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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人生在世奈如何 ...

  •   “痛么?”

      “不痛。”坐在炕上的芳儿蛮不在乎地笑着回答正替她换伤药的牡丹,小鼻子皱了皱,因为草药刺鼻的味道。

      “大夫说,怕是要留疤了。”心疼地包扎着光洁手腕上印着的两排突兀伤口,牡丹叹口气道。

      “那太好了!”芳儿笑得极快乐,悬在半空的一双小脚开心地荡来晃去。

      太好了?

      牡丹手上的动作一顿,还来不及咀嚼芳儿让她摸不着边际的反应,芳儿已经跳下炕,小脚步跑跑跳跳地往隔壁的书房去了。芳儿每天都有不同的学习课题,她学习的东西很多,这一天为她讲课的,是最小的叔叔法保,教的是朝廷里的任官制度与各级官阶。五叔心裕,则抓着一截鹿角,坐在窗旁费心打磨。

      “品级有正从之分,九品各有正从,凡十八级,文武官皆同,不列于十八级之内者曰未入流。”心裕摇头晃脑一番后,对着芳儿笑问道:“明白么?”

      “明白!”芳儿精神满满地大声回答。

      “很好!接下来的部分,可要用心记忆喔。”法保举起案上的卷轴,手一抖,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牡丹除了一、二、三这三字认得外,其他全不识得。

      法保指着卷轴上的最上排,念道:“正一品,文官阶有光禄大夫,武官阶有建威将军,内阁有大学士,侍卫处有领侍卫内大臣。”

      “是阿玛!”芳儿指着“领侍卫内大臣”六个字,开心地拍手应和。一旁的牡丹脚突然软了下,震惊于发现大大官的官阶不只是大,而且还是非常大……

      “没什么。”窗边的心裕扬扬手中的磨石,轻描淡写道:“芳儿的玛法还是内大臣兼议政大臣,兼总管皇上宫内事的内务府总管。”

      牡丹连连倒退几步,惊讶自己竟能够进到这么有权势的一门里。

      “五叔。”芳儿皱起小眉头,回头不赞同道:“你不要故意吓牡丹。”说完,她跳下椅子,拉着牡丹的手让她和自己并肩坐下。

      “我们一起听六叔讲课罢。玛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白自己的身份,同时也弄清楚其他人的身份,进可交游天下、广结友众,退则不会在应对时进退失据得罪人。”

      原来官宦之家的女儿,还要学这些东西啊……牡丹张大了嘴,对着法保手中的天书直发愣。

      “从一品,文官阶有荣禄大夫,武官阶有镇威将军,内阁有协办大学士,吏、户、礼、兵、刑、宫六部有尚书,理藩院亦有尚书。督察院有左都御使,侍卫处有内大臣、八期骁骑营有……”

      “正二品,文官阶有资政大夫,武官阶有武显将军,省有总督,銮仪卫有銮仪使……”

      “从二品,文官阶有通奉大夫,武官阶有武功将军,内阁有内阁学士……”

      “正三品……”

      芳儿扳着手指,专心默记。牡丹可就没这好耐心,法保的声音像是有催眠作用的咒语,没多久就催促她进入昏昏欲睡的梦乡。为了打起精神,牡丹把注意力转到搬了张椅子坐到芳儿身旁的心裕身上。心裕打磨着的那截鹿角,是替芳儿做的扳指。扳指,是戴在大拇指上拉弓弦用的。她原以为拉弓弦用的是食指、中指、无名指与小指四指。但是芳儿告诉她,用四指拉弓虽然力气大,但若指头间协调得不好,箭射出的准头会偏,所以只用拇指一个指头拉弓,扳指的功用是让箭射得更快。只要在瞄准好后用扳指轻轻一弹,箭就出去了,而且走得又快又直。

      “芳儿,手过来。”心裕放下磨石,对着扳指吹了几口气将打磨时生的细屑吹去,毫不在意地打断法保的讲课。

      “五哥!”法保不满地出言抗议。

      “我得试试这扳指合不合芳儿的指头,不花多少时间的。”心裕对着弟弟无奈一笑,将扳指套到芳儿的指头上,左右翻转察看,道:“好像太紧了些……”

