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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只苍白若骨的手,执着一把油纸伞,慢慢走进雨中。
      雨落在江南小巷的青石板上,溅起水花在锦绣的鞋边,浸晕开来。
      透过每一颗从天而降的雨珠,眺望着。
      远方,远方。

      三月遇雨。
      空气中不减料峭春寒,带着丝丝侵骨的寒气,我撑着伞,叮叮当当,用脚尖叩响了这个似乎与现世相隔的小镇。
      踏足此地,像跨越了一整个世纪,犹记起车马喧嚣,汽笛声鸣,哒哒的马蹄载着急急而来的邮件,远没有此刻宁静。
      雾气笼着细斜的雨丝,影影绰绰像岸边伏着的苇草。
      记忆一瞬间疯涌而来,催促着,让我走进了这雨中的江南,这梦中的江南。
      可曾听见,那雨落在檐头的屋木上,沉闷着无声一般,伴着风声,好似细碎低声的呜咽,一点点,一丝丝,侵蚀着古屋不堪的檐头,我似乎能嗅到那若有若无的木香。脊背贴着硌人的板壁,抚摸身后的斑驳,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痕,它们等在这里,究竟站了多久?我的心突然不自觉得疼起来。
      透过密密的雨幕,我看见模糊的身影,涉水而过。
      空荡的街头,两旁是微掩的木屋,雨敲打着窗棂,慢慢滑落。三月,东风不来,桃花不开,柳絮不飞,阳光不暖。我站在一端望着她,伸手触碰,却隔了时光里所有的雨季。
      那年江南,递出了一把伞,就以为能够挽留逝水韶华。
      “不过是把伞而已,三月细雨侵骨,倒不必挂怀。”
      就像是,微微一笑,就可以点亮所有暗夜中踽踽独行人们心间的烛光。
      “天黑,点着灯,可就不怕摔了。”

      “锦琇姑娘的手艺,我识得,也放心。”华服洋装的妇人笑掩着嘴,对柜案后的女子赞不绝口。
      女子眉眼含笑,微微颔首低声道谢,一身水湖蓝色旗袍,婉婉约约如江南盛开的水莲,亭亭玉立,不蔓不枝。
      “拙技而已,见笑了。秦夫人若还有需要,可尽管来寻我。”
      “那是自然的。”
      送客人离去后,锦琇将前屋中的旗装收整,想着归放在后屋,这三月的天,淅淅沥沥的雨水不知何时降至,绣缎金贵得很,可不能给打湿了。
      就这般前前后后兜转了好一会儿,屋顶的瓦片果真传来叮叮声响。
      她支开窗子,伸出手,雨珠落进向上的掌心,收紧,却又顺着掌缝细细流走,冰凉的触感,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她不自觉愣怔了许久。
      这三月的雨,竟还这样刺骨……
      锦琇收回手,将窗合好后回头,发现前屋檐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大抵是归乡人来躲雨的罢,那男子不停着拍打着被雨淋湿的衣服,皮鞋边已经积了小小的水洼,显得有些狼狈,指尖扣着个什么,合盖时有一声清吟,像是金属物。
      男子背对着锦琇,看不到神色,屋里又有些昏暗,但她却好像能够感知到他内心的焦急。
      怕是有什么急事罢。锦琇想着,摇了摇头,转身从屋里取出一把油纸伞。
      她用不惯洋伞,也总觉得,从江南雨雾中走出来的,该是个执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罢,雨巷里回眸,眉间是化不开的愁怨,默默彳亍着,像梦一样凄婉迷离。
      她执着伞走近,男子也转过身来,指尖打开又合上的怀表刻着“风檐”二字。
      “风檐……?”她迟疑地问。
      男子金丝边的眼镜后带着疑问,微皱着眉,却点了点头。
      锦琇抱歉地笑,指了指他手里的怀表。
      男子了然,舒平眉眼,温和地笑道:“许岚,表字风檐。”
      锦琇点点头,将手中的伞递过去,道:“许先生许是有什么急事罢,若不嫌弃,暂且一用罢。”
      许岚沉吟,有些犹豫。
      “不过是把伞而已,三月细雨侵骨,倒不必挂怀。”
      女子远山黛眉,眉眼如画,水湖蓝的锦缎旗袍勾勒着聘婷身姿,带着江南女子才有的温婉笑意。
      “如此,便多谢了。”许岚接过锦琇手中的伞,“许某不日定来归还。”
      他撑起伞,向锦琇致意,便匆匆走进雨幕中,雾气缭绕,只一会儿便不见背影,唯有哒哒细碎的踩水声渐行渐远。
      几丝雨随风飘进来,打湿了衣裳,晕开了水渍。
      三月江南遇雨,檐下锦琇遇君。
      遇见了,便逃不开了。

