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夫老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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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川平心里不安，眼看着人还没走远，赶紧追了出去。亏得人高马大，几步已到了跟前。
“静茵，你不走，行吗？”
“你放心，我不走，我只是回家准备。到时候，你直接来接我就行了。”
“哥，放心吧，自小定下的娃娃亲，还能不成吗？”
几只鸡鸭，几袋米，几块钱，十几里路，顾川平把程静茵接进了顾家。
两间土坯房，一盏煤油灯，一张硬床板，顾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
“静茵，我家这么穷，又没个老人，我真不怕你不愿意。”顾川平肩宽腿长，愈发显得床狭小破旧。
“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亲眼看到了，也才知道你家穷到这个地步。光看你这个家，肯定是看不上的，看上的是你这个人。爹没了，娘跑了，你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带着六岁的弟弟能混到现在，我不相信跟着你以后没饭吃。”程静茵皮肤白皙，眼神温柔有情，许是做了新娘子，更添了几分明媚，愈发好看起来。
“亏得定了娃娃亲，亏得是和你定了娃娃亲。”顾川平眼眶有点湿润。
“放宽心吧，这里用水方便，田地也好，是个种庄稼的好地方。我们俩年轻，有力气，肯定能活出个人样来！”程静茵眼眸也带了水。
油灯微弱的光灭了，床板晃荡，顾川平丢失的肋骨回到了身体，他从此完整了。
“哥，嫂，稀饭烧好了，吃饱饭，干活有劲！”顾川安自小在顾川平的照顾下长大，没吃过多少苦，性子软，就喜欢烧饭洗衣，种种花草。
稀饭真的是稀饭，没有几粒米，一碗稀饭，吸几口就没了。三人也没什么讲究的，站在厨房门口，喝了几碗，门锁上，到生产队干活去。
生产队里，吃饭的人不少，干活的没几个。干活，按人头给工分，跟干了多少活没关系，很多人白拿着工分，活做的马马虎虎。
顾川平实在，干活不吭声，跟别人拿一样的工分。一开始年纪小，拿的工分还比别人少，他也挺过来了。种庄稼是一辈子的事情，手艺学到手了才是真的，年纪轻轻的，干点活就当练身体了。
程静茵是家里的老大，凡事都是带头干的，也不是玩花招的人，做起活来也是一点不含糊。
几十号人，从早到晚，稻子割了又收，都累得骨头酸。
汪汪汪，夜深了，狗听到一点动静就狂叫不止。
一路走来，家家户户屋里都透点光出来，顾家的是一片漆黑。
程静茵抓点米，淘淘，搁锅里，煮了一会儿，闻到了米香。一天到晚，两头不见太阳，为的就是这点米香。
快过年了，没有过年的钱，顾川平不知道该怎么跟程静茵开口。
“川平，家里没有过年的钱，我们找史家老太太借五块钱吧，年里年外的都要花钱。”
“你知道了，我正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我到这个家不短了，家里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嘛！”
“对不住你，第一年，家里就没钱过年！”
“茅坑还有三分肥，有手有脚的，还怕没钱过年嘛！”
大雪纷飞，土坯房抵不了多少寒，人心暖了一切。三个人的新年，何尝比十个人的新年少点热闹呢！
“老大，你看着弟妹，我跟你爸，干活去了。”程静茵八年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老大是个男孩，八岁了。
程静茵走了一会儿，不放心，回头又把门锁上。
“不要太担心，孩子在家，哪有什么危险。”顾川平毕竟是个男人，再疼孩子，也比不上当妈的。
“怎么不危险，上次老二差点淹死了。门锁上，他们出不去，我才安心。”程静茵一想到老二因为没人带，差点淹死在沟里，眼泪就出来了。
顾川平一看程静茵眼泪都出来了，心里也是酸酸的。终究是他家里没老人，孩子才会无人照看，才要锁在屋子里。
“锁就锁吧，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多吃点苦，将来才能有出息。”顾川平不指望四个孩子都能读书，出人头地，凭着一身力气，种一手好地，也是一辈子的活计。