      “扳指不是玉做的么?”牡丹忍不住好奇问道。

      “玉做的,叫文扳指。”一听问到他的专才,心裕兴致勃勃地解说道:“扳指分文扳指和武扳指两种。文扳指是戴着玩和显示身份的,真用玉扳指去拉弓,不裂才怪。真用来射箭的是武扳指,一般用鹿角做,不用别的东西代替。鹿角不单够硬,还能透汗呢!”心裕将扳指转了个向着光亮的角度,说明道:“妳看芳儿手上的扳指,中间黑的部分是鹿血,又叫血线。这血线,是通透的,戴的人所流的汗,都会藉由这些血线透出去,不会闷出不好的气味。顺道说一声,扳指是依照每个人指头的形状专门磨制,不能互相借用。芳儿的扳指,都是出自我这个五叔的手艺。”

      “是是是,五哥你手艺高明又爱护家人,技艺德行均可比工圣鲁班。麻烦您这位再世鲁班,别再打扰我这个酸书生的课堂好么?大哥回来,可是要查芳儿的学习情形。”斜眉瞪眼地抱怨完,法保转为和颜悦色地看向芳儿:温声问道:“芳儿,妳阿玛在这卷轴上的哪处呢?”

      “在这里!是正一品的官。”芳儿比了比最上头的“领侍卫内大臣”几个字。

      “很好,那三叔在哪里?”

      “三叔在这里,正五品。”芳儿的手下移到侍卫处三等侍卫的地方。

      “那四叔呢?”

      “四叔是正四品的二等侍卫。”芳儿往上头指着。

      三少爷只是三等侍卫,年纪较小的四少爷却是官阶高两级的二等侍卫?牡丹曾经偷偷问过芳儿为什么,但芳儿只是睁着大眼,什么也不肯说。一直到很久之后,她才从其他下人口中知道,三少爷的母亲本是正蓝旗的旗人,因正蓝旗与正黄旗相争失败,贬为户下人,赏给了老爷。亲母的身份,大大的影响了三少爷的仕途。

      “那五叔在哪里呢?”

      “五叔在这里!”芳儿蹲下身,手指着最下头一排嘻嘻笑道:“五叔是工部库使,在九品之下,不入流。”

      “喂、喂!是未入流,不是不入流!差一字可是差很多的!”心裕不满地抗议道:“那妳这小丫头又在哪里?”看到芳儿盯着卷轴,疑惑地转着小脑袋,心裕得意洋洋。

      突然,芳儿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攀着心裕的膝盖努力往他怀里爬,让心裕大惑不解地瞅着她。

      “芳儿在五叔心里!”芳儿的小指头抵着心裕心口,粲然宣布道。

      心裕感动地一把紧紧抱住芳儿,摇来晃去激动道:“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啊!芳儿真是五叔的宝贝,妳出嫁那天,五叔一定会痛哭的!”

      “那芳儿不嫁,一辈子陪着玛法、阿玛、三叔、四叔、五叔和六叔!”芳儿大声道。

      “傻孩子,妳已经给人定下啦!以后,一定会走到叔叔们望而不及的高处去……”说这话时,心裕与法保对望一眼,目光中,都有着伤感之意。

      五少爷的感伤,牡丹很快就明白其中缘由,因为在那天下午,她就见到了芳儿的许婚对象之一……

      “牡丹,快帮芳儿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宫里来的使者快到了!”法保迭连声地催促道。

      “来不及了,先去门口再说!”心裕手一捞,将蹲在草地上玩木娃娃的芳儿打横抱起,扛在肩上,着急地往大门方向赶去。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才在门口就定位不久,一列队伍浩浩荡荡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下。从轿子里走出名太监公公,尖着嗓子宣读御旨,众人在听到“皇上”二字时,齐刷刷地跪了遍地。

      “皇上有旨,赏四糖果,糖莲子、糖冬瓜、糖菊饼、糖椰角,四蜜果,蜜金钱桔、蜜柚皮、蜜枣子饯、枇杷饯,予内大臣兼议政大臣、内务府总管索尼孙,领侍卫内大臣喀布拉女,赫舍里‧扎拉芬。”

