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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程。 ...

  •   [一]

      夏日的夜晚,暑气向来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公司空调才关了一会儿,凉爽便迅速散了去,只觉得闷热裹挟着自己,不多时便已经是冒头大汗。
      周靖阳环顾一眼黑暗中的公司,擦了擦鼻尖的汗珠,锁上大门,与保卫科大爷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今天好像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一想到这个,周靖阳就有些搞不明白自己昨天晚上脑筋搭错选择通宵完成今天的工作是为了什么。
      为了今天能准时下班?然而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改变。毕竟只是新人,最适合干那些无关痛痒又琐碎繁杂的工作了。

      松开勒得紧到窒息的领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双腿重有千钧,挪上一步都觉费力。自打被从高中沉重的压力释放出来以后似乎就没再这么累过了。眯眼看着这片被城市光怪陆离映得发紫发赤的夏夜天空,周靖阳感到有些恍惚。

      高中那个晚上的夜空似乎也是这样的。只是晚风微凉,那时压着自己的不是工作而是升学。
      本应从身边呼啸而过的车却在自己身旁停下,车窗摇下,熟悉的脸在夜色的掩映下表情不甚明朗。

      「周靖阳?在干什么呢?」
      「啊……等我爸爸。」
      「注意安全,拜拜。」

      按道理来说,人总是会在失意沉重时想起曾经轻松快乐的过往。至于为什么会在这时那些高中时的纷繁记忆如泄了闸的水般倾涌而出,周靖阳一时之间也是不得而知了。

      公司到公交站一般只要走三分钟,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挪了三十分钟,平时嫌脏不会去坐的公交站座椅周靖阳今天也是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往后一靠背便顶到了广告板上,长舒一口气,心中纷扰任由它去吧。

      「许、安、诚。」

      盯着公交站顶板发愣,周靖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魔怔似的再度提起这个名字,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度念起这个名字会变得云淡风轻,可这名字却像是根线头,一念便扯起了它,于是用时间编织的记忆屏障瞬间分崩离析。

      如果他在的话。

      周靖阳闭上双眼,照着那天晚上想象着那个人的存在。
      如果他在的话,看到自己这样疲倦地瘫坐在公交车站,那么一开始便应该会是一声温和却讶异的——

      「周靖阳?你怎么了?」

      周靖阳皱皱眉,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不是想象中的声音,想像中的声音更为年轻而有朝气,而这声音却让他听出了几分成熟和内敛,他想睁眼看看,然而眼皮却像粘在一起似的再也睁不开了。

      [二]

      老实说,今天这场难得的见习经历是许安诚没有料到的。毕竟只是一个快要升入大五的医学生,能够一边亲眼见识刚刚那样一台高难度的外科手术一边听着自己仰慕已久的大教授们讨论手术细节,算得上是幸运了。
      站在公交站台上等着末班公交,大约是心中明朗,许安诚嘴里吹着着轻快的口哨,竟也不觉酷暑闷热难耐,反倒还掏出手机想着给自家啰啰嗦嗦就爱说话的小女朋友打个电话聊上一会儿。

      「许、安、诚。」
      只是号码刚翻出来还没等得及拨出去,这一声低压压的呼唤就沉重得让自己惊了一惊。

      这个声音很耳熟啊,像是……像是……周靖阳?
      许安诚循着那声音望去,见公交站另一头瘫坐着一个清癯瘦削的衬衫男,走近一看又格外眼熟,却与记忆中那个胖成球的高中同学俨然是两个人。

      「周靖阳?你怎么了?」许安诚有些意外,高中散伙饭一别他们之间再无联系,只听说他高考失利去了外地的学校念书倒也还混得人模狗样,今日偶遇也真是巧。凭着对周靖阳的了解,许安诚本以为若是说起工作他是一定会选择回老家去的。毕竟老家人都是那副德行,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无论外头有多么优越的条件,大多数人最终还是会选择回老家工作的。

      他似乎是累了,哼哼两声便昏了过去,无论许安诚怎么叫他也没有回应。许安诚嘴角抽搐,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收了手机去照顾这个从天而降的高中同学。

      坐上公交站座椅,许安诚本想着把周靖阳的身子扳过来好让他能把头枕在自己大腿上,却没想到周靖阳这厮虽然现在看起来很瘦,要想动他也着实需要费上一番功夫。许安诚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从医院出来时皮肤还带着二十度空调的余温微微泛凉,跟周靖阳在这炎炎夏日稍微这么一折腾已然满身是汗。

