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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一百与九十九 ...

  •   下雪了。

      鹅毛般轻软的雪花从天际袅袅旋身飘落,用它轻盈洁白的身子,替皇城的琉璃瓦与石板地铺上一件件白绒的外衣。红墙的脚下、顶上,俱是绵绵白雪,让紫禁城成了只有白与红的世界,庄严无瑕、宛若圣境。

      芳儿站在昭仁殿的檐下,朝雪中伸出一只白玉般的纤纤荑手,承接着身段优美的粉雪。雪花沾上手的那刻立即传来一阵透心凉的冰寒,寒意尚未自心头消下,雪花早已让她的体温化为点点水珠,自手心滚落。

      她数不清这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甚至连今儿个是什么日子都摸不清楚。刻意的不去计算日子,天真的以为只要她遗忘了时间,时间也会同样的遗忘她,让这偷来的幸福光阴,尽可能的延续下去……

      阿玛始终没有放弃劝说她回坤宁宫的打算,甚至找来了三叔当说客。不过三叔并非阿玛忠诚的同盟者,他来了,还带着玛法的叮嘱一道来到昭仁宫,告诉她别听她阿玛的话,尽管待在着,并且努力延长皇上对她的恩宠。

      直到拥有皇上的子嗣。

      收回满是水珠的手轻抚上平坦的小腹,她轻蹙眉头,望向不停洒落雪花的天顶。

      和这白色季节同样准时来到的,还有她的月事,让她又一次的接受失望的事实。

      从来没想过自己这种不爱拘束的性子,会如此急迫的渴望得到一个束缚她的孩子。她想,这就是女孩和女人的差别吧。

      她从不信神,但是为了能够得到一个孩子,她愿意跪在地上向四方神明恳求,请垂怜她最诚挚的祈祷,给她一个孩子吧!

      “娘娘,药煎好了,奴才这就给您端进房里。”

      “不需忙。”芳儿叫住往房内退的梁九功。“我在这喝就行了。”端起药碗,她让扑鼻而来的苦涩味呛得皱了皱鼻子。这药是皇上每日按脉象给她开的,说是依季节变化行调养体质之用,她这个不通医理的病人只需负责乖乖喝药。虽然她啥药也不识,但是光凭药的气味也能嗅出每日的药方其实略有不同。不过任凭药方如何改变,苦涩味倒是这些药换不掉的一致共通点。

      一想到皇上每日费心替她调养身子,再苦再涩的药也瞬间成了甜。在心里默念了句“良药苦口”后,她干脆的一饮而下。

      将药碗递还给梁九功,她顺口问道:“皇上呢?”

      “回娘娘,皇上正在乾清宫里见人回事。”

      “嗯。”她应了声让他退下,抬眸又在视线里装进满满的白色雪景。

      刚喝下的药在腹中隐隐翻滚着,细微的热流慢慢往四肢百骸散去。芳儿拉拢起身上大红缂丝银鼠皮滚海龙缘大氅的襟领,将自己整个身子完全收在大氅底下,只露出一张小脸,杜绝所有受寒的可能性。她是想当娘的人啊!一定得要加倍的照料自己的身子才行。

      今年第一场雪来的那个夜晚,北京城里有一条生命静静的在雪地里消逝了。

      雪夜隔日的清晨,负责掌管京城九门守卫与治安的步军营从积雪下挖出一具没了气息的躯体。那是宫内的一等侍卫阿南达,将皇上出宫讯息透露给穆里玛的反逆者。阿南达的身上没有丝毫外伤,经查证后发现他前一晚与其他侍卫饮酒作乐,喝得大醉后独自离去。想来是离开后醉倒在路边,不巧遇上入冬的第一场雪,在酣醉的梦中给冻上了西天,以意外死亡而结案。

      意外?