“当娘的哪个希望自己的孩子吃苦啊！”程静茵自己从小到大，吃够了苦。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是不忍心看孩子受罪。
每到夏天，不到天黑透，干活的人就回不了家。
“川平，今天搞得比平时还晚，孩子估计都饿了。”
“也就晚一点，饿不到哪里去，人小吃得少，饿得也慢。”
两个人累了一天，也辛亏是年轻，老一些的真受不了。
程静茵打开门，听到了沙哑的哭声，觉得不对劲了。
老大一抽一抽的，老二老三嗓子哑了，还在干哭，老四眼角都是泪，在老大怀里睡着了。
程静茵累了一天的身子到此刻是真的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能抹眼泪。哭不出声，哭出声，又给谁听呢。
顾川平眼眶红了，心里一阵阵冒酸水。
孩子都睡着了，程静茵说了自己的想法。
“川平，我们把孩子送到史家老太太那去吧。史家老太太心好，自己的孩子也大了，不要人看着，让她帮忙看着孩子，孩子饿了，给点吃的。我们多帮帮她家的忙，再给点钱，你说行吗？”程静茵知道要是再把孩子饿哭一次，她受不了。
“行，就按你说的办。”顾川平把程静茵搂进怀里，歇下劳碌了一天的身心。
顾川平快要气死了，一个两个，没一个能让人省心。
“川平，算了，不想上学就算了，也不一定要念书这碗饭的。”
“种田累啊，他们哪里吃得了这种苦，念书才能挣个轻巧钱。就算念不出个名堂，起码也得小学毕业啊！”
顾川平拿起扁担，带着框，直往顾川安家奔去，他抬也要把这两个混小子抬回来。
顾川平吃了个闭门羹，顾家两兄弟躲在牛屋里，把门从里面锁住，任你怎么叫，就是不开门。
“哥，算了，孩子们不想念书，就别逼了，学点其它的手艺，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因为穷，顾川安没能结婚，捡了个孩子，天生唇腭裂。他没有其它的盼头，孩子健康就好。
顾川平不甘心，他一定要把这两小子给治好。
“不出来，你们俩就给我在里面待着，没饭吃，我看你们能待到什么时候。”顾川平从外面把门给锁了，钥匙拿走，谁也别想放人出来。
程静茵年纪越大，心肠越软。孩子一天没吃饭了，她舍不得。
“川平，别逼了，孩子饿坏了怎么办。以前是没得吃，饿着，现在有吃了，还要饿着吗？该吃哪碗饭，老天都是定好的。他们俩不是读书的料，别争这口气了。”
“慈母多败儿啊！”孩子是手心里的肉，一天没吃饭，顾川平又如何舍得。罢了，让老天收拾这两小子吧。
这几年，日子一年比一年好。顾川平养的鹅卖得不错，得了二十多块钱。他还没来得及开心，转头就让两死小子把钱输光了。
“你说，我把钱给你，你就拿不住吗？怎么转头就给两死小子了，他们哪能存得住钱呢！”顾川平最不喜欢人打麻将，赌牌，偏偏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瘾，打就算了，没技术，有多少输多少，这不是给人送钱嘛。
“他们一年到头也没玩几次，一人给他们十块钱，玩一会儿也没什么，哪想他们就输完了。”程静茵知道自己又心软了，可孩子们也就是打牌，也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她满足了。
“一次两次，没完没了了，他们不知道钱难挣呢。过了年，他们俩也十七八了，到时候，我们爷三出去干瓦匠活，你看家吧。”顾川平真觉得两个儿子是上辈子的债，一个比一个淘气。两个女儿一个勤快，一个念书好，可女儿是给人家养的，再能干不是自家的啊！
程静茵也觉得出去干活，挣点钱好，到时候娶媳妇也有底气些。大儿子有自己娘家侄女，小儿子还没着落呢。
“老四，你小哥要结婚，家里没钱给你念书了。女孩子，小学毕业就差不多了。”顾川平知道女儿心里有气，可也没办法。要真是考上中学了，那是砸锅卖铁都要上，可差了几分，要四百多卖分才能接着念，哪有那么多钱呢！
“爸，老二跑了！”顾家大儿子气喘吁吁。
“孽子！给我找回来，他没地方去，肯定是去苏州老三那去了！”顾川平能干了一辈子，没想到孩子如此不省心。
当初，说亲的时候，老二就说自己有中意的姑娘。顾川平不是老古板，你要能把人姑娘带回来，也省的他费心。到了，姑娘没带回来，还是他出面说亲。好不容易说了一门亲，又嫌弃人长得不好看。娶妻能过日子就行，劝了半天，才点头答应。见面礼给了，日子定了，现在想悔婚，晚了。