      然而自己作的死还必须自己负责作完,许安诚一手扶额为自己这喜欢多管闲事的性格暗自神伤,另一手却摸着周靖阳略微扎手的短发莫名觉得很爽,恶趣味地想着往他的身上蹭蹭身上的汗。毕竟这家伙明明高中时头发在男生里算长的了,一看就知道是个阴沉的宅男,谁知道现在居然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简直太不习惯。

      也快十点了,算算时间林嘉薰也该按捺不住给自己打电话来了。对于脑海里突然闪现的这个念头,许安诚感到有些惶恐。
      卧槽可不能给自己立FLAG,这要是真打过来,一下子聊嗨了弄醒了周靖阳那罪过可就大了。

      「小诚诚我给你打电话啦还不快接!小诚诚我给你打电话啦还不快接!……」
      可惜天不遂人愿总造孽,耳边无限循环着自己小女朋友强行让自己换上的神烦铃声,许安诚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插满了FLAG,狠狠抓了下头发以后便二话不说便接了电话。
      ——无论怎么说,小女朋友的电话怎么能不接呢!那必须天塌下来都要接的啊!

      「喂?小诚诚你在干什么?有没有想我呀?」
      「有啊小嘉薰。」小女朋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元气满满充满朝气,许安诚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见四下无人便放心将手机调小音量开了外放,懒洋洋道。
      「嘻嘻嘻,那小诚诚你在做什么呢?」
      我正摸着周靖阳那厮的狗头……许安诚下意识地想要这么说,然而这话必须是不能说的。他摸着周靖阳脑袋的手顿了顿,欲盖弥彰似的咳了两声后道:「我等公交的时候遇到了周靖阳,还聊到了你。」
      「哇!这~么巧?」电话的那头传出惊叹的声音,「好久都没有见过周靖阳了,我记得他好可爱的,他现在怎么样?」
      「他在工作,而且工作多的要命,看起来很累,」许安诚瞥了周靖阳一眼,手指继续在他脑袋上划着打圈,「在我旁边睡着了。」
      「他又睡着啦!」林嘉薰的惊奇道,「我记得高一的时候就他上课睡觉睡得最多了,数学课上还被叉叔拎起来站了半节课。」
      许安诚笑嘻嘻地佯怒道:「你注意着点,我高一的时候要是睡的不多怎么会替你坐讲台底下。」
      「呜哇啊啊啊小诚诚你不要生气嘛,我说错了啦。」
      「哼哼,你哪里说错……」话说到一半情还没调完,许安诚猛地一顿,感觉周靖阳的脑袋动了动,登时做贼心虚地撤了自己的手。
      「喂喂?小诚诚你那边怎么了?是不是公交车来啦?」
      「啊不不,周靖阳好像有点醒了。」许安诚回过神来,听到周靖阳迷迷糊糊中的哼哼声。
      「唔哦,你这么一说好想和他说说话啊。」林嘉薰爱说话的本性充分暴露,「小诚诚你把电话给他嘛~」
      「算了吧,人家挺累了。」许安诚沉吟道。
      「一会会儿,我保证就一会会儿。」
      「人家辛苦工作那么累了,你不要让他更累啦。」
      「……」手机那头片刻的静默让许安诚感到有些后怕,正做着心理准备,林嘉薰突然在电话里发飙道,「哼,毕竟许医生心怀天下,你先好好照顾周靖阳去吧!」

      「嘉薰你我解释……」
      一脸懵逼听着耳边回响的忙音,许安诚感觉自己能够想象到自己小孩子脾气的小女朋友嘟着嘴挂掉电话的情景,刚想收了手机,一低头又看到周靖阳睁着睡意未消的双眼望着自己,不由得手一抖,手机落到地上。

      「……周靖阳,你醒了?」

      听到许安诚这话,他似乎如梦初醒一般,眼中霎时充满了惶然不知所措,一下儿便弹坐起来,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三]

      好像睡了很久,但实际上却并没有久到那种程度,整个人都被沉重的锁链束缚,在黑暗的深谭中不断下沉,睡也不是、醒也不是。
      ——对于周靖阳来说,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大约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中考时超常发挥进入了市重点的实验班,高一刚进去却因为跟不上课业的节奏,因为自卑无法融入这个满是学霸的新环境而倍感压力。每天活得很累,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累,于是所有的压力都化作了困倦与睡意。而这样的做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自己的学业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当时的班主任姓萧,人称萧萧、萧老爷,也叫叉叔,因为这个情况对自己也是相当的关注,高一下学期重新排位置时居然把个头一米七五的自己安排到第一排去坐。
      当然,只是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比起替「爱说话」的林嘉薰坐到讲台底下的那个「聪明却不用功」的许安诚,他还不算最惨,不过这大概也是这一对狗男女缘分的契机吧。