      一点也不意外。天子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皇上一直视私自传递宫中消息给鳌拜兄弟的阿南达为脊上之芒刺,坝上遇险之后更是欲除之而后快。欠的,只不过是一桩精心策划的意外罢了。那天与阿南达同宴饮酒的人,还有她三叔索额图。她想,吏部侍郎的位子,已经离三叔不远了。

      在这之前还有另一件好事,发生在秋末。本来喧喧扰扰的改换圈地一案,当永平与河间两府的百姓,哭嚎悲泣着准备离开故土之时,气焰嚣张、势在必行的鳌拜竟让一份前朝奏章给压得吭不了声,只得让改换圈地的事不了了之。

      这份遗诏是先帝爷时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王熙的遗孀呈上来的。朝廷里的规矩是,大臣的奏章由皇上阅毕后,会原件批还给大臣执行,不需再回缴。这份奏章是顺治年间王熙上给先帝的一道建议案,内言皇上既已亲政,由多尔衮擅自更换的镶黄旗与正白旗圈地亦应尽速重新改圈,以定人心。但先帝爷的御笔朱批却驳斥此案,以改换圈地影响民生、牵涉过大之由,不予再议。

      遗诏一出,皇上托言先帝遗念应予尊重,若他不顾先帝意志强行改换圈地,即成了不孝之人,他日无法在九泉之下面见父皇云云,顺势否决了改换圈地一案。

      不过此份将大祸消弭于无形,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遗诏,其实并非出自先帝手笔,而是一份仿造精巧的伪品。

      皇上说,老祖宗身边的苏麻喇不单写得一手好字,更擅长仿写他人的笔迹。他翻遍宫中档案,模仿先帝口吻与大臣奏章格式拟了一篇文稿,让苏麻喇仿先帝与王熙的笔迹缮写,完成了一份乱真不可辨的假奏章。

      有了假奏章,还需要个真主儿。皇上借了她身边的和托去,趁着夜晚将假奏章悄悄放进王熙府中。事后再授意帝师熊赐履,挨家挨户地到前朝近臣府上,一一询问是否留有先帝关于圈地一案的朱批御旨。问到王熙家时,就“巧合”的找出了这份人人皆信以为真的伪旨。

      鳌拜何等嚣张之人,但在先帝遗诏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先帝于他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惠,他今日位极人臣全拜先帝所赐。鳌拜敢在皇上面前跋扈,却不敢对先帝遗诏有丝毫不敬,彷佛在一瞬间又成了过去先帝眼中那个坚守臣节的忠义之士。

      仅仅是彷佛而已。

      无法遂愿的鳌拜,将怒火烧至上书反对更换圈地的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三人身上。擅自将三人羁押在大牢里,硬是编派了“藐视上命”、“纷更妄奏”的罪名,俱论死罪。

      皇上深知这三人上书力阻鳌拜,实是体察民瘼、为了人民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难得好官。不只不当罚,更应该重重的奖赏才对!是故坚持不允鳌拜所奏。但是他在圈地一役靠着一纸伪旨赢得极险,鳌拜又尚在气头上非杀三人泄愤不可。在没有足够的兵权筹码与鳌拜翻脸的情况下,只得象征性的批准刑部所拟刑罚,将三人各鞭一百,没收家产。期望能够消减鳌拜怒火,保住三人性命。

      这几日里,皇上回到昭仁殿的时辰越来越晚,留在乾清宫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日在夜晚里,皇上开玩笑道,现下唯一能够保住三人性命的方法,说不定只剩让先皇在鳌拜梦中显灵,劝诫他止住杀伐之气这一个方法了。皇上这么说的时候,她抬眼发现他脸上面色凝重,没有一丝说玩笑话的轻松意味。虽然之后皇上绝口不再提这件事,她也能察觉出保住三人性命之事,并不乐观。

      寻思间,东侧的龙光门被悄悄推开,魏珠领着两个跟他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太监,扛着几袋石灰粉跟草木灰进来,向她行礼后,往殿后藏书的屋子走去。她闲来无事又好奇那几袋粉末的用途,便也跟着进了书屋。

      书屋面阔三间,最右边的一间在冬季成了花房,让出身南方的桂花在温暖的室内捱过故乡所没有的严冬。在南方,只要选块阳光充足的土地就足以让桂花生长得很好。但是在北方,桂花却成了最娇贵的客人,必须栽在盆栽里,选用由山泥、腐叶土与河沙配置成的土壤种植。到了晚秋则还要将桂花移至室内,以暖和的温度与湿润的土壤保护她们平安度过冬季,来年再度绽放。

      魏珠带着两个小太监细心的修剪桂花枯黄的枝叶,并在盆土里添上石灰粉与草木灰,增加土壤的肥沃度,好生照料着。

      芳儿在一旁看着太监们为了照顾这几株桂花煞费苦心、大费功夫的,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桂花是什么时候有的?”