      “扎拉芬谢皇上赏赐。”芳儿恭敬磕头谢恩,接过有些沈甸甸的黄云缎包袱。皇上在用过膳后,通常会将未动筷的膳食与额食赏赐给后妃、阿哥与亲近大臣。送给臣下之女,实属例外。

      送走了宫里的使者,牡丹接过快把芳儿压倒的大包袱,心裕与法保一人牵芳儿一只手,正准备回府时,身后传来孩子的声音。

      “那是皇上赏赐的东西么?”

      众人回头,看见街角处站了个着香色服饰的男孩,比芳儿大不了多少。见众人全望着他瞧,不好意思地又问了次:“那是皇上赏赐的东西么?”

      “是啊!”芳儿挣脱叔叔们的手,跑到男孩身前,开心问道:“你想吃么?”

      “……想。”男孩难为情地点头。

      “那我们一起吃罢!”芳儿拉起男孩的手,一同走到大门的台阶前,让牡丹把黄云缎包袱放在门前石狮子的背上打开,抓起一把糖莲子,捧给男孩道:“这是我最喜欢的糖莲子,你尝尝,非常好吃喔!”

      “谢谢……”男孩不知为何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把糖莲子一口一个,很珍惜地慢慢放入口中。“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皇上赏赐的东西……还可以再吃别的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可以!你要吃多少都行。”芳儿豪爽道。

      于是,男孩抓起黄云缎包袱里的其他糖果往嘴里送。起初,还没有人发现异样。但见男孩一口接一口,几乎不尝味道、囫囵吞咽地不停将糖果和蜜果塞入口中,嘴角沾满了糖屑、甜汁,他却似浑然不觉地继续手上僵硬的动作。

      心裕和法保看出男孩的不对劲,待要上前劝阻,却被几名从胡同外抢进的妇人打断。

      “二阿哥!你怎么不说一声地就跑出来了?”

      这声“二阿哥”一出,男孩的身份昭然若揭。本打算上前劝阻的心裕、法保感觉事情棘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旁观望。男孩毫不理会乳母们的叫唤,只是执着地不停吃着黄云缎包袱里的东西,眼泪一滴滴安静地从他脸颊滑落。他不停地吃,眼泪也不停地落……

      二阿哥福全,从小被送出宫外,由大臣照看、乳母抚养。从被送出宫的那刻起,便成了被皇阿玛遗忘的孩子。他从来没收过来自皇阿玛的关心,更没有吃过皇阿玛赏赐的点心。在他撞见皇阿玛亲赐点心给大臣女儿的这刻,长久以来乳母所说,诸如“皇上太忙了,所以没时间见阿哥”之类的安慰之词,全成了一个个不堪检视的谎言。皇阿玛对大臣的女儿都如此关心疼爱,却吝于给他这个亲生儿子,一点点的关怀与赏赐……

      尽管没有嚎啕大哭,但福全安静的眼泪和几近麻痹的不停吃食动作,比放肆大哭更能让人感觉到他心中的悲伤。心裕和法保尴尬地不知如何圆场,陆续追来的乳母和下人们都呜咽哭了,连牡丹也哭了……只有芳儿,眼睛眨也不眨地,生生瞅着福全。

      “这样吃,你开心么?”瞧了许久许久,芳儿冒出这样的问题。

      福全摇摇头,抽了两下鼻子,双手不停地往黄云缎包袱里抓糖塞入口中。

      “别吃了。”芳儿忽地伸出手,挡在包袱上头,让所有人为之一愣。“我说别吃了!”她抓过福全沾满糖粉和甜浆的手,从怀里掏出给胸口捂得温热的帕子,有些粗鲁地用力替满脸错愕的福全擦干净双手。

      “我们去玩罢!”她牵起福全,牢牢地握紧他的手,不让他挣脱。带着福全跨过大门门坎,快步往花园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大声宣告道:

      “走,我们去做些开心的事!”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伤口。

      芳儿总是拉着牡丹,让牡丹和她一同玩耍、一起学习,因为她感受得到牡丹的自卑与自厌。关於三叔的出身,她绝口不提。同样的,对于二阿哥得不到抚慰的孺慕之情,她也从不在二阿哥面前说起。芳儿似乎知道,每个人极力掩饰伤口的逞强,和伤口硬被掀起时的痛楚。她总是拉着他们这些心里有伤口的人,一同玩、一起笑,拼命地不让他们感到孤单。

      一个月后,相同的黄云缎包袱由宫中太监带着,送到了二阿哥的手里。同一时刻,刚从皇宫返回府上的芳儿,独自坐在树上,斜倚粗壮的树干,荡着小脚丫,远眺天空,开心地唱着从天桥集市学来的曲子。

      “……光阴似箭日月梭,人生在世奈如何……不求富贵求安乐,母女浣纱度日活……”

      在她的心里,其实也有一道伤口。

      “不求富贵求安乐,母女浣纱度日活……”

      她和二阿哥一样,都有个想见却见不到的人。不同的是,她思念的那个人,永远永远都不能送糖给她吃了。

      “……母女浣纱度日活……母女浣纱度日活……”

      她收了笑容,怔怔地远望晴天,重复地唱着同一句,久久不绝……

      ☆    ☆    ☆    ☆    ☆    ☆    ☆

      这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芳儿起的比谁都早,右手大拇指已经迫不及待套上了五叔心裕替她做的鹿角扳指,背起她的小弓箭,抱着满是羽箭的小箭桶,拉着牡丹在宅子里绕圈拐弯地奔跑,箭桶里一根根用桦木做成,尾系雕翎的箭跟着她的小脚步晃啷啷作响,最后在马厩前止住热闹。睡眼惺忪的牡丹一路上拼命揉眼睛,她想,她的小姐一定为了今天,昨夜兴奋的一晚都没睡罢。

      才刚踏进马厩,牡丹的瞌睡虫全被鼻子马厩里两长列栅栏中,喷着气的一堆马鼻子给吓得逃出生天去了。回忆起上次骑马的惨痛经验,牡丹颤声问道:“小姐,我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去……”

      捧着小箭桶的芳儿头一转,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直瞅着牡丹,满脸寂寞的样子。

      “我去……”不需天人交战,牡丹只要一看见芳儿这样的表情,不论芳儿要她上天下地都会答应下来。

      “太好了!牡丹。妳一定会喜欢上骑马的!”芳儿放下箭桶,给了牡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喜不喜欢骑马都无所谓,她喜欢的,是那个从不犹豫牵起她的手,毫不吝啬拥抱她,为她驱走自卑自厌的小小姐。

      于是,牡丹跟着由三少爷、五少爷和六少爷带领众家丁所组成,声势赫赫的马队,来到京郊一处草原。众家丁分为两两一组,一人驭马,一人插木靶,在草原上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二十余处地方,插上了一只只画好标记的箭靶。插好木靶后家丁迅速退出靶区,索额图、心裕和法保三人,各自骑着自己骁勇健壮的坐骑,以骑着小红马的芳儿为中心,在草原上四散奔驰,弯弓射箭。

      “上箭。”

      “是,三叔。”芳儿利落地从挂在鞍旁的箭桶里抽出一只箭架上弓。

      “记住,当目标在上时,弓仍要平着瞄。放时手往下轻轻一磕箭尾,箭就能上去了。”索额图一边叮咛,一边握着芳儿拉弦的右手,领她感受磕箭尾巴需要的手劲与力道。

      “记住了!三叔。”芳儿瞅着索额图笑,夏日的晴空光彩,全聚在她小小的纯净脸蛋上。

      “芳儿,靶子在山坡上,不在妳三叔的脸上。”勒缰在边上观看的法保倒转手上箭杆,用箭羽悠哉地搧着风。

      “芳儿,你感受的到么?这箭杆用的桦木,可是我特地挑的!直顺的纹理和恰好的重量,能够在风里飞得又直又稳。”一旁的心裕在马背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兴致勃勃、滔滔不绝道:“那箭羽啊,是从大雕的翅膀上取下的,羽毛厚重,不但能让箭的走势稳当,还可随箭夹带更多的风。还有还有!这箭杆的长度啊,我专门根据妳的身高臂展量定,所以啊,箭羽的长度也要跟着箭杆……”