      「小诚诚,我听方哥哥说X叔本来是要把我安排到讲台底下去坐的,但是因为他坚持不懈地和X叔说『把女孩子安排到讲台底下一直坐着不太好』所以就变成你了呢」
      「哼,那你还不谢我!」

      因为会轮换座位的关系,周靖阳坐在两人中间时曾替他们递过纸条,也曾被自己那个八卦无比的后座怂恿着偷看过一次纸条内容。
      许安诚是个认真而又温柔的人,唯独会对林嘉薰露出那种不用克制自己的、随意忘形的样子。察觉到这个事实以后自己心里空虚不安了好一阵,可是纠结来纠结去的结果就是,自己还是很窝囊地沉迷于他那种对任何人都很认真温柔的态度里无法自拔。

      「周、靖、阳。」

      至今仍能回忆起他第一次叫自己名字时的声音,认真而又温暖,带着一股让对方不由自主地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回应他的力量。
      他是那个冷冰冰的教室里面第一个用认真、不轻蔑的态度念自己名字的人,也正是因为他那种接纳包容一切的态度才让自己有了摆脱自卑与外界接触的勇气。不过这些事情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就是了。

      他不在时,每每念起那个名字总会觉得坚强无比;他在时,就连想起那个名字都会感到慌张无措。
      所有的坚强与软弱都是他。
      所有的汗水和心酸也都是他。

      「许、安、诚。」

      昏昏沉沉中周靖阳觉得自己再次哼哼唧唧地念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就像高中的他无数次在困顿中念出他的名字一样。
      似是有所回应一样,他感到漆黑的混沌中那个人的声音自渺远的地方飘然而来。那么不真切,又听不清话的内容,可他心底里认定了那一定是许安诚。

      意识在不断上涌。
      深潭的水压推着他一路向上,身体仍然沉重,感知却越来越清晰,黑暗渐渐被猩红浸染,冰冷慢慢被温暖驱逐。

      周靖阳吃力地抬起眼皮,眼睛眯成一条缝,溢进眼中的路灯光线虽然强烈却并不刺眼。

      整个世界好像横过来了。
      脖颈后脑靠着的地方柔韧得不像是公交站的广告板。
      指尖因为下意识的抽动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像是路面。

      他迟钝地想着,耳边猛地传来一阵相当尖锐的女声。
      「哼,毕竟许医生心怀天下,你先好好照顾周靖阳去吧!」
      是通话声。
      很熟悉,活力满满,撒娇似的闹别扭。
      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周靖阳下意识地扭动脖子想往声源处望去,另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混杂着不明所以与紧张在他脑袋上方就这么炸了开来。
      「嘉薰你听我解释……」

      一下便把昏昏沉沉的周靖阳炸得更懵了。
      这大概是梦吧。
      是许安诚吗?
      不会吧。

      他混混沌沌地想着,勉强撑开眼皮想要知道那人是谁。
      只是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那人便突然低了头。
      果然是许安诚吗?
      他眯眼胡思乱想着,心道这梦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那人却惊了,一个不当心手机抖落到了地上。
      「……周靖阳,你醒了?」

      这下他彻底清醒了。

      他遇到了许安诚,这不是做梦。

      而意识到这件事以后,更多的事也被连带着想了起来。
      比如他好像枕在许安诚的腿上。
      比如他好像一脸暧昧地看着对方。

      几乎是下意识地,周靖阳弹坐起来向后挪了挪,抬头看向许安诚,一时间满眼惶然。

      「诚哥,」他沉默片刻,哆嗦着双唇念出这个名字,勉强挤出一个惨淡无比的笑容,「好久不见。」
      对方愣怔一下,脸上的表情从诧异到纠结,再从纠结恢复成平常的模样。
      许安诚勾勾嘴角:「靖阳,真巧。」
      「是啊,真巧……」

      周靖阳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张了张嘴,最后闷着头吐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句鬼话。不过一言一笑,竟让他觉得分开四年带来的忘却一瞬间全都作废了,窝囊,真是窝囊。