      “回娘娘,这是前明时留下来的。”魏珠听皇后问话,连忙把双手擦干净,虾着身恭敬回话。

      “宫里的大公公们说,前明崇祯的宠妃田贵妃是南方杨州来的,由于思念故乡,便想了办法在宫里种植故乡的桂花。之后田贵妃生了个小公主,养在昭仁殿里。因为希望小公主记得这故乡的味道,又将桂花移到了这昭仁殿的窗外。”说到这里,魏珠警觉的停顿下来。他年纪轻但是机灵,紫禁城虽然依旧是皇室居所,里头的主人却早已不再姓朱,而是迎进了骑着马从北方来的尊贵主子。朝代更替的事,不见得是禁忌,但是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前明的事情稍稍带过就好,不需详细说明。

      “然后?”这么简短几句话的故事并不能让芳儿感到满足。宫里各处依照四季时序,内务府会安排各式的鲜艳花卉盆栽摆放装饰。除非有特别因由,同一款花卉不会在同一地摆放两季以上,更何况这还是前明所留下的旧花种。但是这几盆桂花却在昭仁殿里迎风度过了三十载春秋,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魏珠搔搔脑袋,在脑海中搜索着可以说的安全话题。眼珠灵活的转了几下后,拍拍脑袋,轻快道:“奴才进宫的日子不长,这件事还是听首领公公说的。”

      “什么事?说来听听。”芳儿的兴趣让魏珠这话给挑了起来。

      “最爱这几株桂花的,其实是先帝爷。”

      “先帝爷?”

      “先帝爷原本只有在寻书的时候偶尔来到这昭仁殿,从不多做停留。莫约顺治十二、三年的时候,先帝爷在一次寻书的时候,循着香味发现了殿后的桂花。这一见,就喜欢上了这些花儿们。之后只要是花开的季节,先帝爷就会来此闻香,在花旁倚墙而坐,一坐往往就是两、三个时辰。”说着,魏珠伸手小心的拨弄着桂花的枝叶,翻找着什么。

      “先帝爷很喜欢这些桂花树,说宫中太安静,需要增添点笑声,于是命造办处打造了一百个白银铃铛挂在枝叶上。风起的时候,枝叶迎风摇摆,银铃会跟着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先帝爷说那像是女孩儿的笑声,极为喜爱。”找着找着,魏珠面上露出喜色,小心翼翼的拉出一束枝叶,指着上头发亮的银色物事让芳儿看。“娘娘您瞧,这就是先帝爷最爱的银铃铛。”

      那白银铃铛极小,甚至比指头盖还要小,上头雕满了精巧的细致花纹。芳儿弯下身,对着铃铛轻轻吹了口气,铃铛便左右摇摆着身躯,像是娇俏的女孩绽着笑容,发出悦耳的清脆铃声。

      “娘娘,您说这声音是不是与女孩儿的笑声极为相像呢?”魏珠在一旁讨好的问道。

      像……太像了……

      心中莫名的一阵痛袭上,为这数年前在昭仁殿后回荡的无边寂寞。

      明明是拥有后宫三千佳丽,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想听见笑语却只能借着桂花树与银铃铛仿造出笑声来……这是怎样深沈的寂寞,让人连一声欢悦的笑都盼不到?

      “其他的铃铛呢?”芳儿蹲在桂花树前左右探看,没在树上发现有其他银色的小亮点。不是说树上挂了一百个铃铛吗?

      “回娘娘,其他的铃铛都跟着些先帝爷到孝陵去了。”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芳儿回首看去,认出回答她的人是昭仁殿的首领太监顾文忠。

      “为何漏了这一个没有拿走?”