      我站在她曾经递出伞的屋檐下,想象着同样的地方,有位来避雨的归人。
      他们是怎样地笑着说着,然后转身道别着。
      三月江南,有的只有无尽的细雨,永远潮湿的空气,从鼻腔到内心,里里外外都是湿润的。雨水顺着伞沿滑下,落在发间,落在衣襟,刺骨的寒冷,我漫无聚焦地远望,这也许就是困住她的小小的寂寞的城,她在城里守着一抹烛光,温暖暗夜中冰冷的心。
      那样慌乱的年代,走在雨中的,又哪有不湿鞋的?
      只可惜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便令他不忍心推开。
      他说:“我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每一件都好看,只可惜我想要一条能和你相称的领带,我不贪心,你缝旗袍剩下的料子就可以,我很喜欢。”
      坊间的传言传了无数次:爱哪位小姐,就请那位小姐把缝旗袍剩下的料子给他一点去做领带。
      自古江南多雨多情,虽是风雨飘摇的中华大地,也有少不了的风花雪月。
      我想象着,夜晚烛火映着许岚瘦削的脸庞,屋外呼啸的风声和淅沥的雨声交织着,锦琇将头枕靠在他温热的心口,听见他胸腔清晰的心跳声和沙哑低沉的嗓音,他紧拥着她,反驳她那句“这样花哨的颜色,怎么能用来做你的领带。”
      他说:“我总会有一个身份,能够系这样的领带,来与你相配的。”
      低语呢喃,早已随着风散去,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原来我遇见的,不仅仅是多雨的江南。
      挣扎着不愿沉沦的中华大地上,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信仰。
      我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看着有些暗沉的天色,万家灯火向晚。
      天色愈来愈暗了,雨却还没停。

      暮夜,许岚站在桥上,风吹起他身上黑色的风衣,锦琇提着灯从桥另一侧走上来。
      “有时候我觉得。”许岚说,“我就从这里跳下去,随着水流走,一干二净。”
      “我宁愿有人站出来,拆穿我,让我被敌军的枪□□杀,那些无数因我而死的人,就再也不会,指着我骂。汉奸,卖国贼……”
      “锦儿,我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我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了,又会害怕他们哪一个?但你是无辜的,不该因为我,去受千夫所指。”
      锦琇将灯置在桥上一旁的石柱上,暗夜中跳动的烛火,像是一颗火种,给以温暖的同时又带着无限的希望。她的掌心很热,轻轻的覆在许岚的手背上。她的嗓音很软,却像宣告誓言一样坚定铿锵,她道:“风檐,民族大义,远比我重要。”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锦琇偏过头去看许岚,许岚长声嗟叹,既哀伤又悲痛,她道,“那些不相识的战友离去,即便你们无法再并肩作战,但你始终和他们在同一片战场上。风檐,我,以及你的战友,从未觉得你是逃避,你只是以你的方式,在斗争。而且你的战场,更加凶险,枪火无眼虽狠,终不过人心。但我和你们一样,和所有抗争着的中国人民一样,始终坚信着:胜利日,一定会如约而至。哪怕,你们再也无法如期归来……”
      锦琇的眉目间结着愁怨,目光却悠久深长,许岚直视她的双眼,她的眼中像是有着星星之火,燎起他汹涌的内心,他紧扣着石柱的手松开,将身旁的女子拥入怀中。
      “锦儿,现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我不能清晰地知道谁是我真正的敌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无意间触动谁的利益,我无法想象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会葬送多少战友的性命,我更无法保证,这样战火纷飞的大地上,能有哪一个安身你我的地方?”
      锦琇将手环进他的风衣里,没有接他的话,只缓缓道:“风檐……遇见那么多人和事,你可有后悔?”
      “从未。”许岚的回答没有片刻的迟疑。
      锦琇合上眼,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道:“三月江南雨虽连绵,但总是会停的。那年檐下遇你,是我命之幸,我遇见了许岚这个人,他带着我,遇见了指引光明的信仰,我怀着信仰遇见了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我也从未后悔过。暗夜前行,摔一跤又算得了什么……”
      “你看。”她顿了顿,语调变得轻快起来,“天黑,点着灯,可就不怕摔了。”
      许岚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紧锁的眉舒展开,又恢复到那番心如潭水,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揉搓着锦琇过肩的长发,心想,等她长发及腰,抗战定就胜利了罢。
      “今后的我们,又会遇见什么呢……”
      怀里的女子低声呢喃。
      他将怀抱收的更紧些,古水般的眸中映着潺潺的溪流,灯火下,整个小溪内荡漾着金色的粼光。
      他笑了。
      “……胜利,是胜利。”

      雨渐渐停了,我收起了伞,倚在墙边,雨顺着屋檐落下,滴在指尖,慢慢流进掌心。
      她的容颜等在时光里如莲花般开落,远处有达达的马蹄声,载着遥远的信件而来,而她的归人,却没有如约而至……
      像梦一般,我遇见这座城,遇见离去和等待的人,遇见他们浴血不变的信仰。
      我慢慢后退,退出了这个雨中的江南,她美丽如梦的江南。

      “等到胜利的那天我就会回来。”许岚将一直珍藏的刻着“风檐”二字的怀表交到锦琇手中,“锦儿,若是到胜利那天我……你便不等了罢”
      风吹乱了锦琇额前的发,雨打在脸上,流进嘴里,却有着咸涩的味道。
      哪怕火车的轰鸣声再响,她似乎也能听到远方疯狂的怒吼声,不断的炮火声。
      战争越来越近了,胜利的那天,不知何时会到。
      火车渐行渐远了,站台上还有着不愿离去的人们,她和他们一样,无论多么小心,都无法与命运争论,所有枉费的力气,不如去做最好的祈祷。
      她穿着那身水湖蓝色旗袍,执着油纸伞,立在雨中。
      “你不来,我不老。”是谁在低语。

      如果真有那一天,九月的雨下得淅沥,锦琇姑娘穿着最好看的旗袍,该会遇见那个在檐下躲雨的许先生罢,他系着花哨的领带,笑着问她讨一把油纸伞。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呢。

      三月遇雨,我遇江南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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