      晴空下、草原上、清风中,缀着两条小辫子的芳儿,在心裕起劲的喋喋不休、索额图不耐烦的频加白眼,还有法保惬意的隔山观虎斗中,笑得极欢。

      极欢。

      ☆    ☆    ☆    ☆    ☆    ☆    ☆

      兴花寺胡同里的索尼府,有位几乎每日午后都会照例出现的客人。

      “福全哥哥,这个枣泥荷花酥,你说好不好吃?”

      “好吃。”

      “福全哥哥,这是五叔给我做的竹蜻蜓,我们去花园玩好不?”

      “嗯。”

      “福全哥哥,这本书里有好几个字我看不懂,你教我好么?”

      “好。”

      “福全哥哥,树枝头上的风景好,我们爬上去罢。”

      “好。”

      牡丹坐在台阶上,满面笑容地看着一白一香色的两个小身影在面前来来回回,一下在湖边分享点心,一会儿在草地上蹦蹦跳跳,不时又窝在亭中安静看书……最后甚至一块爬上院里的古槐,在泛着清香的串串洁白槐花间,晃荡着无忧的时光。二阿哥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他总是静静地笑、温言应答,从未对芳儿说个“不”字,亦不曾将他的视线自她身上离开。他是片闲雅的秋叶,揉合了皇子的高贵与早熟的萧瑟,随着清风飘荡在天地之间。

      时间,如急翻的书页快速闪逝,牡丹眼前的两道小身影越发越高,女孩成了清雅绝尘的少女,男孩成了温文尔雅的少年。时间除了改变两人的身形容貌,更证明了一件事──

      芳儿,是福全唯一愿意追随的那阵风。

      “这个……你愿意收下么?”

      微风轻窜掠过,树梢枝叶絮絮低语,福全将一尊木娃娃放在芳儿摊开的掌心上。

      芳儿捧起手心上姿态灵动,带着长尾巴的木刻貂娃娃,欢声道:“谢谢福全哥哥,又多一只小貂陪我了呢!我一定会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好好珍惜他的!”她抬眼,盈盈一笑,眼波流转,思索问道:“该给他取什么名字好呢……福全哥哥,你有什么心愿么?”

      “心愿……”福全顺着芳儿的问题轻声自问。曾经放弃人人愿抛生弃死只为一争的江山,这样的他的心愿,其实只有一个。

      “我希望妳永远像现在一样地笑着。”

      “不成不成,这是替我许的愿,不是为你自己许的愿。”芳儿摇头,连声要福全再许个愿。

      “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福全清清浅浅笑着,温润的眸子里不含一点世俗的混杂。阿哥是假、帝王亦是假,除了孤寂的童年与众多不得不为的无奈外,无法再给他其他。富贵是假,权力亦是假,不过是冰冷的死物与口不对心的虚浮。只要这里头有一样是真的,他的皇阿玛就该是世上最快活的一个人──

      皇阿玛不是。

      在他心中只有一样是真。是那个在意他开不开心的女孩,是那个在他和着泪水咽下那些充满苦涩味道的点心时,喝叱他“别吃了”,有些粗鲁地替他擦净双手,用温暖与笑容抚慰他的女孩。

      “唤他做如意好么?”仰着脸,芳儿真诚笑道:“福全哥哥从没说过自己想要什么,那芳儿来帮你想。芳儿希望福全哥哥事事都称心如意!就叫这娃娃如意罢。”

      “如意……这个愿望会不会太贪心了?”福全脸色一暗,笑容有些萧瑟。对被圈梏在皇子身分枷锁里的他来说,“如意”是一个太过的奢求。

      “啊……福全哥哥,我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了么?”芳儿着急地拉起福全的手,忧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没事。”又是原先那个带着温润光芒的微笑,福全回握住芳儿的手,笑道:“妳很好,如意也很好。希望这个名字,真能为我们带来如意。”

      远远注视着这一幕的牡丹拼命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怎样也止不住心中的感动。她好想好想小姐和二阿哥永远都像现在这般一直在一起!她只放心把她最重要的小姐,交给最在乎小姐的二阿哥。因为二阿哥会为小姐刻木娃娃陪伴她,愿意给她所有,绝对绝对不会让她感到一刻寂寞!