      好在也巧,正当两人相顾无言之际,车的远光灯由远及近自他身后打来,他俩影子的边缘渐渐清晰,最后被撕扯成长长的剪影。

      周靖阳发自内心的感谢这班姗姗来迟的末班车,不说别的,但至少让周靖阳心里没那么尴尬,也成功分散了许安诚的一部分注意力。

      「靖阳,我回学校,坐这班车到终点站,」许安诚捡起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手机,站起来向公交车门走去,边走还边回过头去问周靖阳,「你也是这班车吗?」
      「这个时间只有这辆末班车了,我等了那么久,不坐末班车难道还要打天价uder么。」周靖阳在心里偷偷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小跑追了上去。

      作孽啊。

      司机师傅大约是等的有些烦躁了,看见最后一个人后脚跨上来便狠狠地关上了车门,惊得手慢脚慢身心俱疲的周靖阳浑身一哆嗦。
      许安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上车便立马窜到最后一排坐下不说,看见周靖阳吓得跟孙子似的毫不留情地就笑出了声。

      「诚哥不厚道啊,」周靖阳扶着公交座位一路摇摇晃晃走到许安诚身边一屁股坐下,翻了个白眼道,「还嘲笑我?你让司机夹一个试试。」
      「我没疯没傻,夹不来。」许安诚打哈哈,「不过靖阳你变化也挺大嘛,说话口气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大学室友北京人儿,被他带的。」周靖阳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了起来,吐出一口烟雾后又顿了顿,手肘捅了捅坐在身边的许安诚,将烟盒递给他问道,「抽吗?」
      许安诚眼底闪过些许惊讶,笑着摆摆手道:「嘉薰不让抽。」
      「你也太惯着嘉薰了,」周靖阳一愣,旋即摇着头打趣道,「得,那我要坐远些,可不能让嘉熏的小诚诚抽着二手烟了。」说罢还真的蹭到了车的另一边。

      莫名的烦躁。周靖阳拉开车窗,头顶的空调冷风与窗外涌入的热风交织出一种奇妙的感受。
      公交上除了广播的音乐外再无声响,尴尬无声酝酿。

      周靖阳隐隐约约感到许安诚斜靠在座椅上盯着自己,却不敢回头只敢抽着烟假装看远处的风景。
      慢慢渡出一口烟,烟遭着风一吹,反倒扑了自己一脸。

      他惊讶于自己竟然会不自觉地把那些在大学学会的与人交往调侃打闹的伎俩用到许安诚的身上而后知后觉,虽然现在想来自己当初走出自我封闭直面大学生活的一开始确实是以自己印象中那个温柔的许安诚作为范本的。
      周靖阳翻出钥匙链上挂着的便携式烟灰缸,小指轻轻一弹将烟灰掸了进去,剩下小半根没抽完,但也根本没什么心思去抽了。

      他高中毕业前身高一七五,体重一百九,胖得不能看,自卑且自闭。高三暑假因为家人不断劝说,每周光顾健身房三四次,大学入学前减到一百六。大二混出点名堂,认识的人越多,越发意识到自己需要减,经过一年的努力最终减成现在这样。
      他做的这些没有一丁点是为了许安诚,周靖阳一再地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大学时期的对许安诚的态度也因此在留恋与放弃之间游移不定。一方面明知不可能却仍然患得患失,另一方面拼了命否认他对于自己的影响、他在自己生活中存在过的痕迹。

      不是没有过彻底放下的念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让自己心动的那么一个姑娘,可就是因为这些不知所谓的原因,他最终还是神奇地度过了四年光棍生活。
      哪怕现在已经记不清那个姑娘的模样了,但是自己最后因为「她给自己的感觉太像许安诚,不想耽误她」而推开她,这件事周靖阳始终都无法忘怀。

      「被初恋的那个人牵绊住了哟,阿阳。」
      「真是没有想到,平时工作作风那么雷厉风行的小阳哥,会在对待感情问题的时候这么优柔寡断。」
      「话说回来,阿阳你进大学以后做的所有的这些变化,不会都是为了那个女孩子吧?」
      「哈哈哈,也是呢,如果一个人的改变全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那就真的太可悲了。」

      每每回想起那姑娘当时的话,周靖阳便总觉得与这个相比,自己的境遇之可悲,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许安诚大概是一条至毒的诅咒吧。他敛下眼眸,将燃尽的烟头摁进便携式烟灰缸。

