂终于回了苏州,要带曼柔到南京去。他新婚的太太托人给曼柔寄信,言语客气却又犀利,句句直指曼柔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朱晋鹏喝醉了,穿着皮鞋大喇喇躺在他们卧室的席梦思床上,声音冷静:“曼柔,我恨你。”
      应该恨的。曼柔心想,连她现在都讨厌起自己来。她被人说的太不堪,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失败。朱晋鹏本来想要和她纠缠一辈子,他不好过也不要她好过。现在,连朱晋鹏也不要她了。
      曼柔从妍姗那里把孩子接了出来,自己在苏州的城郊找了一份老师的工作,不再和周公馆或是朱家那边联系。妍姗骂过她几次,心疼地抱着她哭,每月都以想念小外甥的名义把曼柔叫去上海,带她下馆子,给她做衣裳穿。
      她有时间看书了,在看到周念堂说的那一句话之前,她倒是先看到了一句:“And in the taste confounds the appetite:Therefore love moderately;long love doth so;Too swift arrives as tardy as too slow.”
      不太浓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太快和太慢,结果都不会圆满。她想起了周念堂,叹了一口气。小萝卜头坐在她的身边,看到她夹着书签的宋词翻开了,便想要向母亲展示一下自己在学堂的识字本事,拿过书来吐字清晰,眉眼间越发像他的父亲。
      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曼柔最后一次见到周念堂。他要她带着孩子和他一起到台湾去,她在他怀里哭了,想把这辈子的泪水都在这一刻都哭出来。周念堂只是抱着她,给她擦泪。曼柔声音呜呜的:“你和她,到底是在火车上,还是在舞会上认识的?”
      周念堂叹气,大力抱着她,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你要好好的。”
      曼柔点头,最后一次触摸自己深爱的男人的脸。他的脸上没有当年的稚气,五官更加的英俊。她轻轻说:“你也要好好的。”
      此后,大陆与台湾隔绝几十年,双方互不相通音讯。无数的人们思念着自己渺无音讯的亲人,隔着一道海峡沉重地叹息。曼柔带着小萝卜头做了普通人,谁都不知道她曾是那个扬名苏州城的沈四小姐,曾红灯绿酒场,也曾与赫赫有名的周念堂执子谈笑间。
      再得知台湾那边的消息的时候,她才知道,他在政治斗争失利,若干年后病逝。
      小萝卜头只做了工厂里面平平凡凡的职工,除了人长得英俊一些,和别人没什么特别。后来娶的也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子,生了娃娃,祖孙三代住在一起。夏天天热,蚊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小孙子嫌嗡嗡声太吵不肯午休。儿子儿媳上班去了,上了年纪的曼柔怀里抱着小孙子,在屋子里面踱步。小孙子看到书架,手便往那边伸,一本书就这样掉下来,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曼柔微怔。这么些年过去,前尘过往,皆成浮云。她把小孙子放下,去拾那本书,恍恍惚惚间像是看到了周念堂的脸。她想起了自己和周念堂纠缠的半辈子,火车上他的双臂环着她,给她取下箱子来。分别时候,他说,你要好好的,所以她一直好好的。他们不在各自的身边,也各自好好的。
      那本书还摊在那,一滴一滴的泪落在了书页上。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这辈子遇上了周念堂,她不后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昼夜·前言总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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