      但是最后,他们都没有如意。

      她最重要的小姐,嫁给了一个不会为她刻木娃娃的人。

      一个剥夺她所有,为了让她成为一枚听话的旗子,用谎言束缚她,故意让她在等待与盼望中寂寞的人!

      双掌成拳,用力握紧手中的木貂娃娃,牡丹眼里充满愤恨的不甘心。她只想要她的小姐,和真正爱她的人过一辈子!她一定要把小姐送到她唯一该去的那个地方!

      “牡丹。”

      霎时,牡丹的目光里再也没有恨。被笑意浸染的语调,总带着甜甜软软的尾音,她的小姐一直都是这样唤她的。

      “娘娘。”牡丹站起转身,用如常的面貌迎接自慈宁宫请安返回的芳儿。

      “牡丹,告诉妳一个好消息,五叔升官了!正三品的护军参领,下月开始,负责神武门的宿卫工作。”芳儿喜色溢满面地宣布心裕荣升的讯息,这不单单是心裕与赫舍里家的荣耀,神武门由心裕守着,更能确保内廷的安全。如今,内廷前有阿玛、后有五叔,以赫舍里一族为首的正黄旗势力已取代鳌拜所属的镶黄旗,滴水不漏地捍卫内廷门户。

      “这么说,以后大少爷来参加坤宁宫祭祀的时候,五少爷也能一同来坤宁宫,与娘娘见面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牡丹双手合十,高兴地谢天谢地,感激菩萨保佑,让五少爷能够进宫,缓解娘娘的思亲之情。

      “来坤宁宫参加朝祭,得由皇上钦点。我会找机会向皇上提起这件事。”芳儿在桌边的紫檀凤翅木六开光坐墩上落坐,看见心爱的木娃娃们列队在桌上排排站好欢迎她,眉欢眼笑,抓了最靠近桌边的如意在手里把玩,微瞇着眼,回忆起槐花的清香与同她站在槐树下的那个人……

      “我也想请福全哥哥一起来参加朝祭,不知道会不会让他太过奔波……”

      “不会的!”不假思索的回答一出口,牡丹就察觉自己的激动太过突兀,连忙缓声解释道:“裕亲王每日均会进宫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多走一趟坤宁宫算不上太过奔波。我想,裕亲王一定会很乐意接受这个邀请。”

      “这倒是。”芳儿舒心微笑,但笑容下一刻便被心中潜藏的疑惑给打破。

      “娘娘,怎么了?”

      “有件事搁在心上。”扬手让众人退到屋外,芳儿两手交迭胸前,侧首问道:“牡丹,三叔可曾对妳提过红花之事。”

      牡丹神色微微一动,镇定答道:“不只红花。为求娘娘顺利有孕,三少爷曾在入宫前详细教导奴婢辨识麝香、牛黄、水银、川七等于得孕有害之物,要奴婢替娘娘小心注意。”

      “那妳可曾……可曾……”不知为何,芳儿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自在地将后头的话问出,数个念头在脑海里飞逝而过,来不及看清更无法想清,隐隐的不安像道冰冽的细流,刀刮似的划进心底,让她有股想逃的冲动。

      “妳可曾……在我的膳食里,见过红花?”

      红花,除了用作药物,还是一种十分珍贵的香料,带有独特的浓郁甘甜味,入水熬煮,会透出罕见的金黄色汁液……牡丹低垂眼眸,思绪里出现每日端着药碗而来的梁九功。总在皇上夜宿坤宁宫的隔日,会有一道不容错辨的香气与隐约的色泽出现在那碗药里……

      牡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地面方砖,沈稳给出她的答案。

      “从来不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人生在世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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