      如今的他瘦了、懂得圆滑处事了、说话没以前那么笨拙了,这些顺势而为的变化真正是与许安诚直接相关的又是少之又少。可是,他又总是觉得许安诚存在于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不经意之间想起时,或者会心一笑,或者沉默无言。
      时间编织起的网,本身就是再脆弱不过的了,因此想要解脱,除了放下别无他法。
      可惜,无从放下,何来解脱。

      [四]

      坐在公交车最后排座位的空调出风口下对着猛吹,简直人间至美不过如此。
      感觉二十度的余温又回来了呀。
      许安诚暗爽,侧过头去一眼望见车窗边的周靖阳,记忆的潮水猝不及防地向自己卷袭而来,心下也不由得怀念起来——不长于攀谈、一脸木然,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周靖阳。

      回想起那段短暂的同桌时光,那个人似乎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偶尔帮他和嘉薰传传小纸条,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然而似乎此时又略不同于彼时……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许安诚拱了拱鼻子,眼中闪过些许诧异的神光,继而开始细细地打量起他来。

      周靖阳变了,并不单指高矮胖瘦诸如此类的外形变化,而是一种整体的、气质上的改变。
      比如说,从前的胖靖阳绝不可能像刚刚那样笑着一脸随意地跟自己开着无关痛痒的玩笑,因为他从不主动跟人搭话。
      比如说,从前的胖靖阳永远都是驼着背低着头,眼神也躲躲闪闪的,而现在的瘦靖阳即使这样双眼微阖看起来很低落,依然脊背挺直眼望远方,嘉薰这个小花痴要是见了这样的周靖阳,保准被这股「忧郁的贵公子」一般的偶像气质迷得不要不要的。

      「明明已经是那么一大坨肉了,却还是想把这坨肉缩得更圆些。」高中文理分班前这样的刻薄言论也不是没有过,哪怕是许安诚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由得感到背脊发凉。
      而周靖阳的高一生活就是被这些不知来处的未名恶意缠绕着。

      不动声色瞥过一眼周靖阳,许安诚回想起来以前闲聊时,嘉薰和他说起过的一件事。

      高一分班前萧老爷对周靖阳的学习抓的很紧,全班四十五个人,他的三总成绩在班的名次一度像坐上了火箭一样从倒五跳到了十五名,本来他的物化就因为基础扎实的关系相当厉害,如果继续保持那个状态的话,分科后留在实验班,继而搞竞赛、自主招生这些的都不是问题。
      「小诚诚,周靖阳这个人其实还是很好的,原则范围内对所有人有求必应的那种好,分班的时候退了真的好!可!惜!」
      「他怎么想的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我听方哥哥说,周靖阳那个时候在两个实验班里总的排名是在五六十名的样子,除开那些选择文科的同学其实真的是差一点点就可以留在我们班里了,」林嘉薰说得眉飞色舞,「叉叔那个时候也问过周靖阳,如果他真的想留的话还是能让他继续待下去的,但是你猜他跟叉叔说!什!么!」
      「对啊,他居然说想退!你想想,他又不像你那样想留留不住,又死硬着就想学医,怎么说也不肯学文科,」嘉薰忿忿道,「周靖阳到底在想些什么嘛,明明是个那么有意思的人,实验班什么不能给他,偏偏就是要退!」
      许安诚有些好笑,嘉薰是个小孩子脾气,什么事情到了她的眼里都会变成「有趣的」,和她在一起很轻松,于是和她走到一起的过程也十分顺理成章。

      相比起开心就笑、委屈就哭,什么心情都藏不住的嘉薰,周靖阳这个人显然太过沉重了。和一个沉重的人打交道,费神费力,他不喜欢。
      明明算一道解析几何、分析一道电磁感应就已经很伤脑筋了,为什么还要花心思去处理这种必须要经过一番相互揣测心思的试探,才能将信将疑地相处的人际关系呢?