顾川平想想自己这辈子，也真是苦水里泡大的。一个人带着弟弟，娶了亲，两人变成三个人，又从三个人变成七个人，七个人成了九个人，到了竟然又成了两个人。
“静茵，别哭了，孩子大了，总有不对的地方。忍一忍，等一等，他到底要知道爹妈的一颗心的。”静茵打从嫁给他，没想过一天的福，现在还跟着他窝在厨房里过年，比刚结婚还不如，他心里气极反倒平静了。
程静茵摸摸眼泪，嘴里吃着面条，也全是苦味。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一碗水哪能端得那么平。老大说偏老二，老二说偏老大，都闹着要分家，谁体贴过当娘的呀！
烈日炎炎，地里的黄瓜都蔫了。分家不假，可分家了，谁把日子过得亮堂堂的了。日上三竿不起来，菜都要死了，也不浇水。程静茵叹口气，孩子是父母的债呀。
“静茵，大中午的，他们自己不浇水，你慌的浇水干嘛！不是分家了么，分家了就让他们各管各家去！”要是小时候，顾川平绝对要一人暴打一顿。
“哪能真不管呀！”程静茵教了一遍水，菜鲜活了起来，才坐下歇歇。这几年不比以前能干了，有时候，腰疼得厉害。
顾川平要是知道，有一天家是这么合起来的，他宁愿一辈子分家。
日子刚过的起色，大儿媳却得了要命的病，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了，人也没留住，留下一双儿女。大儿子整个人都不行了，他当爹的不拉一把，谁能拉一把。
“老二，你出去打工，挣钱你自己拿着，孩子你留点上学的钱，其它的我一分钱也不要你的。你在外好好干，为了孩子，你也得争气。”老二媳妇看他一心扑在老大身上，他知道，可他没办法，他现在只能为老二带带孩子了。
顾川平以为再不会比年轻的时候，累了。谁能想，盖房子的钱，治病的钱，孙子将来结婚的钱，一件件压得他喘不过气。
八月十五，哪来的八月十五。孩子要吃月饼，他没有闲心闲钱买月饼呢！他恨不得一分钱当两分钱花。
“今年的猪卖得不错，比往年都挣钱。”顾川平这么多年，心里终究是甜了点。
“是呀，下次赶集，除了小糖瓜子，你买一箱方便面吧，几个孩子都想吃，看人家吃，不干着急么。”程静茵这些年心愈发软了，事情也都想开了。还能干，还能挣钱就行了，再难的日子都能过去的，不能太委屈了孩子。
“要不是我，他们能吃上饭吗？现在一个比一个脾气大，都不回来了！”顾川平心里气，孩子不好好干，说几句，就嫌他烦。当初混不上吃的，怎么不嫌她烦！
“好了，你少说两句。孩子大了，都四十岁的人了，有自己的想法，你天天一件事情念叨几百遍，我都嫌你烦！他们一年到头在外打工累得很，回来了，歇两天，你还唠叨个没完，讲话又难听，‘不赶早，尿都喝不上’这话谁能听的下去。老大媳妇是后来的，本不是一家子，老大就为难了，你鸡蛋里挑骨头，老大怎么敢回来。我只要他在外面过得好，就行了。”程静茵不要多了，那几年，只想着能把债还了，死了都甘愿了，活到现在，哪天都是多得的。
“我说错了吗？回来干活，睡到早上八点，人家五点多就起来了，八点多有干活的样子吗？”
“你管他几点起来，只要活干了就行了。哪年活没干吗，不都干完了么。你再嘴不饶人，我要是死到你前头，两个儿子都不跟你过，你哪来的好日子。”
“我谁都不跟，我自己一个人过。你以为你死到我前头，我没好日子过，是我死到你前头，你没好日子过。你哼哧哼哧的，要人照顾，我好手好脚的，兜里有钱，上哪不行。”
“好好，那我争取死到你前头。”程静茵笑笑，顾川平真是越老话越多。
程静茵知道自己腰不好，可没想到一天比一天不好了，到现在，直起来都疼。
“奶奶，我给你联系医院，你去看看吧。吃了一辈子的苦，现在又不是没钱，活受罪干嘛！”顾见欢觉得自己太不关心她奶奶了，奶奶的腰一天天直不起来，到如今，她才意识到严重性。奶奶的腰直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她竟然一点想不起来。
“欢欢说得对，又不是没钱，没儿子，养儿防老，现在正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静茵累了一辈子，顾川平不能到老了，还让她吃这份苦。
“钱挣来不容易，我都这个年纪了，黄土埋了一半了，儿孙也齐全了。什么时候一觉不醒，闭眼了，这辈子就过去了。”程静茵想得通，老了惹人嫌，给后人带麻烦，早点死了，也省事。
“奶奶你说错了，我们家越来越好，正是享福的时候，我们到时候还要孝顺你跟爷爷。你要是不在了，我们孝顺谁呀！”顾见欢无法想象陪着自己长大的奶奶哪天突然就不在了，想想都要哭了。