      “这个铃铛不是忘了拿走,而是刻意留下的。”恭身答话的顾文忠掩盖在白眉下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在这桂花应该凋残的冬日,室内却仍有清雅花香缭绕的景况下,他忆起了先帝爷在桂花树旁告诉他的那句话。

      ……将来有一天,会有一朵四季不凋的桂花来到宫里,让朕的孩子能够认识到什么是温暖的幸福滋味……

      “刻意留下的?”芳儿的心思都放在铃铛上,没有留意顾文忠低垂的目光中所转动的思绪。

      “是的,先帝爷特地交代,随葬的铃铛数目要少一个。”

      一百少一个是九十九个……芳儿扬眉问道:“取久久之意?”

      “娘娘聪慧,的确是取久久之意。”顾文忠往前踏了一步,凝视着安歇在盆中的桂花树,心中尽是惆怅。先帝爷是他看着长大、看着憔悴的……经过多少的寂寞、多少的挣扎,先皇才学会了一百与九九的不同……

      “先皇年轻时,要求极致、绝对的完满,所以铃铛取了一百的整数。”就像他对董鄂妃的爱情一样,浓烈且完全独占,眼里再也看不进其他的人。“但是正所谓‘满招损、谦受益’,宫里的嫉妒争斗容不下完满的爱情。后来经历了荣亲王与董鄂妃先后逝去,先帝爷才体悟到真正持久的完美应该是带有缺憾的,如此才不会招致他人的嫉妒与攻击。”

      “一百少一,谓之九九,与久久同音亦有同义,这是先帝爷在临去时终于体悟的道理。娘娘,完美的幸福终究只是个无法延续的梦,唯有缺憾的幸福才能够持久,您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芳儿心中一震,踉跄的向后退了几步,激动问道:“是谁?是谁让你跟我说这些话的?”是谁……派他来点悟她……

      “奴才说过了,这是先帝爷的遗念。”顾文忠深深的弯下腰,昏垂的老眼中含着泪水。“娘娘,您当时还小,或许已经不记得了。您在小的时候,喀布拉大人与索额图大人常常带您来宫里,先帝爷很是喜爱您,直到临去之前还惦记着您。先帝爷和奴才说,喀布拉大人像花一般笑嘻嘻的小姑娘,将来会在深宫中给他的皇子带来温暖的幸福。”

      “这是老奴的主子给未来媳妇儿留下的礼物。”顾文忠用袖襬擦着模糊了双眼的泪。“娘娘的满文名是‘寿’之意,先帝爷期望娘娘依名之意一生长寿,切莫让圣眷独宠折损了岁月。要老奴提醒娘娘千万要保护自己,别步上董鄂妃的老路……”因自己的感情而累死董鄂妃是先帝爷最痛的遗憾,他衷心盼着宫里不要再出一桩由爱而生成的遗憾。

      顾文忠解下枝叶上的银铃,放在双手手心上恭敬的呈给皇后娘娘,他终于,完成了主子的交代了……

      芳儿接过银铃,这才发现铃铛上繁复精致的花纹是由许许多多她的名字所组成,一遍又一遍,在小小的铃铛上满满地刻上了三个绵延不绝的字——

      “扎拉芬”

      这件横跨了岁月的礼物,让她揪心溅泪,落下的泪如雨,涔涔不绝。她记得的……那位哀伤,但温柔的帝王……他曾摸着她的头,微笑道:“扎拉芬,朕希望妳永远这般开心的笑着。”这份祝福与惦记足以让她热泪盈眶,感念一生。

      “顾文忠,先帝爷还有没有……”

      芳儿还待再问先帝有无其他话留给她,却被“碰”一声的门板敲击声给打断。一个蓝色的身影自雪中猛地冲进房来,连同寒气袭人的漫天雪花一起卷进了室内。

      “皇嫂!我终于找到妳了!”常宁沾满粉雪的脸上,有着焦急万分的忧色。

      “快来!皇兄那出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一百与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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