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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纽钴禄•文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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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放着他曾用过的笔墨纸砚,他的人却不会再踏进坤宁宫里。
低首俯视小巧玲珑的松花江桃式砚,整只砚是石绿色的,石质坚密、细腻且温润,上有丝丝深浅相间、细如发丝的纹理。她在砚上倒了些水,轻轻磨起墨来。
淡淡的墨香带着些微的白檀味道转出,沁人心脾,自有股沈稳的安定力量,安抚了她浮躁的心。松烟墨的墨色黑中带蓝、没有光泽,容易表现墨色的浓淡变化,研得越久,越见墨韵。
沾了墨想提笔写字,却不知写些什么是好。怔忡不安间,时间静静流逝着……
「娘娘,皇上回宫了。」先前她遣去乾清宫打探消息的宫女,站在房门口通报。
她心中一喜,放下笔奔出房,紧紧握住报讯宫女的双手。她这个亲昵的举动,反倒吓坏了对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连忙下跪告罪。
「奴婢该死,请娘娘恕罪。」
她摇摇头,轻叹一口气道:「妳有什么罪呢?只是我一时心里高兴,逾越了规矩。」不仅下对上不能逾矩,连上对下也不得过份亲昵宽松。因为这里是皇宫,处处是规矩。
「娘娘。」一个面生的太监面有忧色地在跟前唤她。
「什么事?」
「奴才刚去乾清宫探了消息,听说皇上今夜翻了纽钴禄氏的牌子……娘娘,您听见了吗?」
「我不……」她咬着唇,关住了这剩下的字句。
她不讶异,那是遏必隆的女儿文秀,皇上必不会冷落她。大婚结束当晚,就让纽钴禄氏侍寝,显现出他对另一位辅政大臣的重视。一日里先探鳌拜、后召纽钴禄氏,维持着四辅臣间微妙的平衡。
缓缓走回室内,翻着自己带进宫的陪嫁饰品,她想着该选哪一样作为送给文秀的礼物。玛法认为遏必隆善于见风转舵,不是个能够信任之人,即使同为辅政大臣,私底下却不常往来,所以她与文秀算不上熟识。如今二人同侍一夫,不能再像以前在宫外时一样保持距离。
回身看着喜床上匾额的四个字「日升月恒」,她用极轻、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
「我不想知道。」
她其实根本不想知道今晚皇上翻了谁的牌子、哪个女子将得到他的宠幸。自今早皇上踏出坤宁宫后,他就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丈夫,这是宫里的规矩、后宫女子的宿命,她都明白的……
她只是……只是想要再和他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品茶谈墨罢了。
偌大的坤宁宫里,只有冰冷的空间与战战兢兢的宫人们,没有一个她熟悉的角落与可以谈话的对象。她熟悉的,只有他身上淡雅绵长的墨香,温和却带着冷淡的面容与偶尔不经意扬起的嘴角……她唯一能够畅所欲言、不需设防的人也只有他。
这里是天子居所,理当是天下最富裕的一个地方。实际上,皇宫却是一个贫瘠的地方,唯一不贫乏的,只有无止尽的等待。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依靠皇上的赏赐。她们没有办法选择要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与接受。
看看这座坤宁宫里成套的紫檀木家具、黑漆围屏、精雕象牙龙凤船、花梨木嵌宝石橱柜、琉璃面盆架子、宋朝的工笔花鸟字画……几百年来,不论这里头住的是谁,都费尽心思地讨皇上欢心,求这些精巧华丽的皇家摆设。像是非要有这些富丽堂皇的摆设,才衬托得出皇后的尊贵身份。但是这些富贵,都是虚假、缺乏个性的。
人说,在摆设里住久了的人,本身也会成了摆设。不过,皇后本来就只是帝王家的摆设。
失去了帝王恩,她们什么也不是。
☆ ☆ ☆ ☆ ☆ ☆ ☆
听说,鳌拜今日已经回到宫中参与议事了。
说来有趣,她出不了内廷,她手下的内监却能够经由辗转打听,探得外廷的种种消息。不需要她特别吩咐,他们就会主动为她带来宫中最新的消息。鉴于明朝太监干预朝政的历史教训,先帝在十三衙门(宫内管理太监的机构)前铸立了铁牌,严禁内侍干政。这项禁令只禁止太监干预政事,却禁止不了他们私下传递外廷讯息。太监们对于宫廷内的势力消长相当敏感,因为他们的荣华富贵,是靠着主子得来的。主子受宠,自己也能跟着荣耀,当个好差事。若是主子失宠,自己在宫内的地位同样也会一落千丈。
坤宁宫里的太监们都知道,鳌拜对于皇上立了索尼的孙女而非自己女儿为后十分不平,自然对于与鳌拜相关的讯息更加关注了。
「小姐,小姐……」
她皱皱眉,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小姐,小姐!」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小姐,小……」一阵闷哼之后,接着是同样熟悉的斥责声。
「妳确定妳真的有带着脑袋来投胎吗?怎么这些年过去,只长个子不长记性的?跟妳说了多少次,小姐已经不是小姐,是皇后娘娘了!」
是她们没错!
她从椅上跃起奔出房,迎面向她走来的人群中,有两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个子较矮的少女正皱着脸、可怜兮兮地任由另一个个子高、插着腰,年纪较大的少女拿食指猛戳她的额头。
「小青!牡丹!」
她兴奋地叫了出来,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快步迎上前去。
「娘娘吉祥。」个子高的少女见到她,停下了脚步,拽着个子矮的少女,与同行的众人一起向她行礼。
「小青,牡丹,真的是妳们!」她拉起两人的手,高兴地笑了开来。小青与牡丹是自她小时就服侍她的贴身侍女,亲切的像是她的两个姊妹一样。
「小……」个子较矮,唤作小青的少女正要出口的话被身旁牡丹一个凌厉的眼神给截断了。
见到这个熟悉、以前天天能见到的情景,她忍俊不住地噗嗤一声笑出来。
「妳们怎么会在宫里呢?」她疑惑问道。
「是老爷打发我们两人来的。」小青轻快地回答道。
「阿玛?」是要她们两人带口信来的吗?
牡丹在一旁接着解释道:「老爷说,皇上昨日召见他时下了口谕,说大婚匆促,内务府筹办不及,没有训练好服侍娘娘的宫人。指示老爷让府里原本伺候娘娘的奴婢进宫来伺候娘娘。」
匆促?从七月册封到她九月进宫,比照先帝大婚时立的规矩,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让内务府训练宫人,内务府怎么会筹办不及呢?
「娘娘。」一直候在一旁的内务府总管图巴开口报告道:「不止这两人,皇上还从乾清宫里调派了其他伶俐的宫女、内监与侍卫来坤宁宫服侍娘娘。至于原先在坤宁宫当差的,将另外分派到其他宫里当差。」说毕,让其他同来的宫女与太监一一向她请安。
「你是……」
介绍到最后一个人时,她起了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我们曾经见过,对吗?」
「回娘娘,小人和托,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大婚时,曾在坤宁宫当过差。」和托恭敬有礼地答道。虽然只是一名侍卫,却眼眸清明、一身读书人的儒雅气质。
「不,不是在近日。我好像在很久以前见过你……」她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却还是聚不起模糊的记忆片段。
「小姐?」小青担心地唤她,却唤来牡丹更为凌厉的眼神。
见到她俩如以往般斗闹的画面,她好像回到了兴花寺胡同里的家,心情轻松了起来。
「你们来的正好,我正打算重新布置坤宁宫。」她对着众人轻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