“静茵，不要想钱的事情。我手里有钱，你只管放心治。欢欢说得对，正是享福的时候，有鱼有肉，死了什么都没了。这么好的日子，哪舍得死呢。”顾川平强硬了一辈子，此刻也是软弱的。
一连几天，顾见欢陪着顾奶奶在医院拍片，吃药，住院，变得面黄肌瘦。顾奶奶兴许是一辈子都没这么轻松过，脸上容光焕发，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奶奶是腰间盘突出，医生说年纪大了，开刀危险，也不能彻底好。叮嘱以后不要干活了，不让病越来越严重就行了。我上网查了，这个病要不了命，就是人难受点。注意不要受寒，不要睡软床就好了。”顾见欢虽然心疼奶奶腰疼，人受罪，可知道奶奶还能活得好好的，就知足了。年纪大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的。像她爷爷这样，老了身体还真么棒的，能有几个？
“以后什么都不要你干，洗碗刷锅，洗衣服都我来，你就吃吃喝喝就行了，我就当多养一头猪了。”顾川平喝着酒，悬了这么久的心总算放下了。
“好好，我什么都不干，全交给你。”顾川平的一张老嘴，只有程静茵能受得了，全往心里听去，剩下的要不嫌唠叨，要不嫌说话难听，总之就是嫌烦。
今天的电话注定要响个不停。顾见欢刚放下大伯的电话，爸爸的又打来了，大姑小姑前赴后继，都是询问病情，顾见欢一一认真回复了。
“全都马后炮，要钱的时候，没一人吭声了！”顾川平是知道自己的几个孩子的。
“那不是你手里有钱么，给你钱，你不要，不给了，你又唠叨。”程静茵无语。
“他们那哪是真心给的，真要给，一个都不会给了。”顾川平吃几口菜，喝一口酒。
“爷爷，你的钱我们谁都不要，你自己拿着，找谁要钱，都不如自己有钱。你累了一辈子的钱，自己拿着，想给谁就给谁。”顾见欢一直相信靠天靠地靠父母靠朋友，不如靠自己。何况，爷爷的钱，是自己的防老钱。爷爷硬气了一辈子，说话算话了一辈子，手里要是没钱了，那还能事事做自己的主。
“我的钱留着，给贤贤娶媳妇用，剩下的，我跟你奶奶当养老金用，能吃到死了。”顾川平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大孙子了。
“行，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爷爷奶奶好好的，怎样都好。
“欢欢，上次不还是好好的，怎么这次好像不开心呢？”程静茵有点担心。
“没事的，奶奶，我就是想你们了。”顾见欢心里不舒服，但不想让爷爷奶奶担心。
“奶奶，我给你和爷爷照张相吧，你们俩还没有合照呢吧？”人生太多意外，留得住一刻是一刻。
“哎，一把年纪了，还照什么像呢！”程静茵笑了笑。
顾见欢不由分说，把两个老人拉着站到一起。
程静茵一辈子第一次和顾川平合照，不由得把腰挺得更直，脸上带了温柔的笑。
顾川平正洗碗刷锅呢，围裙还没来得及去，一脸严肃的照相，有够滑稽的。
顾见欢看着照片里的两人，越看越像，多年的生活，两人真生出了夫妻相了。哎，奶奶笑得这么好看，宛如少女，爷爷平时不是挺喜欢张大嘴笑得么，怎么这会面瘫了！
逃避是一时的，事情还是得面对，顾见欢的疗伤差不多该结束了。
“奶奶，我走了，有时间再回来看你们。”
程静茵缝着衣服，“好，下次回来，还杀鸡给你吃。”
“川平，面先别和了，先送欢欢去坐车。”程静茵看着面弄得到处都是的顾川平，心想总算出了口气，不然他还总以为洗衣做饭容易呢。
顾川平拍拍身上的面，洗洗手，总算可以歇会了，和面快要了老命了，揉来揉去，面都不成个样子，太难了。
“静茵，别缝了，欢欢说坐久了，对腰不好。”
“欢欢送走了？快缝好了，就起来了。”顾川平穿衣服废的很，尤其是领口，不缝几针，怎么穿呢。
程静茵的面庞已不再年轻，映着清晨的阳光，竟依稀有了旧日的模样。仿佛，那一年初相遇，温柔美丽。
“静茵，跟着我，一辈子也没想什么福，全受累了！”
“哎，一把年纪了，说什么受累不受累的，跟着别人难道就能比跟着你好么。”
顾川平笑笑，是呀，谁能比他更能让静茵过的好呢？别说没有，有也得乱棍打死。
“我接着和面了，晚上下面条给你吃！”
“好，我等着！”
太阳升起又落下，夕阳余韵笼罩着大地，土坯房还在，屋里的人也在，一切都是最美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老夫老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