      并非什么正义感爆棚的愣头青,也并非什么普度众生的圣人,许安诚不过是个认真而又温柔的聪明人。
      聪明人最是狡猾,懂得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的道理。所以聪明如他不会傻缺地去想这种只要稍微多想一下就能想得通的「麻烦事」。
      那时候靖阳不留的原因其实真的是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就能捅破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的许安诚不禁愣住了,一脸不自在地假装看着窗外的风景,二十度余温的皮肤也挡不住他此刻冷汗直流。

      和周靖阳的接触不算多,要是没有那近两个月的同桌生活,他们大概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然而那个人的高一过得并不愉快,这事除了林嘉薰这个小傻瓜以外,估计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想知道个中原因,留个心眼多关心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偏偏就是这一班的聪明人,挤得他一丁点的容身之地都没有。
      大学时期的周靖阳在高中的圈子里销声匿迹,他也只是在与他人闲聊的只言片语中听说周靖阳去了外省的一个不错的大学,而且混得很好。如果那是周靖阳留选择在实验班,那么他现在又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呢?许安诚不敢想下去了。

      长夜漫漫凉似水,车窗外夜景不断向后飞掠,光怪陆离归于黯淡,永无止境的烦闷一路蔓延。
      他咂了咂嘴,紧抿双唇,一时无言。然而没隔多久,大概是因为对着空调冷风吹太久了吧,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便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顺便把对面的周靖阳也吓得惊了一惊。

      许安诚讪笑着看向周靖阳,后者顶着一副被吓到肾虚的苍白面孔心有余悸似的望向他道:「诚哥……别贪凉啊……」
      这场面怎一个有趣了得?虽然不厚道,许安诚还是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心底的压抑也随着这场小小的意外暂时跑远了:「靖阳,哪有人像你这样,明明自己都被吓得不轻,还偏偏要忙着关心别人的?」
      周靖阳惨白着脸,回了他一张「我关心你你就好好听着逼逼什么给我滚我不管你了」的冷漠面孔。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高二那年运动会,许安诚被体育委员坑去参加两千米,跑完生不如死却碍于场地限制只能磕着前面座位的椅背休息。周靖阳这厮倒好,不把他那快要开始的实心球比赛放心上,却一个劲地问他「手臂直接磕着椅背疼不疼」、「要不要喝水」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许安诚禁不住笑得更欢了。一下子蹭到周靖阳身旁的座位,勾住他肩膀,顺道摸了一把他的小手臂道:「听靖阳的,不贪凉了。」
      可以可以,周靖阳这家伙看上去减得没几两肉了,真摸起来那几两肉也是十足的结实有韧劲。他暗自想着,而脑海中当年的他与如今的他,两个迥然相异的身影竟也渐渐地、渐渐地重合到一起了,成为了如今的周靖阳。
      瘦了,帅气了,但却仍然是那个心思难以捉摸,又总是为别人考虑的周靖阳。
      他只是变优秀了而已。

      许安诚为自己这样突然的想法感到些许的错愕,但是很快又仰头,释然地笑了:「靖阳,你现在真是变成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呢,看起来。」
      「我……我快到站了,」周靖阳呆愣愣地看向他,张了张嘴,磕磕巴巴道,「还有一站,诚哥。」
      「这么快?」许安诚有些意外,「明明没有多长时间啊?」
      周靖阳略微迟疑:「这可都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你身体上都没感觉吗。」言下之意大致就是「你屁股不痛吗」的意思。

      好吧,我的锅。
      许安诚噤声,慢吞吞缩回了他勾着的臂膀,双手交握,双唇紧抿,却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看向对方的目光。

      「那是个有趣的人。」
      再次想起嘉薰对周靖阳的评价,不得不叹其直觉神准,一眼就看透了那人的底。
      许安诚腹诽着,也不甘着。

      如果可以,真想和他畅聊一番,了解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是如何从曾经的沉默寡言到如今的侃侃而谈,又是如何从曾经的自卑怯懦到如今的仪表非凡。
      可是回忆太迟,明白太晚,等待一个机会、一个灵感去想到那些开头,结尾就已经赶趟儿似的出场了。
      这不,他自己还在追悔莫及,甜美的女声已经开始在空荡荡的车厢内回响。
      周靖阳匆匆起身,匆匆与自己道别,等不及自己冲他大喊「以后常联系」,公交车便关上了门,继续行驶在了深深的黑夜里。

      [五]

      夏日的夜晚,暑气向来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不过刚下车走了两步,汗水便再次洇湿了自己的衬衫。

      怔怔地望向末班车离去的方向,周靖阳觉得自己依旧没有从恍惚中走出来。
      像是一场青春的结束,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许、安、诚。」
      回味似的轻声念着那个名字,不同于以往单纯是为了获得「在困顿中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却更像是一次郑重的道别,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真正地放下。

      「再见。」

      晚风吹动树叶倏倏作响,复又湮没于无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终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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